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情绪影响了很多人,大家都一脸愁容,牢骚满腹。
荣睿和普照内心的沮丧更是无以言表,面对大家的困境和情绪,他们不知所措。只能带着深深的歉意向每一个相遇的人点头鞠躬。
澄观靠坐在一块石头跟前瑟瑟发抖。他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僧人,一顿饭不吃就能慌得拉不开腿来。此刻,他饥肠辘辘,不停地咽着唾液。
普照走过来,热心地鼓励道:“澄观,一直坐在那里要生病,起来活动活动。”
澄观怨气十足地瞪了他一眼:“我哪里有力气呀!”
普照上前拉他,讨好地说:“来,我拉你,活动活动身子会热一点儿。”
澄观打掉普照的手:“走开!你真是烦人啊!”
普照怔了一下,立即鞠躬:“对不起。”
鉴真见大家情绪低落,召集众人到身边,大声鼓励道:“这次下海,触礁沉船,让大家受苦了。现在,我们没有船,也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但是我们不能气馁,更不能等死!
求生的办法总是会有的!自救天救,自助天助。大家振作起来,不要坐着躺着,起来到处走走,看看这个岛上有什么可以活命的东西!”
说完,他带头大踏步地向岛屿深处走去。祥彦、思托如影相随,其他人见状,也都开始行动了,纷纷走过乱石……
走到岛子的深处,便能看到一些植物,思托发现一种野菜,采下来给鉴真看:“师父,这可以吃吗?”
“这不能吃。这叫雷公藤,老百姓叫它五步倒,是一种剧毒草药。不过配药可以医治风湿病。”
思托只好扔掉。
鉴真又说:“思托,你去告诉大家,野菜、野果不要随便吃,摘来了我们都要好好辨认一下!”
“好。”思托答应着跑开。
跟在鉴真身后的祥彦走着走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弯曲成了虾状。自从船沉爬上海岛,祥彦就觉得冷风穿透了身体,肠胃绞着疼痛,脸色也变得灰白异常。但他一直坚持着,强打精神跟在师父身后,直到疼痛让他迈不动步子蹲在了地上。
琼花见状大惊,跑过来喊道:“表哥,你怎么了?”
“噢,没事,没事……”
周士杰摸摸他的额头:“你这是着凉了。”
祥彦倒抽着气,可还惦记着鉴真,催促阿舅和表妹说:“师父在前头。你们过去吧,我在这儿先歇会儿。”
周士杰伸手拉起他:“你呀,从小身子骨儿单薄,来,我扶你找个避风的地方去。”他不由分说扶起祥彦将他安置在一个避风的大石头后面,祥彦躺下便蜷成一团。
周士杰和琼花守护着他。
鉴真见祥彦倒在地上,急急赶来,蹲下给他号脉,然后在他的内关、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上捏拿按摩。
祥彦像是缓过了劲,慢慢睁开眼。
“好些了吗?”师父在他耳边亲切地问道。
“好多了,师父。”
“你是在安慰师父呢,但愿按摩能起到一点作用吧。”
琼花望着祥彦的样子心里一阵阵揪着疼,她的目光落在他干焦的嘴唇上,到哪里给他找一点干净的水呢?她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独自朝岛子深处走去。
在大海中的礁岛上,很难有绿树成荫,泉水丁东的景象。她爬上一个高高的岩石往下看,石山的背影处有一片绿色,她小心地连爬带滚地滑了下去,拨开一丛灌木,看地下是湿的,便找石片挖,她想挖出点水来。可是掘了半天,地下并没有想象中的泉水渗出来。她气得将石片狠狠扔掉,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怎么悲从心起,她一头栽到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翻身仰面望着树丛上面的天空,哽咽着……突然,有水滴掉在她的脸上:滴答……滴答……
她翻身起来寻找,发现有一种阔叶的植物,每片叶上汪着一点积水,不知是早上的露水还是以往的雨水留下来的。她轻轻地捧住,用指头沾一点尝尝,是淡水。哎呀!终于找到水了!
她找了一片更大的阔叶,开始一点一点地收集那汪在每一片叶子上的露水。
当她小心捧着阔叶裹的水来到祥彦身边时,祥彦却推开她的手说:“先请师父喝。”
“祥彦,我已经喝过了,你快喝两口吧。”鉴真骗他道。
祥彦这才捧住阔叶,将那所剩无几的水吸进嘴里。琼花见那叶里包着的水充其量也只能是润润祥彦的嗓子,便含泪又向岛子的深处走去。
4
船老大是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可是这么大的灾难对他来说还是平生第一遭。船没有了,但人要活下去。他用脚将一个个懒懒的水手踢起来,吆喝着:“起来起来!
都给我爬起来!守着大海还怕饿死吗?走!我带你们抓海鲜去!”
