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子离婚后,妻子拿走了所有的钞票,领着孩子搬离了这个住所;房子里仅剩下了我,我是这套房子惟一的主人。一个人居住难免有点儿寂寞,但我感觉到的却不是寂寞,而是烦乱。事实上,这套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演变成了免费的旅馆。谁想住都可以,只要告诉我一声即可。时不时出现的情景是,家里人满为患,除把我排挤得无处站立之外,还得打一个能够容纳好几个人躺卧的地铺。
大林、三妈和富贵就住在我一个人独守的家里。三妈直夸赞我厨房里的天然气灶,说拧一下就着火,不用往灶膛里填干柴,也不会因为灶火里冒出的烟雾而咳嗽或流泪。三妈断定城里人之所以白净,就在于他们没有像乡里人做饭那样烟熏火燎。富贵特别爱上厕所,坐会儿就要去一次,完了也不知道冲水。我最不能忍受富贵的是,他不停歇地抽烟;一抽烟就咳嗽,一咳嗽就吐痰;吐痰也不去洗手间,直接吐在了脚下的地板上;吐一口,就习惯性地用鞋底蹭了它,搞得地板好大一片脏乎乎的。
三妈想起了小林眼睛里就一片汪洋。她斥责大林,要叫大林把小林从看守所里弄出来;弄不出小林,她也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了。每当三妈唠叨不止的时候,大林就会走出去;他在小区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人,那个人正在疏通关系。我知道他在撒谎,但三妈却对大林的话深信不疑。她一听说小林出来有了希望,脸上就泛起了些许的亮光。她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就和富贵聊村上的事,都在叹息秋利怎么办呀,都在唾骂栓牛弟兄几个不得好死,都夸赞立本怎么那样有出息呀,原来鼻涕流得那么那么地长,而今却成了十里八乡最富有的人了;高台乡里有几个人见过县长书记?而立本不但见过,而且还和县长书记握过手,和县长书记一同吃饭洗澡——连县长书记两腿中间的长短和粗细都摸得一清二楚——立本简直就是个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就连他那小偷姐夫北墙,也跟上沾光;北墙原来走路低着头,像在地上寻觅一根丢失的针,如今走起路来却哼哼叽叽地唱,肚子里舒服得像是拿鸡翎扫呢。世道在变呀,狗能变成狼,猪一站起来,就成了一头气势汹汹的豹子。
在他们的讲述里,我知道村里人都已知道立本在美国做手术失败的事,也都知道立本那些大把大把的钱,原来来自于手术失败后的赔偿。村里人对立本的态度是复杂的,既鄙视又羡慕;鄙视的是,呵呵,立本那么多的钱,原来是靠损害身体得来的?被损害的可不是身体无关紧要的地方,而是最最核心的部位。那个地方残废了,意味着立本的断子绝孙;没有了子孙,要那么多钱干啥?羡慕的是,立本毕竟发财了,一沓沓的美金,金子般贵重,而谁又和钱有矛盾呢?谁又能不见了钱喜笑颜开呢?联想到村里人赚钱多么多么地不容易呀,富贵和三妈不由得感慨连连:那可是拿人肉换猪肉呢!住在村子北梢的老牛家,妻子得了肾病,没钱治,还不一家四口喝了农药,死了个精光?死了也没有人埋。栓虎组织村民埋葬那户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吃了亏,倒贴了钱。贴钱?这样的说辞骗鬼还差不多,骗人是骗不了的。埋那家人不少村民都参与了呀,谁能算不来埋葬的成本?埋他们就像埋几只死老鼠,挖个坑,把他们往进一扔,土一盖,就算结束了。牛家绝了后,栓虎就占了牛家的房子和家产,而且占得还是那么地理直气壮。占就占呗,反正那个穷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房子是土坯墙,一下雨屋子里就滴滴答答地漏水;家产也没有什么,锅上没锅盖,捂个烂草帽;粮仓里的粮也被卖得换了药,所剩无几;惟一算个摆设的就是那台黑白电视机,一打开,电视里的人都像抽筋似的,晃晃悠悠。和牛家人一样贫穷的人家不在少数,于是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都纷纷出外打工;但外面的钱也不可以白捡的,多少人都付出了代价呀——有的在煤矿丢了性命,有的在建筑工地被砸伤了腿,有的讨不到工钱就抢劫,结果被公安局追踪,现在还在坐着监狱;最可恶的是,有个叫鸡蛋的女子,竟然到城里卖淫。都怪她父母没有给她起个像样的名字,却给她起了个鸡蛋。听听,鸡蛋不是鸡下的吗?鸡蛋被母鸡孵化,出来还不是鸡嘛?鸡蛋做了真正的鸡,她应验了她老子栓虎送给她的名字。人活脸,树活皮,人若不要脸,老天爷也把她没办法。