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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两有两无”都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大有规律可循,不知道曾经沧海的你是否认同?

下死功夫才能活起来

伊庵权禅师用功甚锐。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么空过,未知来日工夫如何,师在众,不与人交言。

(莲池大师)

这段话意思是:伊庵权禅师学佛用功很勤,每到晚上就会流泪说:今天又白过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老禅师在众人里头总是一言不发,只管默然修行。

不消说,弘一与莲池都很佩服伊庵权,这才是修行者应有的样式。

人要下死功夫才能活起来。也就是说,活心眼儿一定要加上死功夫才等于成功,缺一不可。心眼儿不活,呆坐一百年也无生气。功夫不“死”,悟不出窍门所在。孔子所叹的“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岂有他哉?功夫未到之故也。

伊庵权禅师每晚流泪,痛悔当日所为,这种责己的态度是好的。并不是说有过才痛悔,无过也要悔。无过还悔什么?悔我不曾顾人,只顾自己。所谓“无过”,多是明哲保身,非仁者所为。度人度己,才是佛法。救人者不怕弄脏自己,救火者不怕误救别人,关键时你发心就可以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过分修炼自己,势必冷了别人,这也是要注意的。

“今日空过,未知来日如何?”悲观者上进,乐观者止步。我们躺在床上,深悔当日作为,这是好的,知道空过就不敢再空过了。如果你想“今天好有意义啊”!估计幸福也就到头了。两军交锋,哀兵必胜。重病缠身的人忽然活得坦然,噩梦不断的人某日面放红光,因为他有所领悟:原来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好,以此类推,怎么乐也是苦,再推,怎么苦也是苦,苦上加苦还是苦,死过一次的人不怕死一百次,苦到底就到底不苦。

弘一法师常对弟子打比:你见过磨镜老人吗?他坐在门口,手里拿一面铜镜在石头上磨。铜镜昏暗,铜锈如血。他日复一日地磨,手都磨出泡了,铜镜依然昏暗。但他不管,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直磨下去,直到有一天,铜锈尽开,他住了手,取净水一冲,明晃晃的清光就亮出来,镜子磨好了。我们修行也是这样,不管心里多昏暗,磨下去,磨下去,自然有亮光。

知足山己不就是幸福

畏寒时欲夏,苦热复思冬,妄想能消灭,安身处处同。草食胜空腹,茅堂过露居,人生解知足,烦恼一时除。

(莲池大师)

这首诗意思是:人怕冷时想过夏天,怕热时想过冬天,真的到了那时还是不舒服,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些妄想,安心过日子,哪里都一样。吃素总比饿肚子好,住茅草房总比露天睡强,人生懂得知足,所有烦恼一扫而光。

人都是不知足的,百姓想当官,官想当皇帝,做了皇帝想成仙。总之就是不知足,想做人上人。鲁迅曾研究过革命的心理,得出如下结论:曾经风光的想复古,正在风光的想维持现状,还没风光的想革命。如此而已哉!

古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要怕别人笑你落伍,你就放弃争名夺利一天,静思一天,消停一天,休息一天看看,是不是世界因你的“堕落”而变坏了?结果让人振奋:太阳照常升起,花更红,月更圆,生活更美好。陈丹青把他的书取名叫“退步集”,这是有境界的。

改一小过等于立了一大功

人之过恶深重者,亦有效验。或心神昏塞转头即忘;或无事而常烦恼;或见君子而赧然消沮;或闻正论而不乐;或施惠而人反怨;或夜梦颠倒;甚则妄言失志,皆作孽之相也。苟一类此,即须奋发,舍旧图新,幸勿自误!

(袁了凡)

这段话意思是:罪恶深重的人经常有报应,或者昏头昏脑、多忘事,或者无缘无故起烦恼,或者见了有德之人羞愧难当,或者听了正确的道理反而不高兴,或者帮助人而招怨恨,或者做梦颠三倒四,或者说话狂妄自大,这些都是作孽的表现。以上情况,只要沾了其中一样,就应该马上奋发起来,舍旧从新,不要自己耽误了!

