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牧师在主持着弥撒。他站在教堂最前方的讲台上,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祈祷语。一排排的长条木椅上,是一排排的信徒,密密匝匝的;信徒以女性为主,但也有不少男性;信徒们大多跪在矮矮的木椅上,神情异常虔诚。高牧师就像一个领号子的人,他唱一句,信徒们就会附和着他唱许多句。我听不明白他们在唱什么,但能听到他们不断重复着一个词:哈里路亚!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就像一个观众,在看一场演出。我累了,祈祷声就像催眠曲,让我的脑子一会儿就变得迷糊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在下沉,在下坠,在落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在床上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的我,坐在教堂的木椅上,却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感到有人仿佛在抚摩我的头发,抚摩我的脖子。我睁开了眼睛,发现高牧师站在我的身旁,在朝我微笑。高牧师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却称呼我为孩子。他说孩子,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投入到我主耶稣的怀里的!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我孩子?高牧师慢声慢气地说,在我主耶稣的眼里,所有人都是需要关照的孩子。
显然已经是晚上了。教堂里的灯光非常幽暗,一些依然坚守在教堂里的教徒,像鬼魅一样飘渺虚幻;大多数教徒都已经离去,还有一些人默坐在那里,低头诵经。我问高牧师教堂什么时候关门?高牧师依然拖着又长又细的声调,说教堂门即使上了锁,也是一敲就开;上帝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我说小偷来了怎么办?高牧师说小偷也是主的孩子,他们误入歧途,他们想偷什么就让他们偷吧,主会原谅这些可怜的孩子的!
正说着,教堂里陆陆续续地拥入一些人来,而高牧师对这些人的到来视而不见。进来的人搭眼一瞧就能猜出他们的身份——他们不是小商贩就是捡破烂的,个别的还携儿带女,像是乞丐——他们普遍提篮背筐,篮子里和背筐里或者是残余的蔬菜水果,或者是粗糙的鞋袜布匹,或者是脏兮兮的塑料瓶纸盒子之类;有一瘦小的老头,筐子里用绳捆着一头猫儿般大小的猪崽;那头小猪拼命地挣扎,歇斯底里地叫唤着,似乎要努力地摆脱束缚。
我问高牧师,这些人晚上就在这儿住吗?高牧师说他们愿意住就住在这里,不愿意住就随时离开。我说那教堂不成了收容所了吗?高牧师说在主的眼里,人没有贫富,也没有贵贱,他们都是主的孩子;他们到主的身边,就像到他的父母身边一样。高牧师叹息城管人员没有得到主的启蒙,他们都是些被魔鬼蒙蔽了眼睛的孩子,可怜啊可怜!没有得到主启蒙的城管人员经常对小商小贩们动粗,踢得小商贩的水果满街滚,砸得小商贩的三轮车扭曲变形,并像追逃犯一般把他们驱赶得四处躲藏。不能怪城管,怪只能怪他们没有机会聆听主的教诲,他们也是一群迷失了方向的可怜的孩子啊。那些被追赶的小商贩们,没有地方躲藏,于是就把教堂当做了他们的避难所。街道上一有风吹草动,那些小商贩们就逃命般地往教堂里跑。
接着,高牧师就再一次劝我皈依我主耶稣。我说我暂时还不想把自己的灵魂交给耶稣支配;我说我是一个俗人,身上充满了污垢,耶稣肯不肯接纳还是个问题。高牧师慢条斯理地说,一个人只要他真心实意地信奉我主,他就会得到我主宽恕的;罪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罪孽不知道忏悔,不知道清洗自己的罪孽。
我说基督教上描绘的天堂真的存在吗?高牧师微笑着,说怎么能不存在呢?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天堂的;上天堂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在尘世里要心怀善念,广施善行。我说尘世里广泛存在着恶,对待恶,用善的办法,岂不是在纵容恶?高牧师说皈依我主,恶就转化成了善,以善报恶,善是化解恶的惟一处方。
我问立本最近来过没有?高牧师说立本在返回美国的前一天,还来教堂做过祷告。
我说立本在做着招商引资的俗事,却在虔诚地信仰着基督,他的行为,不是对基督的亵渎吗?
高牧师摇头,说我主并不阻止他的孩子干他想干的好事;承受着主的恩泽,孩子们可以当总统,可以当老板,可以当教授,可以当工人,可以当农民;主是神奇的,也是明察秋毫的,他的圣光抚摩着世间的万事万物,他在高高的空中俯瞰着苍茫大地上劳碌的可怜的孩子们;相信主,孩子们就能得到我主的眷顾,他们的所作所为相应地也要得到我主的监管;主会在暗中给孩子们以指引和力量,也会在孩子们不知不觉中帮助他们,让他们得以成功;但信奉主,不一定要到教堂来,主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你心中所想,他全部知道。
我说那每个人在主面前不就变成了一丝不挂的裸体了吗?
高牧师仰着头,一字一停顿地说我们还需要在主面前掩饰自己吗?我们需要做隐瞒主的事情吗?我们在主面前,每个人生来都是有罪的,向主忏悔自己的罪孽,我们才能靠近主,才能托主的搀扶,一步步走向天堂。
高牧师继续讲着,可我却感到了疲倦。我眯上了自己的眼睛,期待着高牧师的离去;高牧师是离开了,可不一会儿他又朝我走来。高牧师拍拍我的肩膀,把一本《圣经》搁置在我怀中,然后就笑眯眯地走向远处;灯光里,我看见他瘦弱的身躯就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炊烟。
从小读的教材上,就有“宗教是麻痹人民精神的鸦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始终缠绕着我,使我对宗教保持着一种高度的警觉。立本刚来越北,他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教堂,他担心越北市没有能让他祈祷的地方。我问他教堂有那么重要吗?立本说教堂和食堂一样重要,甚至比食堂还要重要。我当时嘲笑他,说多少年的美国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但立本不管我说什么,他一有时间就往教堂里跑,而且很快就和高牧师成为了熟人。立本某一回挺过分,他竟然把他的教友们带到了我的家里。在我家的客厅里,立本和他的三个教友低首垂眉,叽里呱啦,让我滋生了把他们赶出去的念头。立本事后向我致歉,他说他一旦接收到来自耶稣的信息,就会忘掉一切——最核心的是他竟然忘掉我是一个不信教的局外人——是的,我不信教,甚至我不相信世间的一切。然而,不信教也会步入困境,那就是当一个人真的需要麻痹自己的时候,他无计可施。身体疼痛有止痛片,烟瘾发作就抽香烟,酒瘾发作就饮美酒,但精神上有了解不开的疙瘩,靠什么呢?我现在就极需要麻痹自己,但我寻找不到安眠药。高牧师给我的这本《圣经》是安眠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