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在撒可鲁附近出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开阳的四面八方。那些飘散在开阳角角落落的撒可鲁人，一传十，十传百，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了立本的详细情况：立本居住在县城一个名叫骡马的小旅馆，他一天三顿饭，都是在泡方便面吃。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灾难如果是一棵树，栽植这棵树的人就是立本；他们的不幸如果是一条河，河的源头就是立本。他们要想重新获得幸福，或者不为幸福，哪怕是为他们所遭受的委屈出一口恶气，他们能不找立本吗？立本如果明智，就赔偿他们一笔巨额金钱；如果不明智，那就接受他们的严厉惩罚吧！他们恨死了立本，恨不能把他的肉撕成碎片，放进锅里熬煮。
村民们进行了秘密的串联，他们约定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共同去找立本算账。他们之所以不立刻去扭住立本的胳膊，在于他们想把能搜罗到的人都搜罗到，给所有苦难的人一个机会。但有的人已经流落到外省打工，他们赶回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煮熟的鸭子飞了怎么办——立本万一闻风而逃，岂不是前功尽弃？——于是有点主见的村民就聚在一起商议，合计的结果是必须有人看守住立本，让村民们知道立本的行踪。立本一旦有外出的迹象，驻扎在开阳的村民，不必等待外地村民的回归，他们可以先行下手：立本如果乘坐公共汽车，他们就把他堵在长途汽车站；立本如果有专车接送，他们就在开阳通往越北的高速路口拦截。
大家凑了一点费用，派遣大炮的双胞胎外甥去盯梢立本。双胞胎兄弟哥哥叫一旦，弟弟叫二旦，他们住进骡马旅馆，登记的房子就在立本房间的对面。双胞胎认识立本，但立本却不认识他们。双胞胎怀着对舅舅复仇的渴望——他们大炮舅舅一家就住在他们家里，锅碗瓢盆免不了磕磕碰碰，导致其母亲和其舅妈你抽鼻子我扭嘴。舅妈老在叫嚷其母亲在欺负她，几度寻死觅活，搞得他们母亲的心脏病频频发作。谁是他们家庭不得安宁的祸根，难道不是这个假洋鬼子立本吗？——双胞胎非常忠于职守，他们紧盯着立本，对立本的一举一动都进行着悉心观察。立本到鞋摊上去补鞋，他们也去鞋摊补鞋；立本去河边散步，他们也去河边散步；立本到商店去买烟，他们也去商店买烟；立本去县政府，他们就在政府门口的石狮旁蹲守；甚至，立本去厕所，他们或者跟随他去厕所，或者就在厕所门外溜达。
立本当然发现了他们的异常。立本主动和他们搭讪，询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回答说自己是药材贩子，听说美国的药材市场行情不错，价格不低，于是就思忖着想和立本进行合作，大批量地出口药材。立本相信了他们的话，并时不时地跑到他们的房间里聊天。立本告诉他们，自己做生意并不擅长，但他可以把美国的朋友介绍给他们，看双方之间有没有合作的契机。接下来，立本去哪里，都邀请他们一同前往。立本感叹自己很寂寞，故乡形似异乡，昔日的朋友而今形同陌路，让他感到心里异常难过。
双胞胎与立本约定，要到靶场去查看一种药材，后天早上吃过早点后就去。那种药材很稀少，但却异常名贵，如果贩运到美国，一斤药材的价格顶得上一斤黄金的价格。药材长在靶场旁边的那座山上，那座山森林茂密，野草蓬勃，因传说有豹子出没，于是就人迹罕至。正因为药材生长于那样的环境里，所以才没被人发现，也才给双胞胎和立本预留下了发财的空间。
不论双胞胎如何渲染药材的昂贵，立本都摇头说不去。立本告诉他们，他的心思没有在发财上，他之所以滞留在开阳，是在等待越北的一位著名律师。立本几乎天天都和那个律师通电话，催促他尽快来越北。那位律师最初对立本打在他账上的定金颇有微词，但却不直说，话语绕来绕去，强调自己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不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云云，但立本早已领悟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嫌钱少。后来律师不抱怨钱的问题了，却总是在电话里喊忙：官司一个接一个，怎么也脱不了身；但他会来的，一定会想办法来的；他看上的不是这个官司可以挣多少钱，而是它的社会影响。状告政府，媒体免不了对它有所关注；媒体关注了案子也就关注了律师，如此，他的知名度就会更进一步扩大；他的知名度每上扬一次，找上门来的案卷就会多几摞，他的收费额度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律师尽管劝慰立本耐心，耐心，再耐心，但立本却已经实实在在地不耐烦了。他的心仿佛被火焚烧一般，对那个只听打雷不见下雨的律师望眼欲穿。但他打算坚持等下去，强迫自己继续等待下去，一直等到他的光临。