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个人死了,村子里就要热闹好几天。但我并没有认真地参加淘气的葬礼,我有一种逃跑的欲望。葬礼冗长而拖沓,让人疲惫不堪。于是在栓虎邀请我到他家去坐的时候,我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跟上他去了。我去栓虎家,好像是对栓虎的奖赏,因此栓虎显得十分兴奋。当然,栓虎也抱怨了大林几句,说曾经不错的小伙子,竟然和城里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丢人不丢人呀?村里招商引资的事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却出了人命,吉利不吉利呀?大林一家人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他栓虎对他们够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他们回报给他的是啥呀?是诅咒和谩骂。那个三妈,简直就是个是非精,嘴像个扩音器,到处散布栓虎的坏话;多亏栓虎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和一个老婆娘一般见识;不然,他早就对她动手了;他要把她那张搬弄是非的嘴,抽到耳后去!
栓虎住的是砖砌的两层楼房,屋里的摆设与村里的多数家庭相比,明显要阔气一些。让人感到好奇的是他家橱树下拴着的那条狼狗。这条狗怎么看都觉得它有点儿面熟,但究竟在哪儿见过它呢,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条狗虎背熊腰,耸立着两只扇子一样的大耳朵;狗的面庞很丑陋,很狰狞,很恐怖,一只眼睛瞎了成了个黑窟窿,另一只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血光。狗显得很烦躁,在地上打着转转,不时用爪子刨挖着地面,嘴里发出激昂的哼哼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凄厉之感。
栓虎看到我对狗感兴趣,他就给我讲起了这条狗。这条狗是刘奇送他的,刘奇还给狗起了一个名字,就叫“挨刀的”。“挨刀的”原是高台乡北部山区一户人家的看门狗,被路过那户人家的刘奇看上了。刘奇是杀猪出身,但他不吃猪肉;他知道养猪的人会给猪喂激素,也知道杀猪的人会在猪肉上涂抹化学药剂;再说了,猪最仇恨的就是屠夫,它们能在屠夫的肚子里安分守己吗?它们一旦如同孙猴子那般在刘奇的肚子里大闹天宫,刘奇受得了吗?刘奇不吃猪肉,但对狗肉却虎视眈眈。他看上“挨刀的”,就是看到“挨刀的”肥硕,脂肪厚实,嚼起来满口溢香。他立即和那家人接触并谈判,要把“挨刀的”牵走。可喂养“挨刀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根“朽木”,死犟死犟的,就是不愿意对“挨刀的”松手。
刘奇向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给他钱,或者以物换物;但老头始终是摇头。按照刘奇最初的想法,别说高台乡的乡长,就是刘奇这个名字,都会让老头腿脚发软的。但老头闭目塞听,他竟然没有听过刘奇的故事,这让陪同刘奇的司机颇为意外。刘奇不高兴了,你不把“挨刀的”给刘奇,已经让刘奇够恼火了;得寸进尺的是,你竟然还不知道刘奇的厉害,这无论如何都叫刘奇无法容忍。
刘奇是这样一种人:吃软不吃硬!你只要俯首称臣,要你一根指头你连手也剁下给他,他也是很义气的嘛,也是蛮有人情味的嘛,他也会重重地奖赏和回报你的;但如果你还想在刘奇面前冒充大哥,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扮出个佛爷相,对不起,刘奇不会让你得逞的,刘奇要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狼不吃人是假的。喂养“挨刀的”的老头就是这么个不识相的货色,给脸不要脸,不吃敬酒吃罚酒,那就好吧,刘奇倒要看看,在高台甚至开阳的地盘上,谁能硬过谁。
刘奇原来准备自己解决问题,那就是把老头现场揍一顿,让他骨折或颅脑损伤;但他却想起了县委书记张暑天的哼哼教导——刘奇不止一次在大会小会上把“谆谆教导”念成了“哼哼教导”;尽管每次都有人偷着笑,但却没有人敢于去更正他——那次他把一个个体医生打了个半死,医生家里人告到了张暑天那里;张暑天找他谈话,神情十分凝重,口气也很严厉。张暑天要他注意自己的形象,说他代表着开阳干部的形象,动不动就亲自动手打人,成何体统?不过,张暑天最后的一句话却被刘奇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也给了刘奇莫大的启发:一点智慧都没有,一点策略也不讲,就知道蛮干;人家聪明的人即使想整谁害谁,也是借刀杀人,不留下自己的把柄给对方。
