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省上的领导要来撒可鲁视察,那可把撒可鲁的人既乐坏了,也忙坏了。想一想吧,多少辈人了,曾经的麻子村,而今的撒可鲁,有几人亲眼见过县长?可如今呢,县长县委书记都见过了——撒可鲁开园那日,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来了;尽管他们坐在舞台上,面目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总算见了他们了——省上的领导也快要见了,这怎能不让他们高兴呢?省上的领导,那可是特别特别大的官了,不是谁想见就能见上的;不要说能真正见到省上的领导,即使想起这茬事,心里都宛若过年一般喜悦。
省上的领导几月几日来?大家议论着,也打探着,但都没有结果。没有具体日期,只能眼巴巴地等了。等也不能无所事事,应该说村民们还是很忙碌的:他们要排练秧歌,要组织欢迎的仪仗队,要购买统一的服装,要布置阅览室,要一遍遍地打扫卫生,要给草丛一次次地浇水。难度大的要数扭秧歌了,难度最大的是排练秧歌没有教练。栓虎小时候唱过戏,且戏唱得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但自从刘奇被枪毙后,紧接着他的村长也得以罢免,他一直对立本怀恨在心,也拒绝参与和立本沾边的任何活动。小林曾经和他谈了一次,他说他当教练没问题,但得让立本先亲自来给他道歉,再给他磕三个头。小林拂袖而去,随后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打听一下,看谁自愿到撒可鲁来教群众跳舞。我知道,自从拉兹火化了母亲后,康圆圆就资助拉兹到越北艺术学院上学了,据说学的就是歌舞。但有好几年,我都没有见过拉兹,也不知道他现在飘落何处?我打电话问康圆圆,康圆圆说拉兹在南方,具体在哪里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他今天在这儿,明天也许就在那儿,飘忽不定;不过,康圆圆给了我拉兹一个最新的电话,让我给他打。
电话刹那间就接通了,我报了自己的姓名,没想到拉兹竟然还记得我。拉兹说他在南方流浪,没有什么正当职业,也没挣到什么钱。我把撒可鲁需要一个秧歌艺术教练的事说给他听,问他愿不愿意承担这个事。拉兹有点犹豫,尤其是当他听到没有任何报酬的时候。我劝他去撒可鲁,只要有个好的表现,也许会被美腾公司相中;一旦相中,他就会留在美腾上班;美腾还没有投产,投产后需要大量的人。拉兹说那好吧,我听你的。
拉兹回到越北后,很快就来找我。拉兹明显地变化了。留在我印象里的拉兹是个帅男孩,天真清纯,稚气未脱;但站在我面前的拉兹尽管保持了原有的轮廓,但老气了很多:嘴唇四周有了隐隐的胡须,面颊也比过去枯皱了一些;尤其他的言谈举止,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到轻浮的气息;拉兹给我发烟,自己也叼一根,当他讲起一个个的女孩在向他求爱时,呈现出无比得意的神情。我问他见康圆圆了吗?拉兹说见了,正是康姐在火车站接的他,他没钱,但却给康姐买了一件缅甸的翡翠,结果遭到康姐一顿训斥。康姐嫌他大手大脚,嫌他不爱惜钱。拉兹还说,去麻子村——我给他更正撒可鲁——康姐和他一起去。
第二天,我就把拉兹交给了专程来越北接他的小林。拉兹见过小林,他向小林打听麻子村的变化。当小林把撒可鲁描述给他听的时候,他眼睛瞪得好圆好圆,急不可耐地要去看一看。拉兹似乎已经讨好小林了,说如果真有小林所说的那么好,他都想去撒可鲁做一名园艺工,因为他对园艺颇有几分研究。
后来我听说,拉兹在撒可鲁的教练当得十分成功。村民们刚开始觉得他是个城里的洋娃娃,都不敢主动和他接近,但没出几天,似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上了他,纷纷拽着他的胳膊到自己的家里吃饭。拉兹当然也很卖力,不厌其烦。更重要的是,他不嘲笑任何一个人,即使你跳得再难看。三妈对拉兹尤其有好感,当他听说拉兹母亲去世,就留下拉兹孤身一人时,她拽着拉兹不松手,差点儿把拉兹抱在怀里。三妈的眼泪长行短行地流,她唠叨拉兹可怜,可怜呀可怜,因此她叫嚷着要给拉兹当干妈。拉兹也许是开玩笑,也许是真诚的,他认了三妈做自己的干妈:他当众给三妈跪了下去,并长长地喊了一声干妈。
栓虎一家人和村里所有人都不来往,但当他听说来教村民跳秧歌的就是他曾经看上的拉兹时,也跑来寻找拉兹。拉兹还记得这位村长,于是很热情地和他寒暄。拉兹早已经听说了鸡蛋的身份,因此他根本没有和鸡蛋见一面的兴趣。栓虎说鸡蛋在家里,希望他能去他家做客,拉兹嘴里说着行行行,但栓虎叫了他三次,他都没有去。没有办法,栓虎只好舍弃面子,和妻子一起,把购买并做好的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鸡呀鱼呀等等,提着大大小小的饭盒,给拉兹送到公园的管理处来。
拉兹吃了栓虎的饭,嘴巴就软和起来。屋子里没有别人,他就把栓虎叫叔叔,栓虎也给他讲自己出五关斩六将的故事。栓虎先是把村民挨个挨个地诋毁了一番,在他的嘴里,套用“洪洞县里没好人”那句台词,那就是“麻子村里皆坏人”;他尤其提醒拉兹不能和宋通过、三妈、小林和富贵等人来往,说他们都是蝎子,藏着一颗毒心,长了一副毒刺,里里外外全是毒素。和绝大多数村民不一样,栓虎对撒可鲁的前景很不看好,他认为别看村民们现在笑得合不拢嘴,可终有哭鼻子抹眼泪的那一天,栓虎盼望着这一时刻快点来到!这一时刻,对村民而言也许是痛苦的,但对于他却是无比的幸福!想一想吧,一个家庭土地的补偿款也就那么六七万元,用不了几年就会花光的,到时候怎么办?不种地了,连粮食都要买,而且得世世代代购买下去。一潭死水,即使是大海,拿个铁勺去舀,也有舀光的那一天。栓虎预计,用不了两年,村子里就有人因为穷而活不下去,因为据他了解,至少有三四户人家拿土地补偿款去还了账,还有个别人——他没有明说,其实指的就是宝来——拿钱给妻子看病。医院的收费窗口是个老虎口,吃人肉不吐骨头,你有多少钱,也经不住给它喂。美腾公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反正在栓虎看来,也逃不过倒闭的命运。再说了,即使美腾运转得很好,美腾答应安置村里的剩余劳动力,真的会安置吗?村民们要手艺没手艺,要技术没技术,人家要你白白领工资呀?
