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鉴真一行被明州太守派大船救上岸后,僧人们被安排在阿育王寺,其他人员则遣送还乡。
休息了几日,鉴真为即将离去的工匠和水手们送行。他对大家说:“这次出航,船沉大海,贫僧心里也很痛苦。途中几次遇险,九死一生,终因大家精诚团结,方才化险为夷。虽然遭受磨难,而贫僧东渡之心不变。但何日能够成行,尚不得而知。诸位如今已经康复,凡是愿意回扬州的,可到明烈和法进那里领取盘缠。不愿回去,愿随贫僧再行东渡的,就在阿育王寺住下,再作计议。”
就这样,大部分人都领了盘缠离去,工匠中只有周士杰、陆达、琼花留了下来。师父遭遇了大难,他们不愿意弃他而去,在明州城里租了房子住下,一面陪着鉴真,一面为附近的寺院造像画画。
鉴真来到明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方圆百里的寺院都前来请他前去传律授戒。鉴真有求必应,带着弟子们周游各寺,同时也乘此机会四处化缘,为下一次东渡筹集资金、置办物品。
时光一晃已过了夏天,鉴真一行刚从杭州讲律授戒返回,越州龙兴寺就派人前来邀请了。
这龙兴寺是鉴真的恩师道岸晚年弘法的寺庙。早在神龙六年,鉴真还是个小沙弥时就听说远在光州的道岸律师精通戒律,便辞别智满法师,投奔道岸门下学习僧伽行事的种种规定和需要遵守的仪则。道岸见他慧根深厚,可堪造就,便亲自为他授菩萨戒。两年后,道岸应诏入京,又带他前往洛阳、长安游学。在道岸的精心栽培下,鉴真遍访京城的律学大师,景龙二年的春天,在长安实际寺从律宗的创始人道宣的再传弟子弘景律师受具足戒,从此成为一名正式的比丘僧。如今,早已成为江淮化主的鉴真回忆起师父的恩惠,不禁心潮起伏,他急忙带了几个弟子前去,当他来到龙兴寺后,第一件事便是向佛阁里供奉着的道岸画像,烧香点烛,磕头礼拜。
“我的师父道岸律师,是律学南山宗道宣的再传弟子,也是把南山宗推向江南的有功之人。记得他常常教导我们讲‘以戒为师’,‘律为法命’。”鉴真向弟子们介绍说:“师父所到寺院,统帅僧徒,善诱克勤,天下四百余州,以为授戒之主。师父晚年,在这龙兴寺住持,戒珠皎洁,慧流清净。真可谓一代宗师啊……”
鉴真来龙兴寺讲律授戒,立即在越州引起轰动,前来听律受戒的僧侣、居士、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寺里的住持乘悟法师望着旺盛的香火,感慨万千,“鉴真和尚前来,让老衲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道岸大师活着的时候,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门庭若市,风光无限!”
维那慈航也跟着感叹:“可惜,自从道岸和尚辞世之后,龙兴寺清静了多少年啊。”
这话说得太直,又让老住持听了心里不太舒服,他有点吃味儿地辩解道:“我身为住持,虽然没有像道岸和鉴真师徒那样德高望重,但在浙东佛教界也不是没有一点声名。这些年苦心经营,能把龙兴寺维持到今天这等规模,我问心坦然。”
“当然当然。”身旁的上座义玄附和着,“大和尚这次请鉴真和尚前来传律授戒,真是高明之举啊!”
夜里,义玄将账本送到方丈屋请乘悟过目。
“这是鉴真和尚来寺里后每天的进账。”
乘悟看罢,兴奋异常:“想不到这香火钱是日进斗金!”
“不光如此。越州的达官贵人也都前来供养。你看这里。”义玄翻开一页给乘悟看。
乘悟瞪大了眼:“不得了。”
“照这样下去,我们龙兴寺造金佛,补修大殿就不缺钱了。”
“阿弥陀佛!道岸大师终于显灵了。”
“这都是大和尚天天祈祷的结果啊。”义玄马屁扑面。
乘悟点点头,笑纳了这一恭维。
义玄见住持高兴,便把自己这几天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谋,鉴真是道岸大和尚的高足,又是承继大师衣钵的高僧。他现在东渡不成,从扬州流落到了明州,又来到了龙兴寺,这也许不是一般的因缘!”