这个袁了凡非常有名,写了一本劝善书《了凡四训》,佛门里的人一般都知道,你可以找来看看。袁了凡说的七种孽相,把人的现世报揭露得淋漓尽致,非常无情,非常清醒。说来惭愧,这七种情况我都有。既然本书也旨在劝善,在这里我就来剥一剥自己的皮。

“心神昏塞转头即忘”,指昏头昏脑多忘事。我常常买菜忘了价钱,见人忘了名字,这还不严重,我常常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次一次犯相同错误。是记性不好吗?不是,其实我什么都记得,但什么都不想记得!一次一次骗自己“我忘了”,成了习惯,也成了暗疾,因此怕想往事,不敢正视自己。连做梦都扭曲,何况日常!

“无事而常烦恼”,指无缘无故起烦恼。正如《红楼梦》上说贾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如傻似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我的皮囊生得不如贾宝玉好,不过痴狂劲倒有一比。宝钗取笑宝玉是“无事忙”,我则是“无事狂”。一旦天下太平,我就狂吠起来,这就叫“蜀犬吠月”。我的心怕冷,我的人怕静,我喜欢往人堆里钻,但与人又合不到一块儿。狗怎样热爱狼群又害怕狼群,我就怎样对这世界爱恨交加。

“见君子而赧然消沮”,指见了有德之人羞愧难当。我无德,他有德,偏又同乘一条船,刚开始我还装不认识,但就那么大一块儿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风吹草低见牛羊”,圈子太小,迟早碰见,已经碰见,还要碰见,我怎么那么倒霉呀。宁肯与恶人同饮,不与善人同眠。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你能忍受他那副安然的样子吗?我天天噩梦,他天天美梦,跟好人没法混,好人太好,总让人无地自容。

“闻正论而不乐”,指听了正确的道理反而不高兴。我就是这样的人,人说我好我知道自己未必好,人要我好我也知道他未必要我好。冠冕堂皇的话人人会说,衮衮诸公尽是衣冠禽兽,区别在于有的是收敛作君子,有的是放胆作禽兽。

“施惠而人反怨”,指你帮了人反招怨。这就不用多讲了,谁帮人不招怨呢?帮人必招怨,其怨有三:他怨你帮得太少,不够大方,此为第一怨。第二怨,怨你不消失。如果你不在帮他过后知趣地消失,一不留神还在他面前出现,他就会恨你入骨,因为你和他之间的事大家都知道,被人帮的滋味很不好受,被人帮一次,永远抬不起头。因此,你帮了人最好自己蒸发。第三怨,怨你缺心眼儿。两口子打架多美好,关你何事?两国交兵多带劲,要你出力?古人云,大盗卖国与君子同谋,那时你还在梦里。

“夜梦颠倒。”《心经》云:“无挂碍故,远离一切颠倒梦想。”人要无挂碍多难啊!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不颠倒梦想,就不颠倒自己。

“妄言失志”,指说话狂妄自大。既然“夜梦颠倒”,“妄言失志”就是必然的。前因后果,无可回避。

以上七种孽相,是人生死结。改一小过等于立了大功,望有为君子深思,跳出怪圈,潇洒为人。七相尽灭是真人,弘一是也。

随波逐流必会堕入深渊只“强顺人情,勉就世故”八个字,误却你一生大事。道业未成,无常至速:急宜敛迹韬光,一心向道,不得再误:

(西方确指)

这段话意思就是“强顺人情,勉就世故”八个字误人一生,你还没修行好的时候,生死大限很快就来了。人应该快点醒过来,收敛心性,韬光养晦,一心向善,不能一错再错。

随波逐流必会堕入深渊,越是顺境,跌得越快。大水把落水人一路冲卷,如果你还能上下起伏,还有救;如果你随水一泻千里那就危险了,很快就会到悬崖边!平时你赞美的那条壮观的瀑布会把你冲下深潭喂鳄鱼,你空成了别人眼里的壮观。

人走在街上,常叹“好多人啊”,他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人挤进车里,常骂“好挤”!他忘了自己也在挤。