栓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提早为自己打算,才是聪明人。他为什么一直对拉兹感兴趣呢?因为在他看来,拉兹和鸡蛋结合,能够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栓虎绕了一会儿弯子,就回到了鸡蛋的主业上去了——他的意思还是要利用土地补偿款,建一个歌舞厅——歌舞厅对外好听,但谁不知道它就是妓院的代称呀?鸡生鸡蛋,牛下牛娃,钱也可以繁殖钱嘛!如果歌舞厅生意红火,还可以扩大规模和经营门类,开设一家赌场。
栓虎对自己的判断绝对自信。至少在五六年里,开阳的地盘上不会出现第二个撒可鲁;也就是说,在五六年里,撒可鲁都是开阳或者更大范围的人目光的焦点,由此而导致的各种参观活动将层出不穷,络绎不绝;那些吃得太撑的人免不了要寻找刺激,在哪儿最安全呢?当然是撒可鲁呀!撒可鲁远离县城,领导们看不见,妻子寻不见,熟人碰不见,加之价格又比县城稍稍便宜,还愁没有客源吗?歌舞厅搞起来,包间越多越好,只要有有充足的包间,才能满足旺盛的需求。再放开思路想一想,美腾一旦开足马力生产,上万人拥挤在那儿,这些人难道都是和尚尼姑?难道都做了自宫手术而没有了性欲?欲望如烈火般燃烧,但到哪儿发泄呢?当然得去歌舞厅!世上还有比歌舞厅更合适的去处吗?歌舞厅的生意肯定红火,肯定红火得如同油田被点燃;只要赚了钱,想去美国就去美国,想去澳大利亚就去澳大利亚,想吃啥就吃啥,想喝啥就喝啥,想开宝马就开宝马,想坐林肯就坐加长林肯,想把谁瞪几眼就把谁瞪几眼,想把谁砍几刀就把谁砍几刀。届时,就去大城市买别墅住,一套不满意再买一套,谁看得上这个破撒可鲁呀?歌舞厅开张了,拉兹做老板,鸡蛋做老板娘,栓虎呢,就做经营顾问!老板负责管理,老板娘负责收钱,顾问负责拉客,三个人默契配合,世界上的钞票仿佛铁屑遇到了磁铁,都会踊跃地向这里飞奔。
栓虎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有看见康圆圆已经从外面进来,站在了他们的旁边。康圆圆听着栓虎的描述,心里就聚起了疙瘩。康圆圆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咳嗽了一声。拉兹看了她一眼,招呼她坐下,但栓虎却理也没理康圆圆。康圆圆黑着脸,从门里走了出去。她的身影还没有从门里消失,栓虎就对拉兹说,那个女人是个神经病,甭理她!
栓虎的话被康圆圆听得一清二楚。康圆圆尽管和拉兹近在咫尺,但她还是掏出手机,给拉兹打了个电话——她叫拉兹出来,她有话要对他说——拉兹很快就出来了,栓虎也出来朝远处走去。康圆圆在湖边等着拉兹,她一见到拉兹,就冲着拉兹狮子发怒一般地咆哮。她激动得全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手指着拉兹的鼻梁,谴责拉兹太堕落了,竟然和这种肮脏的人做朋友。听一听,他在教拉兹什么,这不是把拉兹往污泥坑里引诱吗?
拉兹对康圆圆如此强烈的反应颇为奇怪。他说他不过是听听而已,什么事情都没有干,何必要这样大动肝火?值得吗?有意思吗?拉兹不顶嘴倒好,一顶嘴,康圆圆被气得差点儿吐血。她瘫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发誓要和拉兹断绝关系。拉兹过去拽她的胳膊,力图把她扶起来。康圆圆筛着身子,坚决不站起来。拉兹也有点生气了,他掉头而去。从管理处拎了自己的挎包,拉兹和任何人都没打招呼,就招手拦住了一辆载人的三轮车,坐了上去。三轮车到县城,他跃下三轮,直奔长途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