乘悟眼睛一亮:“上座的意思是……”
义玄笑笑说:“这不正是重振我龙兴寺的契机吗?”
对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就在鉴真准备要离去的前一日,龙兴寺的三纲特来拜望鉴真,宾主相对坐定后,位寺乘悟便由衷地称赞道:“大和尚应邀来龙兴寺讲律,为四面八方的寺院沙弥设坛授戒,此乃浙东佛教界的一大盛事。”
鉴真谦逊地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大和尚讲律渊博精深,深入浅出;授戒一丝不苟,让我又看到了当年道岸大师的风范。”
“住持过奖了。”
义玄也恭敬地说:“龙兴寺以及方圆百里的僧众对大和尚充满了尊敬和爱戴之情。”
鉴真微微一笑:“恩师道岸大和尚在龙兴道场圆寂,弟子我有缘前来讲经授戒,也是报答师父隆恩。”
“阿弥陀佛!大和尚此行还打算回扬州吗?”乘悟问道。
鉴真微微摇头:“大概不会回去了吧。”
三纲互相对视了一眼,觉得该提出挽留的请求了。
乘悟说:“那么,我们诚请大和尚留在道岸大师有缘之寺,不知尊意如何?”
“哦……感谢三位的美意,贫僧……”鉴真话还没有说完,坐在一旁的荣睿先急眼了。他翻身跪倒向对面的三纲施礼:“请诸位和尚听贫僧说,大和尚此行是应我日本国邀请而东渡弘法的,因海上风浪阻截,才来明州阿育王寺暂住的。师父慈悲应邀四处讲律授戒,并非要到哪个寺里去做住持。”
他身后的普照暗中捣了他一下,不让他再说。
荣睿扭头对普照嚷道:“你为何要阻止我?把话说明白了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乘悟见这日本僧人说话冲人,便拿冷眼看着荣睿说:“你的话我们自然明白。正因为异国弘法,犯波履险而难渡,我们才诚请大和尚留下来啊!”
荣睿口气仍然是愣愣的毫不妥协:“难渡并不等于渡不过去!拜托诸位不要再说什么挽留这样的话了。”
鉴真伸手制止激动的荣睿,转而对三纲解释道:“荣睿说得对,我已经发愿东渡传法,此志已不会改变了。”
鉴真的表态,让龙兴寺的三纲顿时哑了。他们面面相觑,很是尴尬。
鉴真又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师父晚年住持龙兴寺,戒珠皎洁,慧流清净。相信今日龙兴寺各位大德也一定会统帅僧徒,克勤善诱而光大律法,老衲只有谢谢诸位挽留的高谊了。”
住持打破尴尬:“善哉善哉。既然大和尚东渡之意已决,我等只有随缘了。”
听了这话,一直绷着脸的荣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荣睿后来为他的固执莽撞吃尽了苦头,这是后话。
2
此时,辞官归隐,告老还乡的贺知章听说江淮化主鉴真来到越州,便急忙写了个帖子差仆人到龙兴寺邀请,他说:“你告诉和尚,我贺知章本应前去拜访,可已是八十五岁的人了,行动不便,请和尚务必来府上小坐。”
鉴真见了帖子,分外高兴,带着祥彦、思托师徒三人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贺知章府邸。施礼寒暄过后,鉴真说:“贺大人辞官归隐,贫僧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能在越州相见。”
贺知章笑道:“缘分不浅吧。我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啊!”
“好诗!”鉴真师徒三人听罢连声喝彩。
“哪里是好诗?也就是告老还乡,无所事事,偶书两首,以抒情怀。大和尚喜欢,老夫就抄送给你。”贺知章说着便来到书房案前,运笔书写。
鉴真和弟子们在一旁欣赏。
鉴真赞叹道:“贺大人的行书,布局舒展,结构巧妙,堪称大家。”
贺知章哈哈大笑:“过奖过奖。和尚本是书法方家,请赐笔墨,以饱老夫之眼福啊!”