律师是他救命的一根稻草，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律师来了，他打算和那个律师协商，准备把开阳县政府推上被告席，状告县政府的强制拆迁撒可鲁违法。法院如果裁定开阳县政府败诉，立本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只请求开阳县政府出资，另行选址，再建一座撒可鲁，把流落异乡的村民重新聚集在一起，让他们过上安详的日子。栓虎也许会被列为第二被告，也许对他不予理睬，但开阳县政府他是告定了。当初建设撒可鲁时，土地是合法审批的，土地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土地的使用年限为七十年，怎么如同儿戏一般，说变就变了呢？再说了，撒可鲁的投资主体是他田立本，产权本应属于他田立本，但拆掉它既不给他打招呼，也不给他任何补偿，这是什么逻辑，又是何等作为呢？他不能容忍如此野蛮如此荒唐的事情发生，坚决不能容忍！
双胞胎听了立本的叙述，对立本倒有了某种不错的印象。他们主动邀请立本去一家小酒馆喝酒，一盘花生米，一碟土豆丝，就构成了他们全部的下酒菜。酒很便宜，三块钱一斤，立本轻轻啜一口，辣得直透舌头。但双胞胎却喝得兴味十足，他们劝了几句立本，然后就一杯一杯地对喝起来。一旦和二旦似乎较上了劲，谁也不服谁，每个人都夸赞自己的酒量是最棒的，每个人都讥讽对方是蚊子胃。喝着喝着，两人口里的话就多了起来，甚至手舞足蹈。没过多久，一个空酒瓶被服务员收走，第二瓶酒也所剩不多了。一旦显然支撑不住了，他一阵歇斯底里的呕吐之后，被老板搀扶着，歪头倒在了服务台旁的沙发上。二旦尽管嘴里的舌头僵直，发出的声音呜里呜啦，但却偏爱说话。立本怎么努力，都从他的手里夺不下那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酒瓶。他仰起脖子，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举起酒瓶，咣的一声砸向了地面。酒瓶在地上猛烈开花，玻璃碴四处飞溅。
老板娘很是不悦，其他的客人也都投来鄙夷的眼神。立本一边向老板娘道歉，一边协助服务员打扫玻璃碴。二旦大呼小叫，要老板娘再给他拿两瓶酒；他宣称自己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武松，武松过景阳岗时，喝酒八碗，他喝那么一点算什么？是不是英雄好汉，关键就看你的酒量如何！
老板娘显然不愿意再卖酒给他，推托说酒卖完了。二旦就把老板娘臭骂一通，说老板娘脖子上的那个黑痣，就是老鸨的标记；老板娘天生就是个卖货，卖不出去了，才来开餐馆云云。老板娘没有还嘴，但却逼着立本结账。立本付完钱，却怎么也无法把他们兄弟俩从餐馆里弄走。一旦在呼呼大睡，二旦在胡言乱语。二旦拉住了站在他身旁的立本，说他有话要对立本说。他站起来，踉跄了几下，然后压着立本的肩膀，强迫立本坐在椅子上。立本问他究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二旦却云里雾里地开说而去，话语飘忽不定，但其核心却是在倾诉自己的生不逢时：他如果出生在三国，他就是曹操；他如果出生在楚汉之争时，他就是项羽；他如果出生在明朝，他就是李自成等等。但不幸啊不幸，他却偏偏出生在风平浪静的年代，让他这个天生的英雄豪杰，没有大显身手的舞台，只能夹着尾巴活人，窝囊得就像一条泥鳅。他从小习武，不就是为啸聚山林吗？而今却只能借着摔摔酒瓶，来发泄自己心中淤积的愤懑。
立本想把二旦的话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想从二旦的嘴里套出有关自己的话题。他总觉得这哥俩给自己掩藏着什么，他们的眼神总是那么贼溜溜的。双胞胎号称是药材贩子，但却长久地住在旅馆，无所事事，并没有见到他们任何收购药材的举动。
趁着他们醉意矇眬，立本问二旦到底是干什么的？真的是倒卖药材的吗？二旦嘲笑立本，说立本是木头脑瓜，人家怎么拨弄，木头脑瓜就怎么旋转；他们骗他，竟然骗得他相信了他们，可见他哥俩已经具备了做间谍的才能。国家也真是的，真是的，把金子当沙子，人才浪费了多可惜呀？为什么不能重用他们呢？若派遣他们去台湾，让他们在台湾做卧底，依他们的才能，会把台湾的那个名叫阿扁的所谓总统，骗得晕头转向；阿扁一旦被拿下，不动用枪炮，两岸就实现统一了。
二旦的话绕来绕去，但立本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撒可鲁的人在找他算账，双胞胎煽动他去看一种世上罕见的药材，其实就是引诱他去和撒可鲁的人见面。
二旦承认立本不像坏人，而且他已经认立本做朋友了，于是他颠三倒四地劝说立本明天不要去，去了没有好果子吃——哈哈哈哈，他是个人才吧？他不但能做间谍，而且还能做叛徒。
立本详细询问了撒可鲁人与他碰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咬了咬牙，说他一定要去！他去见的是手足相连的乡亲，又不是暴虐成性的恐怖分子，他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