刘奇一直对张暑天有意见,认为张暑天看不起自己。张暑天委任的县城改造办主任,竟然是个女的;那女人能干什么?一段三百米的街道拆迁,她用了一年的时间也没拿下来,还被钉子户纠缠得受不了了,躲进医院装起了病。刘奇主动请缨,要张暑天把自己任命为改造办主任,替换那个只知道哭泣的女人。他给张暑天立的军令状是,两天之内让所有的钉子户都从要拆迁的街道里消失!法律呀,道理呀,都是个屁!对不讲理者讲什么理呀?拳头就是最大的法律和道理。但张暑天放着人才不重用,偏要重用一个垂吊着两个大乳房的女人!刘奇感觉没有碰到伯乐,怀才不遇,因而时时在心里激荡着对张暑天的怨恨。但张暑天那天“借刀杀人”的话,还是让他受到了某些启发,自此以后,他才对张暑天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好感。
刘奇自己离开了“挨刀的”主人家。临出门,他嘿嘿冷笑两声。仅仅过了两天,朽木老头就牵着“挨刀的”,亲自给刘奇送来。刘奇采用了什么智谋,他不说,别人也就不那么清楚。
“挨刀的”起初挺傲慢的,它仿佛是某个高官的亲戚,昂着那个狮子头,对刘奇爱答不理。哼哼,刘奇把多少人都像尿泥一样地捏弄,何况你一条破狗呢?你竟然瞧不起刘奇,你个鸡巴算老几呀?刘奇叫人把狗拉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要教训这条桀骜不驯的杂种。
刘奇在一伙人的协助下,用铁丝穿透“挨刀的”的嘴唇,等于把“挨刀的”嘴缝了起来,让它无法开口咬人。然后,“挨刀的”就被拴在桌子腿上,刘奇拿个铁榔头,想在“挨刀的”哪儿敲击就在哪儿敲击——敲它的头,敲它的背,敲它的腿,敲它的爪子,并且敲击它的生殖器——“挨刀的”发出呜呜的惨叫声,目光里已经透射出了隐隐的胆怯和畏惧。
刘奇又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拎着它在“挨刀的”眼前摆来弄去;接着他就拿刀子在“挨刀的”身上乱戳,“挨刀的”四处流血,黄白夹杂的皮毛一片一片地泛红。“挨刀的”蜷缩成一团,匍匐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刘奇用刀子把它的生殖器割得只剩下一点点连缀的皮,然后将汽油泼在它生殖器上,接着把正在抽的半根香烟扔向了那个地方;轰的一下,“挨刀的”着火了!“挨刀的”疼得在地上打滚,火几乎要燃遍它的全身。刘奇不允许“挨刀的”被火烧死,他还没玩够呢。刘奇操起早已经准备好的灭火器,将“挨刀的”身上的火扑灭。“挨刀的”奄奄一息,身上由黄白变成了秃黑,有些地方红滋滋的,流着脓水。刘奇喊人把“挨刀的”拖走,并叮咛去兽医站给“挨刀的”疗伤。
第三日,“挨刀的”的体力多少有点儿恢复,也开始进食了。刘奇就叫人又一次把“挨刀的”牵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采用了语言暴力。“挨刀的”早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狂妄,而是呈现着一副懦弱羞怯的神态。“挨刀的”嘴唇上没有铁丝缝合,但嘴却闭得紧紧的。刘奇开始骂它,呵斥它,诅咒它,所用的都是世界上最粗俗最难以入耳的语言。自始至终,“挨刀的”都耷拉着耳朵,垂吊着眼皮,一副规规矩矩洗耳恭听的模样。它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刘奇骂它是婊子,它抽搐一下;刘奇说把它剥了皮,放进煎油锅里熬煮,它全身颤栗发抖,简直就要哭了。
但唾骂显然还不能让刘奇从心理上得到满足。他又从抽斗里拿出那把刀子,没有片刻犹豫,一下子就扎进了“挨刀的”左眼。“挨刀的”在挣扎,但刘奇还是倚仗自己特有的手艺,把“挨刀的”眼珠子挖了出来。若不是通信员告诉他县上来人了,“挨刀的”另一个眼珠子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号。
“挨刀的”彻底蔫了。它对外来的人,还要叫几声,甚至会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只要有人说到“刘乡长”三个字,它立刻变得惊惧不已。刘奇于是就经常吓唬“挨刀的”,以“挨刀的”的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来取乐,甚至向来往乡政府的人夸耀自己把一条狗揉搓得多么乖顺。
人和狗同理!狗要乖,就要揉搓;人要听话,也要揉搓!刘奇经常给他的官场朋友传授这样的经验和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