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回村子那日天气格外晴朗。正值初春,路边的野草刚刚发芽,树梢上也有了隐隐的绿意。立本坐在车里,瞪大眼睛往窗外望着,惟恐忽略掉任何一个细节。车子开进了开阳县,我能感觉到立本的呼吸仿佛急促了许多。他全身颤栗,面目紧缩,好像忽然得了什么病似的。我问立本怎么啦?他并不回答我,只是对司机反复强调:开慢点!再开慢点!
一对夫妇在田野里锄麦苗,立本让车靠路边停下来;他下了车,走到那对夫妇跟前,和他们嘀咕了几句,然后他接过了妇女的锄头,在地里锄了几分钟。回到车里,他颇为感慨,说夫妇肩并肩地锄地,的确有家乡的味道,又是多么地富有诗意呀;他梦中的家乡就是这样的:牛拉犁,驴推磨,男人耕地,女人织布,油灯照明,风箱烧火,迷信老婆烧香拜佛,瞎子老头掰着指头算命。在美国,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图景,一切都是机器操作,人都去享受了。因此,美国人很懒惰,也活得没有意思,正说着,立本突然发现公路旁的山坡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上,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两桶水,正在艰难地往山顶上跋涉。她的身旁,一双年幼的孩子,也抬着一桶水,蹒跚而行。中年妇女身子扭摆着,孩子的身体也倾斜着,他们随时都有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危险。看到这些,立本泪流满面。他一边用手绢拭着溢出眼眶的泪水,一边叹息:没想到家乡的人还是这样贫穷,还是这样累死累活地生活着。
我对立本的忽冷忽热很不以为然,心里窃想:在美国呆了几天,怎么会变成这样?典型的神经质!一会儿怀念落后,一会儿又为落后痛心疾首。
不知立本是否看出了我的狐疑,他倒主动地问我他是不是很可笑?很矛盾?
我说有一点吧;反正外人猜不透你到底想让家乡变化,还是不变化。
立本说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是希望家乡变化还是不变化;从情感上,他希望家乡永远原封不动,这样再过十年二十年,家乡依然存在,他依然能找到自己的故乡;但从理智上,他又极其希望家乡发生巨变,这样家乡的父老乡亲才能摆脱猪狗般的日子,才能真正地幸福和安康。为了这个,他的脑子里天天在吵架,甚至扭打成一团;他感到自己是自己的敌人,更感到自己是一叶飘零的孤舟,不知道该在哪个港口停泊。
我说人都是矛盾的,我和你一样。尽管我生活在国内,但对故乡的情感是相通的。人人都盼望故乡变化,但变化了的故乡还是你的故乡吗?
立本说他这次回来,就是奔着改变家乡的面貌来的;具体说,他邀请了广州的一个投资商,准备在麻子村里建一个工厂;过几天,那个投资商就要来开阳进行考察。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开阳县和高台乡的头头脑脑和立本打得这么火热,原来他们都因立本引来的项目来骚动?
我问是怎样一个项目?
立本说项目的具体内容还没有确定;并说投资商是他在美国认识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回国后做得很成功,花了不多的钱,就兼并了好几家大型的国有企业;现在的资产已经有好几十个亿了;人家牛着呢,不是他立本的面子,怎么能考虑到把一大笔钱往穷乡僻壤扔?
我恭维立本几句,说他蛮有本事云云,但叮嘱他还是把问题考虑周全一些,不要鲁莽行事;并说地方上的官员很难打交道的,让他可得多留个心眼。
立本说你放心吧,放心吧;地方的官员急于出政绩,他们不会使绊子的;项目成功了,他们就可以升官了,谁又能不高兴呢?