令人最为不屑的是,鸡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见了人还趾高气扬的,脸红也不红;当然,鸡蛋即使脸红,外人也看不见,因为她的脸掩藏在一层厚厚的脂粉里;鸡蛋把自己涂抹得和鬼魅一样,眼圈黑黑的,嘴唇血滋滋的,袒胸露背,走起路来高翘的屁股故意一拧一扭,满身散发着浓郁的骚气。因为鸡蛋,栓虎家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两层楼房;也因为鸡蛋,栓虎的妻子槐花说话都有了旋律。槐花这个土疙瘩,却舌头卷曲,声音拐弯,动不动还撇几句洋腔;她撇的洋腔怪怪的,惹得村上的人都捂着嘴笑。槐花可会对人炫耀了,一阵子一个主题:这会儿她在炫耀鸡蛋给她买的磁疗枕头,睡得她飘飘忽忽,像坐飞机——她其实从来没坐过飞机——另一会儿她又以抱怨的口气,指责鸡蛋给她买回的虾太多了,把她吃得撑的,肚子里好几天都满鼓鼓的,消化不了。
村里不少人围着立本,问东问西,恭维呀奉承呀,舌头甜甜的,还不就是想在立本的身上拔根毛吗?许多人请立本吃饭,为此还特意到集市上采购了猪肉和蔬菜。宝来把自己家里的那只老母鸡都杀了,惹得栓虎弟兄们对立本很有意见。栓虎派人盯梢立本,结果发现宝来请立本喝酒是另有企图——宝来想让立本把他写的申诉材料捎到北京去,交到某个高官的手里——宝来做梦入洞房,想得美;他没看看麻子村是谁的麻子村?太阳可以照亮宇宙,乌云也可以遮蔽一方水土;栓虎就是一朵乌云,怎么啦?立本有本事上天入地,腿间的老二可以朝上翘着日天,但他生还是麻子村的人,死还是麻子村的鬼嘛。他有能耐不再回麻子村?
立本从宝来家出来,就被栓虎连拉带拽地弄进了自己家里。栓虎黑着脸警告他,让他认清谁是羊谁是狼,让他考虑好给宝来帮忙的后果:告了栓牛,就等于告了他栓虎;告了栓虎,就等于告了高台乡的刘奇乡长;告了刘奇乡长,就等于告了开阳县委书记张暑天;告了张暑天,就等于把往上的一层层的高官全都得罪了;大家都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你敢动一只蚂蚱,其他的蚂蚱都会跳起来咬你——据栓虎吹嘘,立本被他的一席话给吓住了。立本夹不住尿,往他家厕所里跑了三四趟。栓虎软硬兼施,晚上又炒了几个菜,把刘奇叫来,让刘奇陪立本喝了几盅。
村里很多人争着抢着请立本吃饭,目的和宝来并不相同:有的人希望立本能把自己的孩子带出国,在外国打扫厕所也罢,替人家砍柴放羊也罢,总之外国人钱多,挣外国人钱容易。立本能因为一个失败的手术得到那么多赔款,这样美的好事其他人完全有可能遇到。更多的人却已经为立本在麻子村所搞的项目着想了,听说工厂一旦建成,要招大量的工人,谁又不想在自己家门口谋个好差使呢?据富贵说,他和宋通过之间就因为这个弄得相当不愉快:他想在厂子里当仓库的保管,宋通过也想在厂子里当保管!当保管,活轻松,又有油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保管背靠满满当当的仓库,还能不偷着往自己家里搬一些?富贵在生产队当过几天保管,当村里人都饿得四处采摘树叶吃的时候,他家里人的碗里,却是又白又长的面条。富贵知道当保管的种种好处,但令人讨厌的是,宋通过竟然早他一步,把自己想当保管的愿望说给了立本。于是,当富贵向立本发出请求时,立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富贵最初不知道立本拒绝他的原由,后来知道才豁然醒悟是宋通过从中作梗。他生气了,不是他心胸狭小,是谁都会生气的;他跑到宋通过家的门前,跳着纵着叫骂。萝卜和他对骂,他就骂萝卜是军妓的野种,骂得萝卜呜呜地哭。宋通过开始没有吱声,可当萝卜哭了的时候,他就提着一把铁锤出来。宋通过的脸绷得也像一把黑青的铁锤。他把手中的铁锤一举,就把富贵吓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宋通过那双打铁的手,劲大着呢;富贵如果挨那么一下,最少是哪个部位骨折,弄不好连命都没了——命都没了,还能陪三妈来省城吗?还能有机会坐在我家客厅里东拉西扯地磨牙吗?
铁匠不打铁,却非要去看管仓库,这是富贵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富贵说着又转移了话语的方向,说既然美国人赔偿起来如此慷慨大方,不像栓牛那样不赔偿还要打人,那么他也有了去美国的念头。他到美国,绝对比立本捞得还要多。没有事故,凭他的脑子,完全可以制造一个或两个事故,捞它个钵满瓢溢,足够几代人享用。具体说,他就是制造一个个的车祸,准备好舍弃一条腿或一条胳臂;或者就像立本一样,把两腿中间那块肉让车撞烂。反正他老了,那块肉也退休了,没什么用了;把它撞烂,换一笔巨额赔偿金,也算是变废为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