鉴真也不客气,接过毛笔说:“贫僧献丑了。抄一句智子大师的话相赠吧。”言罢操笔而书,酣畅淋漓地写下十五个大字:发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网、归大处。
贺知章赞赏不已:“好!到底出自大和尚之手,真是超群绝俗啊。”
鉴真笑着放下笔:“班门弄斧而已。”
他突然发现案上有王羲之字帖。顺手拿起翻阅,欣喜地问:“这是王羲之的真迹?”
“对。是我收藏了多年的宝物啊。”看着鉴真爱不释手地欣赏着,贺知章说:“和尚喜爱的话,老夫就送给你了。”
鉴真急忙将字帖放回原处:“不敢不敢。贫僧怎么可以夺爱呢?”
贺知章说:“怎么不可以呢?老夫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生命就在呼吸之间,说不定哪一天一命呜呼,这字帖还不知会遗失到哪里去呢。只有交给和尚才最让老夫放心哪。”他说着将真迹和自己写的书法令仆人卷起包好交给了鉴真。
鉴真恭敬地收下:“贫僧感谢大人的这份厚礼。”
贺知章笑着,兴致很高地请鉴真师徒回到客厅,说:“老夫存有宫里带回的上好茶饼,念了诗,写了字,该一起吃茶了。”
鉴真师徒被请到茶几旁坐下,见一位女侍正在精心地煮着茶。
爱好诗文的思托一直牵挂着贺知章的诗作,恭敬地问道:“贺大人,您刚才说回乡偶书两首,可我们只听到大人吟诵了一首,还有一首呢?”
诗人没有不喜欢自己的诗作被人欣赏被人惦记的。贺知章见小和尚问,便高兴地说:“好,那老夫就献丑了。这第二首嘛。”他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大家听完赞赏不已。思托连连叫绝:“‘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多好的意境啊。”
鉴真也点头称道:“大人的诗,朴实无华,真乃天成之作。”
侍女奉上茶点,宾客品茶论诗,自然说到李白。
“贫僧在扬州倒也听到一些李白的消息,说他后来应诏进京,供奉翰林。现在不知怎么样?”鉴真问道。
贺知章说:“老夫辞官南下后,李白也离开了朝廷。”
“哦,那是为什么?”
“皇上御批:赐金还山。”
“唔……”
贺知章感慨万千:“老夫我自号‘四明狂士’,一生尚义,那跟李白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了。李白自小生长在西域碎叶,质朴豪爽,在朝廷里看不惯那些权奸佞臣,骂他们是一群鸡奴。唉!他那个脾气呀,一言一行,能不多方得罪吗?结果招来更多的诽谤和谗言。”
鉴真点头道:“要按李白任性放纵的秉性,他供奉翰林一年多,最后能得个千金放还,也总算皇上优容了。”
“大和尚说得极对。他才华过人,乃文昌星下凡。老夫我年事已高,与他长安一别,此生恐怕都难以再见了。”
“大人不必伤感。有缘千里能相会。我们扬州一别十年,不是又在越州相见了吗?”鉴真安慰道。
“对对。我知道道岸大师是大和尚的师父,此次前来越州是应龙兴寺之请吗?”
“对。贫僧暂住明州阿育王寺,所以才有了越州之行。”
贺知章并不知晓鉴真东渡遭遇海难的事情,想到从淮北到浙东,惊叹道:“从扬州到明州路可不近啊。”
“大人有所不知。贫僧发愿东渡日本传法,不料海上遇到风浪,船破遇险,在海岛上困了八天,后来被明州太守派官船救到了岸上。”
这一下贺知章更为吃惊:“啊,和尚要东渡日本?”
“是。”
贺知章半天说不出话来:“怪不得和尚写给老夫的字是智子大师的话,‘发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网、归大处’可是漂洋过海,可不是一条平坦的路啊!”
鉴真将荣睿、普照邀请传法的事由向贺知章简单讲述了一下。
贺知章说:“老夫在长安有很多日本朋友,与阿倍仲麻侣就是忘年之交。从他们身上我看出来,这个民族非常好学,为了到大唐求法,真是不惜代价。像吉备真备这些优秀的留学生,都是肩负着重大使命来求学的。他们在长安生活清贫,临走时却将所有的积蓄都变成了书籍带回日本。不过,和尚今日发大愿东渡弘法,让老夫可敬可佩。可是,为此而冒鲸波之险,还得谨慎从事,三思而行。”
鉴真笑笑说:“大人请放心,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告别了贺知章回到龙兴寺,第二天一早便有湖州僧人远道而来请鉴真前去讲律,于是告别了龙兴寺三纲踏上征途。
乘悟住持目送鉴真一行持杖负笈,逶迤远去,无奈地感叹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惜龙兴寺这座名山,仙不来住啊!”