他领着几个精壮水手跑到浅海处抓螃蟹,摸小鱼儿,凡是能抓到手里的就撕开来生吞活剥,像一群野人。
这顿野餐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是生吃海味的水手、匠人;另一方是吃素的僧人。不管是海味还是野菜,都那么让人难以下咽。
天黑了,人们在岛上迎来第一个难熬的夜晚,海风呼啸着刮得比白天还要猛烈。僧人和水手、工匠们背靠挡风的石头挤在一起互相以身体取暖。
第二天,风小了一些,澄观和德清靠坐在大石前望着不远处水手和工匠们捉来鱼蟹吃着,可他们昨晚生嚼了一通野菜,估计肠子都是绿的了。
德清看了一眼澄观,见他一脸馋相,问道:“看人家吃,馋不馋?”
“馋。”澄观没有否认,“出家之前,我娘最爱给我做鱼虾吃了。”
“行了,澄观,眼不见心不烦,两眼一闭,什么都不想,也就不馋了。”
“我已经饿过劲了,如果两眼真的一闭,说不定就会醒不过来了。”
“是啊,这要挨到什么时候啊!难道我们真的会困死在这里吗?”
“不知道。德清,你说道航此刻在长安做什么?”
德清想了想:“也许感应到我们遇上了灾难,正在佛祖像前为我们祈祷吧?不,也许他正在李林宗大人的府上品着香茶,吃着美味斋饭呢。”
澄观一听这话,气就冒了上来:“哼,我们跟随他而来,他自己却溜之大吉了。”
德清扭头正色道:“你这话说得不对。现在我们是跟着师父走,与道航已经没有关系了。”
澄观又咽下唾沫,可怜巴巴地说:“德清,我真想吃一口鱼肉。”
“你忍着点吧。”
“忍着忍着……难道大家都要忍受到死吗?”
“不会的。有师父在,菩萨会派人来搭救我们的。”德清显得信心十足。
话虽这么说,但是面对一片汪洋,谁能料定就一定会有人来搭救呢?又一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像师父说的行动起来。
“走,澄观,找点吃的去。”
“我不想动。”
“那你等着我去找。”德清强打精神站起身走了。
半天工夫,当德清拿着一把野菜回来后,发现澄观不在了,他四处望去,没有人影,放心不下,便四处去寻找,转了一大圈儿,也不见人影,心想这家伙还说不想动呢,一转眼跑得连人影儿都没有了,看来还是饿得受不了了。
德清登高远望,发现远处一个大礁石后面有一个僧人的背影,他急忙跑去。
“澄观!”
澄观听见德清的喊叫声,慌忙立起,用脚在地上乱蹭。
德清上前拍他一掌:“你干什么呢?”
澄观扭过脸来,嘴里塞着东西。
德清见他慌张,不觉一惊,再朝地上看去,只见碎石缝里有鱼头和吃剩的鱼肉。
德清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愤怒地将手中的野菜摔在澄观脸上:“你……你……你把自己给毁了!”
说完转身就走。
澄观使劲咽下嘴里的鱼肉,扑上去抓住他:“德清,我错了。”
德清痛心疾首地回身望着他:“宁舍身命,不舍持戒。你糊涂啊!澄观!”
澄观眼含泪水:“我……我知道,可我不想死!我不想就这样困死在荒岛上……”
德清一听这么没骨气的话,立时吼道:“那师父呢?还有我们大家呢?不是一样要面对这个灾难吗?”
澄观的声音里带着可怜的恳求:“德清,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告诉师父!”
“我可以不说。但你得自己去师父那里悔过。”
“不。德清,我没有脸面见师父。你就帮帮我吧!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少来这一套!凡是说软话的人,都是靠不住的人!走!你犯了戒,谁也帮不了你,只有自己忏悔才能消罪!”
澄观一听这话,觉得德清在这种生死关键时刻还这么不讲情理,便赌气道:“好,德清,想不到你这般无情无义。大不了一个死!我豁出去了!”
德清鼻子一哼,一梗脖子朝前走去。
澄观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而是悲哀地向海水走去。
德清以为澄观会跟在他后面到师父那里去忏悔,走了半天,发现身后没有声音,回头看,澄观与他背道而行,半个身子已经走在海水里了。
“澄观!”德清喊着向海边跑去。
远处,思托、义静也发现了澄观的反常举动,火急地跑了过来。
德清扑向海水使劲将他往外拉扯:“澄观!你这是干什么!”
澄观挣扎不从:“你别管我!反正是个死,晚死不如早死!”
德清气愤不堪,挥拳将澄观打入水里:“你死吧!我成全你!”
