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是一堆杂乱而模糊的算术题,解了这道题,还有那道题,永无休止,永无止境,你一旦陷了进去,就别想着有拔出脚的那一天。一个小数点,就足以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绊倒。千万别小看这个不起眼的小数点,也许正因为它,整个世界的面目都会发生改变。小数点好比人的手指,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但手指动那么一下,却往往能让地球天翻地覆,关键是要看手指按在了什么地方:它在土地上按一下,最多能留下一个手印;可它在核按钮上按一下呢,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一个小小的过失,就可能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烦恼。我现在就深陷这样的烦恼之中,或者说我的烦恼已经不是什么烦恼,而是正在经历生与死的磨砺和考验。康圆圆的遗嘱只是在我的手里过了一下,薛力含就认定他姐姐的死亡与我有脱不了的关系。他一趟趟地来找我,要我赔他姐姐的命。他父亲原来有高血压,因为知道了女儿遇害的消息,悲伤之际脑溢血发作,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呢。他母亲则被人连拉带拽弄到了乡下的亲戚家,至今还被瞒哄着;一旦她知道了薛雨露的事情,后果怎样还很难断定。
薛力含每次来都带着三名保镖;这三个人背着手站在薛力含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但脸上却是一副凶相。薛力含说看在我还算文化人的分上,他愿意和我文斗,不愿意和我武斗。他说如果不是看在我和他姐姐曾为同事分上,他早就把我大卸八块了。他说姐姐不能复活,他就是杀了我也换不回姐姐,因此他找我的主要目的,则是让我在经济上给他家以赔偿。他还把他在红道黑道上的朋友渲染了一番,说那些人本来要找我的,却被他暂时阻止了。他说我是拿命抵债还是拿钱换命,完全由我自己决定。
我问多少赔偿才能使他满意?薛力含就掏出个计算器,坐在沙发上,像一个会计那样算起了账。拨弄了一会儿计算器,薛力含说至少得五十万。我对薛力含说,那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反正我没那么多钱,既不会偷又不会抢,估计一辈子也弄不来那么多钱。薛力含给我一笔笔地算了起来:他姐姐如果不遭黑手,至少可以活到八十岁;被夺走的这四十年里,工资能领多少,奖金能领多少,补助能往口袋里装多少?况且他姐姐是靠工资生活的人吗?凭她的身份和本事,她的隐性收入又有多少呢?她活着,就是他家的一笔无形资产,她利用她的影响力,能给兄弟姐妹带来多少荣耀和财富?再说了,他父亲本不该这么快就躺进医院的急救室的;他父亲一旦撒手人寰,那还不是他们家一笔巨大的损失?他父亲今年七十三岁,按他的身体状况,可不活到九十岁?他多活一年,存折上就会多近三万元;算一算,他提早离开人世,可不损失四五十万?
薛力含强调,他来找我之前也打听过了,知道我是个穷鬼;正因为这样,他向我提出的赔偿额度仅仅是象征性的。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恳求你们把我杀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上学那会儿,我们都对未来充满憧憬,以为前面到处都是鲜花盛开;可从校门里走了出来,却不知不觉地步入一个烂泥坑,而我很快就演化成了一块烂泥;既为烂泥,活着或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薛力含让我闭嘴,说我的抒情好酸呀,把他的牙根差点酸得烂掉。他环视了一下我的房间,说我口口声声说没钱,可怎么还住上百平方米的房子呢?房子不是钱吗?他直言不讳地说,把房子赔给他也行。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薛力含质问为什么就没有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人世间的一切皆有可能,何况一套破房子?
我原来以为薛力含只是说说而已,可第二天,我从外面回来,蓦然发现自己却有家难归了。我刚爬上三楼的楼梯,就看到过道里被杂物堵塞。仔细一瞧,那些东西都是从我家里搬出来的。柜子四脚朝天,椅子东倒西歪,被褥和衣物胡乱地搅缠在一起,压在一堆煤球的下面;镜子破碎,照片和信件就像清明时节祭祀的纸钱,抛撒得满楼道皆是……我努力地接近房门,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当我从门口探头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门内的两侧,各坐一位赤着上身的年轻男子,他们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像铅球一般铁硬;他们各拎一把长长的马刀,眼睛里射出凶狠的目光。
我退了出来,在马路上溜达,两行泪水在我的眼角流淌。街上的人日渐稀少,每个人都是那样地步履匆匆;急急地赶着回家的路。就在前方,有一盏温暖的灯火在等待着他们。可哪一间房舍是属于我的呢?我想到了报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那是白费气力;警察来了,最多会说那是经济纠纷,然后不了了之。这个时候,我突然发觉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敌人不是薛力含,而是立本。没有立本,我何以认识康圆圆,又何以陷入这样的纠葛之中?
但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能解决我当下面临的问题:我今夜投宿何处?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教堂,想到了高牧师那张和善的脸。于是我向教堂匆匆走去,额头冒汗,腿脚发软,心虚得仿佛自己是一个可耻的逃兵——逃离的不是战场,而是自己的家。
祷告已经结束,祈祷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时值冬日,外面的地面上结了冰,很多人却睡在僵硬的水泥地上,冷得蜷缩成一团。一位女乞丐,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卷着孩子,自己却是薄衣裹身;她似乎感冒了,咯咯地咳嗽着。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怔怔地望着悬挂在十字架上的耶和华,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耶和华代表上帝来到人世间拯救人类,可他拯救得了吗?他布道已经千余年,为什么这个世界还如此刀光剑影——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发现大厅里骚乱起来,那些或坐或躺的人,仿佛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都朝一个方向奔涌而去——在那个角落里,他们似乎在争抢着什么。不一会儿,有的人抱回了棉大衣眯眯地笑着,有的人夹着一件棉袄沾沾自喜,有的人左手几根香蕉,右手一瓶饮料,腋下还夹着一双皮鞋;当然也有人空手而归,抽鼻吊脸,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骂分发物品的人不公平。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抬起眼皮,发现小毛站在我的面前,正冲着我微笑。我问小毛在干什么?小毛说教徒们捐赠了一些衣物,他刚才把它分发给了在这里躲避寒冷的人。小毛当然也询问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深更半夜,难道不冷吗?
我说我现在没有家了,我需要有个地方过夜。小毛瞪大了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小毛便拽着我的衣襟,让我去他的房间,和他一起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