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报社的时候,感到一切都有点异样。同事们见了我,就立刻躲开,其神情就像躲避一个非典型肺炎患者。项文化坐在电脑前,趴在电脑桌前睡觉,涎水从他的口里一丝一缕地流出,打湿了他的裤子和袜子。
我拍拍项文化的肩膀,项文化睁开矇眬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埋头睡了过去。我心里嘀咕,他怎么那样能睡呢?如果睡觉也算个技能的话,他完全可以参加这样的比赛了,说不定还能抱个金奖回来。项文化曾经给我说过,他最大的苦恼就是睡不醒,而我则刚好相反,我的苦恼则是睡不着,睡觉对我而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酷刑,我是多么多么地羡慕项文化啊!项文化的脑子里似乎被阴霾笼罩,或者睡眠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深渊,深渊里覆盖着厚厚的淤泥,他怎么挣扎也从淤泥里出不来。
但项文化也有醒来的时候——他腰里别的那个手机吵醒了他——项文化喂喂一通之后,就用两只发呆的眼睛直直地瞅着我,仿佛很奇怪,我怎么会坐在他的身旁。项文化张了几下口,伸了一下懒腰,然后趴在桌子上,用余目瞄着我,然后以极其冷漠的语调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把咱俩的事忘了?项文化问咱俩有什么事?我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附近并没有别人,就对项文化说就是调查看守所虐待劳改人员的事呀。项文化似乎把这件事抛向了九霄云外,他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眨一眨地,努力地回忆着。终于他记起来了,记起来的特征就是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项文化说那个事,不是已经完了吗?我说怎么就完了呢?项文化突然有了精神,他拿起钢笔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怎么还没有完?吃了人家,喝了人家,拿了人家,你还想把人家怎么样?人家是尿泥,你想怎么捏就能怎么捏吗?那个宋老碗,是个大大的好人,但却被你整得丢了饭碗,还不够吗?
我说小项你别激动好不好?我说我不对宋老碗是好人还是坏人下结论,作为一个记者,我只是调查别人投诉的事情存在不存在;他们请吃请喝,甚至暗中给我塞红包,都有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我们勒索的;肚里没冷病,能怕吃西瓜吗?
项文化发火了。项文化竟然能发火,这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留在我记忆里的总是一个稀里糊涂的老好人的形象——项文化质问我故意把他往火坑里引诱,居心何在?原来薛雨露让他离我远点,他还责怪过薛雨露,说她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现在才知道她其实是为了自己好!多亏孙社长和他促膝交谈了一次,才让涉世不深的他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是的,孙社长没说错,他是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了。
我说小项,如果是这样,我什么都不说了。在我扭头将要离开之时,项文化却叫住了我。项文化变换了脸色和口气,以关心的口吻让我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曾在看守所门口拉扯他的警察张征被开除了,张征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张征四处打听我家的地址,他显然有报复我的念头。听不听由我,反正项文化建议我躲一下,不行就雇用几个保镖!