这时,思托、义静也赶了过来,一起跃入海水里,将澄观拖上岸。
在生死关头,是持戒第一,还是求生第一,这个难题摆在了鉴真的面前。他望着跪在地上忏悔的澄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弟子实在熬不过饥肠之苦,为图活命,破戒吃鱼。澄观深知‘破戒心堕地狱’。”澄观哭诉着:“师父,现在弟子已经在地狱中了。请求师父救度啊!”
他深深叩首,泪流满面。
鉴真的目光从澄观的脸上移开,环顾大家,三天下来,无论僧人还是水手、工匠,都一个个衣服单薄,形容憔悴。他们表情复杂地看着澄观,也看着自己。
“菩萨戒之‘十重戒’是什么?”鉴真口气沉重地问道。
众弟子齐声回答:“一杀戒、二盗戒、三淫戒、四妄语戒、五酤酒戒、六说四众过戒、七自赞毁他戒、八悭戒、九嗔戒、十谤三宝戒!”
沉默片刻后,鉴真口气和缓地说道:“无论是五戒、八戒、菩萨戒乃至沙弥具足戒,都把杀戒例在第一条。为什么?为什么历来的大德们‘走路恐伤蝼蚁命,为护灯蛾纱罩灯’?就是害怕不小心犯了杀戒,而丧失了慈悲之心。我们都知道,凡是正式受戒素斋者,都有宁舍身命,不能破戒的誓言。”
人们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佛家对犯戒之人的惩罚是很严重的。可是在今天,以东渡日本传授戒律为使命的鉴真大和尚又会如何惩罚澄观这个不争气的弟子呢?大家的内心紧张不安。
“但是……”鉴真的目光越过弟子们投向虚空,他缓缓地说:“大千世界,生命都在循环之中,每一个生命也往往是靠另一些生命来滋养的。出家人犯戒本不可饶恕,但是如果为真正利益众生,在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地点而破戒者,戒律上也有许可之处啊。”
鉴真的一席话,让大家的神经顿时放松。只听犯戒者澄观激动地喊道:“师父!”
“澄观,你起来吧。”鉴真对大家说:“为了能活下去,能坚持到有人来救我们上岸。你们大家也都可以方便行事。”
僧人们表情释然,知道有师父这句话,就再也不会饿死了。但是守戒的决心在后来的几天里并没有放松,僧人们还是跟着师父捡拾野菜、海菜充饥,甚至连澄观也不再暗地里偷吃鱼虾了。
老天在考验人时,都是在你忍受到极限时才伸出援手来。五天以后,一艘撑着白帆的渔船向海岛划来。
第一个发现的是不时爬在高处观看大海的荣睿,他禁不住挥手喊了起来:“来船了!师父!来渔船了!”
水手、工匠、僧人一听此话,都跑到岸边观看。“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大家高兴地拥抱欢呼,向渔船挥手呼救。
渔船还没有靠岸,就有几个水手游了过去,帮着把缆绳拴好。
渔民上岸,被领到鉴真面前。鉴真告诉他们说:“我们是扬州大明寺的僧人,应日本留学僧人的邀请,去日本弘扬佛法。不想船行到海上遭遇风浪,船沉大海,我等僧众逃上海岛已经好多天了。”
水手、匠人也都兴奋异常,相信这些渔民就是菩萨派来的救命恩人。
渔民十分同情他们,但也很为难,说:“我们救,也只能救你们三五个人。船太小,哪里坐得下?”
鉴真说:“是坐不下。只要你们能赶快回去向官府报告,请他们派船来接我们就行。”
“好好。我们这就返航。”
好不容易盼来了渔民,一听让他们返航,船老大心里就不踏实,他向鉴真建议道:“大和尚,我担心他们回去说不清,这样吧,我带两个人跟随渔船上岸去求救官府。”
“好。”
渔民也赞同说:“我们这船上来三个人还行。”
船老大转身问大家:“你们谁愿意跟我上船?”
水手工匠们不约而同地一起上前:“我愿意!”
僧人们则面面相觑,都知道上了船就意味着生。但他们又不忍,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鉴真。
鉴真对船老大说:“你挑两个人跟你去吧。”
船老大指着一水手说:“林根和祥彦。行吗?”
祥彦一听着点到了自己,立即拒绝道:“不。我要和师父在一起。”
船老大一愣,又指思托:“你跟我走。”
思托也说:“我也要留在师父身边。”
船老大只得又指着另一水手说:“那就你吧。”他向鉴真保证:“大和尚,你放心,只要我船老大命在,我一定会把官船引来。”
鉴真双手合十:“拜托你了。”
渔民临行前搬过来一袋干粮和一木桶淡水送给鉴真以维持生命,然后便扬帆远走。五天以后,困在岛上的东渡使者们再一次欢呼起来,他们看到远处一艘官船向海岛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