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在昨天,立本给我打来电话,让我给他推荐一名美腾公司驻越北办事处的负责人。我支吾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问他觉得我怎么样?立本说他当然想到我了,但知道我看不上这个差使的;这个差使对我显然是大材小用,因为在他的眼里,我是个摇笔杆子的人,比较清高,而美腾驻越北办事处的工作,是个很俗气很实际的活儿。我说我早就俗不可耐了,还谈什么清高;我被报社除名后一直没有合适的单位收留我——他们起初对我印象挺好的,但经过打探,都纷纷改口,而我就一直像一碗剩饭那样搁置在社会的门外——我现在最重要的是得有一碗饭吃,不然就会被饿死!
立本说那就是你了,就这么定了。我说听说总经理姓王,他是什么意思?立本说王总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至少目前,一切还听立本的;王总仿佛被截肢的残疾人,而他则宛若王总的一根拐棍,离了他,王总寸步难行。我说人家在这里投进这么多的钱,那可不是公款,扔了就扔了,人家那可是自己的血汗啊,你可不能让人家血本无归啊!立本说他知道,知道,作为美腾特聘的顾问,他每向前挪一步,自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说应该那样。接着立本便给我绘制了一个诱人的画饼:作为美资企业的成员,如果干出了成绩,我至少可以到美国走一遭;甚至,我有可能来往于美国和中国之间,成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再甚至,我很有可能成为美利坚的公民。
租了一两间办公室,制作了一个牌匾,美腾公司驻越北办事处就成立了。我入驻办事处的前几日都是平静的,甚至平静得有点不好意思:领着人家的工资,却无事可干,心里总是惶惶不安;但平静在第六天就被打破,最先找茬的是税务所的人。税务所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一走到办事处的门边,不问青红皂白,就摘下挂在门外的牌匾,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并用脚踩了它几下。我追出去,忙问怎么啦,怎么啦?税务人员的脸绷得紧紧的,并不正面回答我,而是一副凶巴巴的口气,吼着说这个办事处没有进行税务登记,涉嫌违法,不但要立即取缔这个办事处,而且将对我进行五万元的处罚。我知道他们怒气冲冲的真正原因,在于我没有把他们当神敬,没有给他们烧高香。我心里清楚,摆平这些人并不困难,他们不就是想要几个零花钱吗?经常性地供奉几条烟,并适当地请他们喝几回酒,塞个不大不小的红包什么的,一切都会风平浪静。什么合法不合法,还不是凭他们舌头翻转嘛。
我劝他们坐下,他们不坐。我请他们喝茶,他们不喝。我请他们抽烟,他们不抽。他们要的是五万元:五万元,就五万元,一个纸角也不能少!没有办法,我只好抬出大林作为挡箭牌。我问他们认不认识田大林,税务稽查大队的副队长。他们的表情稍稍变得松弛了一些,眼睛里迸射着这样的疑问:你怎么认识田大队长?田大队长和你什么关系啊?那个女人干脆直言不讳地问田大队长是我的什么人。我说田大林是我的弟弟。女人惊诧不已,她又接着问:亲弟弟?我说田大林是我叔父家的孩子。
一瞬间的工夫,宛若播放幻灯片一般,几个人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脸上荡漾起了甜蜜的笑容——其中一个男同志还特意捡起了躺在地上的牌匾,把它拎进我的办公室——他们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既不拒绝茶水,也不拒绝香烟。他们和我聊起了田大队长,都说田大队长人不错,很能干,有魄力,并不时地询问田大林的父亲是不是我的亲叔父,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不是亲兄弟等等。并不是他们多疑,而是现在的骗子实在太多。前几日越北刚破获了一个诈骗案,犯罪分子竟然冒充国家某领导人的外甥,诈骗金额高达两个亿,一大群女孩子都被他糟蹋了。瞧瞧,现在的人都吃了豹子胆,连中央领导人的亲戚都敢冒充,真是无法无天呀!
为打消他们的疑虑,我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大林的手机。大林说话的腔调变了,甚至连声音都让我感到陌生——我现在极少和他联系,一通电话,他准是喊忙——而现在,他说他在韩国,但当听说有几个税务人员在我这里找茬时,他还是和他们中的某个人寒暄了几句。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基层税务所的,他们和大林不认识。为首的那个胖子接了电话,他眼睛挤成了一道窄缝,脸上的笑容像肥皂泡沫一样泛滥。他一副粗蛮的身躯,但却浅声浅气,让人听了他的话全身发痒。他恭维大林,多么油腻的词语也敢从嘴里往出弹射,瞬间就把大林渲染成了他心中的红太阳。他说等大林回来,他要亲自带领全所的人去机场迎接。
大林与他寒暄几句客套话,然后叮咛他们多多关照我等等。放下电话,胖子就主动伸出手,和我紧紧地相握,直说自己人,自己人,并责怪我怎么不早说大林这层关系呢?差一点造成误会。胖子邀请我去喝酒,并不失时机地把自己吹嘘一番,说自己从部队转业,能进税务局,也是有靠山的,靠山是谁,对不起,不便明说。
胖子拽着我去饭店喝酒,说他们要好好地请我一顿,好让我将来在大林面前多美言他几句。我说用得着这样吗?大林只不过一个副队长而已,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又有多大的权势呢?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开了口,她的嘴拧得像麻花。她嘲笑我白当大林的堂哥了,连大林的背景也没搞清楚;大林的叶子不肥厚,但根深根粗呀!女人脸上的表情像霓虹灯一样地闪烁着,变幻莫测。女人把我拉到门外,嘴对着我的耳朵,问我知不知道大林最近的事情?我挺诧异,问大林最近有什么事呀?女人以一种蚊子鸣叫般的声音嘀咕着,不过她话语的内容却让我有一种宇宙爆炸的震撼:大林正在和他的妻子叶丽华闹离婚!北京某个官员的女儿看上大林了,或者说是大林勾引了那个大官的女儿,总之两个人眉来眼去,很不正常;那个大官的女儿一年里有三个季度都守在越北,搞得大林的家庭鸡犬不宁;看样子,他们似乎要成家了;大林表面老实,其实心里比真正的贼还贼,他知道只要和这个官员的女儿成了婚,他的官运就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会继续冉冉高升;大林的事情,全市税务系统的人谁不知道呀?
我说是吗?我说一个人真的说变就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