人看见别人笨,常乐“好笨”!他忘了自己也很笨。

看谭嗣同被杀头津津有味的老百姓没过几天,自己的头也不翼而飞。或飞于朝廷,或飞于洋人,或飞于土匪,总之头是飞定了。这就是鲁迅说的“看客”的下场。

随波逐流,人家水大你也水大,人家火旺你也添柴,也不想想自家经不经烧!那些经烧的人早就炼成了铁胳膊铁肘,你却用肉手肉肘与他扳手腕。有的人脸上常有一种“钢铁般”坚定的神情,碰到这种人我很恐慌,这是机器人,专门寻找傀儡,因为他也是傀儡。还有一种人,脸色不好,或黄或白,头发很乱,或长或短;说话很没道理,做事很像疯子,不叫人们反抗命运,却让人们顺服;不给人们甜头,反让人明白吃苦的含义。这种人绝不随波逐流,也注定不得人爱,但我知道,他们才是真正救我的人。

藏起来的才是货,露出来的未必是宝

深潜不露,是名持戒,

若浮于外,未久必败。

有口若哑,有耳若聋,

绝群离俗,其道乃崇。

(西方确指)

这段话的意思是:深藏不露就叫持戒,必有福报。张牙舞爪,还没做什么就败了。所以有为之人要装聋作哑,绝群离俗,安然觅道,他的道才会被世人信奉。

“深潜不露,是名持戒”,这话表明:深藏不露(即深潜不露)并不是因兴趣使然,相反,人要抑制自己的兴趣才能做到深藏不露,这是戒口(术语,指瘾君子戒烟)。不戒那一口,精武英雄也得趴下。人一持戒,本事就大。你一约束自己,别人就约束不了你。从天蓬元帅到猪八戒,看起来他好像吃亏了,不能在高老庄吃馍娶妻,也不能在河里驱使虾兵蟹将,但正路毕竟是正路,八戒委屈了自己,最终扬眉吐气,也成了佛。

“若浮于外,未久必败”。好茶要沉底,好汉也要沉底。莫如浮萍,随水漾了。莫如浮草,随人碎了。莫如浮沙,随风散了。人一轻浮,就会被重重摔下。事一轻浮,就会被轻轻抽干。

“有口若哑,有耳若聋”,这点前面已进过,指聋哑自己,亮了心头。

“绝群离俗,其道乃崇”,指要远离一些人,才能成就一些事。弘一远离山下烟火,才能点燃山上灯火。俗世的火重,你心中圣灵的火焰就弱,反之就烧得旺。君子善于隐藏自己,尤其善于隐藏生命的火苗!

逆境才能跃起,顺境方便趴下

种种恶逆境界,尽情看作真实受益之处。名利、声色、饮食、衣服、赞誉、供养种种顺情境界,尽情看作毒药毒箭。

(澫益大师)

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生种种不利境界,都应该看作真实受益的地方。同时要把名利、声色、饮食、衣服、赞誉、供养这些当作毒药。

澫益大师的话可不是简单地作反面文章,自有其深刻道理。

逆境才能跃起。佛也是人做的,人到逆境一经忏悔,心意就回转,能量就爆发,智慧就喷涌,境界就提升。只要你有不死之信念,还有不活之精神,便可绝处逢生,就此跃起。

顺境方便趴下。下坡路都是很“顺”的,坠落深渊就更“顺”了。

澫益大师列举的六种顺境:名利、声色、饮食、衣服、赞誉、供养,我们可以把它称作人生六大毒,沾一个就得死,六毒俱全,岂有生路?

弘一法师出家后淡泊名利,不好声色犬马,断然告别以前公子加名士的风流生活,活出了成熟男人的另一种风流来。这种风流既无风,也不流,却是一种淡然的从容,自信的坚定,他的眼神里有花朵开放,动作里有太阳发光。他不需要外求,向内观想,就什么都有了。至于饮食,一箪食、一瓢饮而已。至于赞誉,至于供养,更无所谓。孔子说:“自行束惰以上,吾未尝无诲也。”孔子教学生还有个交换,弘一法师不求供养,只求善法,好一个自耕自足的农夫,自由自在的和尚。

看透的意思是不再看,达观的境界是无足观

将身心世界全体放下,作一超方特达之观。

(澫益大师)

这句话意思是:要把身心、世界都放下,看透、达观,修炼才有效果。

“身心世界”,指内部的身心,外部的世界。“身心世界”,这是几个世界?看似两个世界,其实是一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很复杂,很难识别,当然也无从放下。其实,放下外在世界,你就拥有自己了,否则只是迷。我们的人生常是走夜路,鬼打墙,你如果摸着墙根走路,永远走不出迷宫。但再高的墙也能上去,你只要站在高墙上一望,迷宫不见了,路很清晰。对付这个世界就得这样,它跟你玩捉迷藏,藏猫猫,你就得站高点,望远点,不必奉陪。