慈航安慰他说:“在我看来,鉴真和尚对龙兴寺还是很有感情的,拜别道岸灵塔的时候还热泪盈眶呢。”
“这里毕竟是鉴真和尚的恩师留居了多年的地方啊!唉,感情归感情,可他决意东渡,咱们又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呢?”乘悟说。
“我倒有个办法。”上座义玄一副智多星的表情。
“嗯?”大家驻步望着他。
义玄说:“树有根,冤有主。大和尚执意东渡,不就是受那两个日本僧人的引诱吗?”
“可不是?”乘悟一想起荣睿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两个日本僧人,真让人讨厌。尤其是荣睿,像狗一样守在大和尚身边,简直不让我们说话。”
“我们要想留住大和尚,只有想办法让他们离开。”义玄说。
“有什么办法?”
“请官府出面,拘禁那两个倭僧。”
慈航一听这主意,十分担心地问:“这样一来,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义玄说:“我们就是要闹大,要知道他们私渡大和尚去日本国,是触犯了大唐的王法。”
慈航仍然心有顾虑地说:“如果让官府出面,我怕会引起鉴真大和尚的反感。”
“怎么?难道你忍心大和尚被倭僧拐走?”
“我当然盼望鉴真大师能留在龙兴寺,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一寺之兴旺而毁了大和尚的大事。”
“大和尚就是不能留在龙兴寺,那也还在我大唐的土地上化育众生。可是一旦被他们引诱,船到了海上,是生是死就很难说了。”
是啊。上一次东渡就是死里逃生,再让鉴真渡海,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乘悟想到这里,问义玄:“那你的意思是……”
“告官!”
“告官?”
慈航急忙又阻止道:“不不,此事万万不可鲁莽,官府一旦出面,对大和尚也很不利。”
乘悟转过脸怒视慈航:“大和尚是我大唐国宝,不告官岂能留住?”
慈航见住持发怒,只好闭嘴了。
3
阳光像金沙一样铺洒在廊前的花坛里,琼花坐在廊下的刺绣架前,一针一针地在湖蓝色的锦缎上刺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那恩恩爱爱的神态在她的针下活灵活现。
见外出作画的父亲回来,她忙站起身端茶倒水,发现周士杰表情沉重,问道:“爹,你脸色不好,累了吧?”
周士杰洗了手拿布巾擦手,说:“我今天在宝田寺里作画,听僧人们说,越州来了一些官兵驻进了阿育王寺。”
琼花吃惊地瞪大了眼:“出什么事了?”
“我担心会不会和鉴真和尚有关呢?”
“啊?!师父不是带着弟子们去湖州还没有回来吗?”
“是啊。这事有点蹊跷。我得马上去阿育王寺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放心。”
“我也去。”
“那走吧。”周士杰说着眼睛往绣锦上扫了一眼,目光移向女儿。
琼花笑笑说:“这是给街东头一位要出阁的姑娘绣的嫁妆。”
父女俩来到阿育王寺,刚走到山门外,就见把守在门边的两个官差从门两旁闪出,阻止他们走进去。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周士杰说:“官爷,我们是远道来寺里拜访鉴真大和尚的,请让我们进去。”
官差说:“大和尚不在寺里,你们走吧!”
琼花故意问:“不在寺里,那他上哪儿了?”
“不在就是不在,我怎么知道他上哪儿了?”
“我们好不容易远道来一趟,至少也得让我们进到殿里拜拜佛吧!”琼花想蒙混过关,边说边往里进,不料,两个差役的长枪“啪”的一声,交叉在她面前。
官差的脸僵硬得像面板:“寺里有公干,姑娘去别处拜佛吧!”
周士杰只好拉琼花往回走:“好好,我们走吧。”
琼花嘴一噘,气哼哼地“哼!”了一声,随父亲离去。
官差把守寺庙如此严厉,可见事态很严重。父女俩走在寺外的小路上,心情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