我说躲是个办法吗?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他想干嘛随便,我也不是吓大的。
从项文化的房间出来,我径直去找薛雨露。薛雨露办公室的门紧锁着,敲了半天也敲不开。一位记者从楼道里经过,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尴尬,于是冲着我挤挤眼,悄声说人不在,被一个老板接走了,估计又在她弟弟开的娱乐城里娱乐呢——然后那个记者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正在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口哨声。扭头看,那个记者又在向我挤眼。我走近他,那个记者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楼道里并没有其他眼睛和耳朵,就对我说薛雨露最近换了个新情人,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记者说小伙子可帅了,才二十出头,薛雨露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但她向人解释那个小伙子是她的表弟!我说是吗?这事挺新鲜。记者叮咛我保密,千万不要乱说。然后他就匆匆离去。
我知道一旦薛雨露出去,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不等她了,等来她也不过是一场吵架。我再有理,也吵不过她的,因为她的身后站立着一帮子人,正所谓不是狗厉害,而是拴狗的铁绳粗。
项文化的话在当日就得到了验证。我回家时,老远里看见一个人在我家所在的小区外徘徊。走到跟前,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个徘徊的人有点儿眼熟,稍稍一琢磨就想起来了,他不就是被开除了的张征吗?张征一副落魄的样子,完全没有了那天的嚣张。他穿一身陈旧的西服,皮鞋多日未擦,上面落满了灰尘;他的头发有点凌乱,面色憔悴,仿佛有好多晚上没有睡觉,因此眼睛红巴巴的。张征手拎一把刀子,那把刀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张征在盯着我看,盯了好一会儿,但他并不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田大庆。看到他疑惑的样子,我却主动与他搭讪。我说你是张征吗?张征愣了几秒钟,然后问我是谁?我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不是在找田大庆吗?我就是田大庆。张征愣住了,我的余目瞄到他拎刀的手在颤抖,似乎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刀举起来,朝着我的脑袋砍下去。
我递给张征一根烟,张征不接;我说抽吧抽吧,抽完不影响你杀我。张征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接过了我递给他的烟,点着后一边吸溜着一边说你看起来挺面善的嘛,却长了一副狼心狗肺。你日捣人还真有一套。把我开除了,你能得到什么?我活不下去了,我能让你安宁地活着?你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儿子和妻子没人养活了,我就把他们弄到你家来,你替我养活他们!你个狗日的,老子是近二十年来这个城市第一个被开除的警察,老子还有啥脸活在世上?老子不想活了,但老子死也不能白死,得拉个垫背的!
我说就你不想活了?我比你更不想活了!我正在寻找死的方式,你帮助我死,我很感激你!要动手就动吧,反正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轻松;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一死,地球爆炸了都和咱没有关系!
张征蹲下了身子,然后斜瞪着乒乓球一样的红眼睛,质问到底为什么,我要和他过不去?他和我今世里有冤有仇,还是前世里有恩有怨?到底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他在死之前必须弄明白这些,不然,死了做鬼,也是一个糊里糊涂的鬼!
我说你被除名,纯粹是因为你得罪了所长!别人要杀你,却从我这儿借了一把刀子;我做了人家的替罪羊,而你果然就把矛头对准了我;我有那么大的能耐把你开除吗?
张征说他知道所长对自己不满,因为他心肠直,看不惯所里弥漫的坏风气,于是这张该死的嘴,就成了所里公认的炮筒;莫少丘早就对他有意见了,涨工资、提拔等一系列事情上,他都给他小鞋穿。但他不尿他,莫少丘算什么玩意儿,他除了巴结领导,还有别的什么本事吗?一个小人,心胸比火柴盒还狭窄!
我说你应该分析分析你遭到开除的真正原因,弄清楚什么是根,什么是叶;什么是皮毛,什么是肝肺,然后动手杀人也不迟。
张征站了起来,他突然比划起了手里的刀子,说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圣人似的,难道在这个事情上,我就没有责任?我不递给莫少丘枕头,莫少丘能睡觉?我不递给莫少丘刀子,莫少丘能杀人?我把一个副省长的孩子带到看守所,就像把瘟疫带到了看守所,谁碰上他谁就倒了八辈子霉!我不带项文化去,莫少丘敢开除他吗?莫少丘不是今天才有整他的念头,但他怎么迟迟没有动手呢?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开除一个警察就那么简单吗?而我却给莫少丘创造了整治他的一个最佳条件,这个条件不就是因为我带了个项文化吗?我带了就带了,如果在他动手推搡项文化之前,我能提醒一下项文化的身份,也算我是个人;他如果知道他所阻止的那个胖小伙是项文化,即使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动他——不过,项文化长得也太普通了,似乎多少天都没洗澡了,且又不注意修饰打扮,瞧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下岗工人的儿子——可我偏偏不告诉他,故意让他往火坑里跳,我安的什么心呀?而且,他已经打听过了,项文化去那里,纯粹是受到我的引诱和煽动。
我说你说怎么办吧?
张征说我就得找你算账,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我说你想杀我你就杀吧,反正刀拎在你手里。
说完我拔腿而去,但张征却站在那里没有动。教堂里的钟声飘飘渺渺,像炊烟一样弥漫扩散,我突然有一种想去教堂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