“超方特达之观”,指超然达观。“超方”,超然方外。“特达”,豁达。我且问你,超然与豁达有啥差别?超然,指从稀泥中把泥脚秆拔出来,洗干净,不再和稀泥。豁达,指不用那么复杂,不用走出来,视淤泥如莲花,看垃圾为宝物,无净无垢,一切都好好好。显然,后者是真正境界。佛陀救人出稀泥,自己却在稀泥里。送有缘人赴西方乐土,他自己下地狱。“留下”二字是大智者、大英雄作为。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干。大学生毕业后回到生下他的地方干事业,这是大好事,必有福报。跳槽的员工回到老板身边,别人笑他走回头路,老板却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哥们儿。老农民不嫌田里的烂泥巴,烂泥巴才长谷子。做爹娘的不嫌婴儿臭,洗洗就干净了。庄子说:“道在溺中。”

世人常说“看透看透”,其实是看而不透。我的意思是说,你虽然一时看透了,但你还要看看看,就又昏了。好比洗干净了衣服,又放进脏水里。又好比被拯救的人,还要不停犯罪。真正的看透是不再看了。孔子不厌其烦地说“非礼勿视”,这是圣人的苦心,你不要笑他迂,迂得好。你不再看不该看的东西,就自然透了明了,清爽了。

看透的意思是不再看,达观的意思是无足观。“无足观”,意即不过如此!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凡事无所谓,没什么,自然达观。这个叫“达观”,不是达官贵人的“达官”,音虽一样,不要搞错了。民国时闹了个笑话,北京有家寺庙请人讲佛法,布施四方僧众,当家和尚合计,拟定要请“弘一法师”,谁知去请的和尚搞错了,听成了“红衣法师”,正巧当时西藏的一个大喇嘛来到了北京,那和尚想:大喇嘛不就是身穿红衣吗?一定是他,结果恭恭敬敬请来,方丈和尚傻眼了。虽然大喇嘛传的也是佛法,毕竟闹了个笑话,不好打圆场。我讲这个笑话让大家轻松一下,顺便总结:凡事不要搞错了,事先多看,看好了就不再看。猴子喝酒,看了又看,当然醉得快啦。

流行什么就远离什么

善友罕逢,恶缘偏盛,非咬钉嚼铁,刻骨镂心,何以自拔哉?

(澫益大师)

这段话意思是:好朋友很少碰到,恶因缘倒不少,不是铁心肠人,死死记住经验教训,怎能自拔?

“善友罕逢,恶缘偏盛”。一个“盛”字把恶缘形容绝了,越是坏的越热闹。打仗热不热闹?当然热闹。打得打不得?打不得。有人爱凑热闹,打到自己头上躲都躲不开。越是好的越冷清,冰天雪地,才见梅花。东汉时华歆与管宁本是朋友,有一天,两人在屋里读书,忽然外面贵人经过,车马喧闹,华歆赶紧放下书去看热闹,管宁依然看他的书,大叹曰:“非我之友!”当时的人不坐板凳椅子,席地而坐,管宁就把他本来与华歆一起坐的席子用刀子割开,不与他坐在一起,从此各人是各人,你去看你的热闹,我读我的书。这就是“割席”一词的来历。华歆这种人,就是管不住自己,假使仙当官,怎能保证不这凑那凑?你说他不过好凑热闹罢了,怎么就是恶朋友了?话不是这么说,春秋责备贤者,佛法调教善人,人心不善就叫恶。怎么叫不善?心乱就叫不善,不善自己。你的心都散乱了,怎能不近恶?怎能为善?

一些人热闹一时,凄凉一世。世上最无聊的就是过气的名人,假如能东山再起还好,做不到可就难堪了。老农民不会有此失落,因为他一年到晚都在干活,要说热闹也有热闹,要说冷清也冷清,但因为均匀,有规律,所以有滋有味。老和尚也不会失落,他吃斋念佛,没事下山化化缘,要不就到处讲经说法。很多人以为弘一出家了无聊至极,谁知道他有意思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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