车子没有直接开进村子,而是开进了乡政府。乡政府占用的地盘很大,建筑也很气派,颇像一个亿万富翁的庄园,亭榭楼阁错落,石子铺成的斑纹路蜿蜒通幽。在一片小湖旁,一个老人坐在湖边,手牵一条狼狗。那条狗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因为它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眼睛却是个黑洞,猛一看,就像在它眼睛的部位镶嵌了一个墨水瓶盖。老人在打盹,而那条狼狗却在虎视眈眈。刹车声让老人惊醒过来,又跳又蹦的狗汪汪吼叫着,拽着老人朝这里扑来。老人呵斥着狗,用脏话骂它,都无法让它安静下来。老人说:挨刀的,你就这样张狂着;你这样张狂,看刘乡长回来咋样收拾你!狗能听懂人话——那条狗听到刘乡长三个字,立刻变得乖顺了,不吼叫了,也不蹦跳了,耳朵直直地耸立,独眼里流露着丝丝怯懦——老人走到车前问我们找谁?我们回答找刘乡长。老人说刘乡长去北沟煤矿了,北沟煤矿的许矿长天刚亮就打来电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问老人在乡政府是干什么的?老人说是保安,负责乡政府的安全。立本说保安应该是年轻人才对呀;年轻人手脚利索,和歹徒搏斗有劲呀;再说,年轻人也不像老人那样容易受伤!老人有点儿不高兴,他的语气里明显地含有了火药味:咋啦,看不起我这个老汉?就我和这条狗守在这里,你去问问,这里丢东西,那里被贼偷,可乡政府丢过一根线没有?贼也聪明着呢,他们只要打听到我在这里当保安,借他们几个胆,谅他们也不敢到这里来。
正说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年轻人长得挺拔笔直,穿一身陈旧的黑色西装。老人对年轻人说:赵乡长,刘乡长不在,你看着招呼一下这几个人吧;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既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高低,说话口气蛮大的;对了,你若请他们吃饭,就在外面的食堂里随便吃点小吃,不要超过三十元的标准。
年轻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口里连忙说行行行,是是是。
老人牵着狗走后,年轻人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我自报了姓名,然后又将立本介绍给他。年轻人非常热情,甚至有点儿激动。他说我和立本都是从高台乡走出去的名人,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两个大人物竟然站立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却是有眼不识泰山。然后年轻人掏出名片,一边给我们散发一边介绍说自己叫赵晓辉,在高台乡担任副乡长。赵晓辉说着,就拽着我和立本的衣襟,要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喝茶,并说一会儿他将请我们吃开阳的名吃“窝窝面”。
我们谢绝了赵晓辉的好意,说我们是打算回村里的,路过乡政府,随便进来看看,在乡政府也没什么事。可当我们坐上了车,赵晓辉也挤了上来。车启动后,立本问赵晓辉那个老头是谁,脾气怪怪的,说话的口气像个老佛爷。赵晓辉叹息一声,先叮咛我们不要把他所说的话外传,然后才说那个老头是刘奇的父亲,是高台乡实际上的二把手;刘奇若不在,他说了算;即使是书记,也得请示他;书记觉得没法在这里呆下去,佯装自己有病,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半了,现在似乎还不打算出院。县委的张暑天书记劝说了书记好几次,都无济于事;书记哀求张暑天,希望调他到别的乡镇去当官,当个二把手也行。张暑天也曾想过把他从高台乡调离,但还没有付诸行动,却被刘奇知道了。刘奇跑去对张暑天说,他就要和现在的书记搭班子,现任书记绝对不能调走。张暑天堂堂一个县委书记,但却怕刘奇。刘奇的弦外之音是,只有现任书记留在他身边,他修理起他来才方便;刘奇的目标是,活活把这个书记气死!气不死,也要让他生不如死,最理想的结果就是让他得个癌症或偏瘫什么的。刘奇父亲在乡里指手画脚,耀武扬威,谁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他看谁不顺眼,只要给刘奇嘀咕几句,刘奇那个炸药包就会剧烈爆炸,那个人随之准倒大霉:轻则给刘奇下跪,重则刘奇会端来一盆屎尿往他口里灌。刘奇父亲什么都不干,却领着两份工资,一份是他的,一份是那条狼狗的。
我听着赵晓辉的叙述,感到毛骨悚然;我相信立本心里也会翻江倒海。立本不停地念叨着:真的吗?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人站出来揭发刘奇呢?
赵晓辉说到这里,反复强调让我们为他所说的话保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说自己也实实在在呆不下去了,好几次都差点儿辞职去南方打工。
当乞丐也比闷在这样的鬼地方心情愉快。赵晓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