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奉一年十一月下旬,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
天蒙蒙亮,窗户外头鹅毛飞雪,凛风刺骨呼啸,狂风夹带雪花直拍在窗纸上听得让人心悸。映棠让宫女太监们都不必在屋子外侯着,统统进了殿内烤火取暖。满屋子的人,温度渐渐升高,连热气儿呼出来都没了白影。
“小主,该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一侧掌事宫女笺若小声提醒映棠,免得迟去被人白讽一顿。
映棠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起身披了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大氅,今儿梳的是两把头,上头坠了溜银喜鹊珠花,不奢靡也不小家子气。本想带上围脖的,却又算了,想着那日顾常在因围脖宽度比她脖子长了些,便被人嘲讽得直想钻地。
笺若掀开重重的门帘,又将伞支过去为映棠让了条道儿,那寒风很是不客气,带着雪花就跟裹了一层厚厚的面粉团儿似得,直往屋里丢。笺若打着伞,搀扶着映棠好生走,那雪地踩在脚上直发出吱吱声,听得刺耳。若是没下雪,本是不必起这样早的,只因雪地难走,又不想成为讥柄。
映棠手上捧着手炉,窝在披风里好生堆了些热气,眼睛骨碌碌转看着周围朦胧的景物。忽开了声,询问道:“笺若,我进宫都一月了?”
笺若听后,略颔首,微微一笑,将映棠挽得又紧了些,感叹道:“是啊,奴婢同小主都相逢一月了。”目光迷离,嘴角含笑,“今儿还去承乾宫请端小主吗?”
听罢,映棠抬眸瞧了瞧天色,毕竟才活了十六年,有些不太敢确定问道:“你瞧这天色,我还能往承乾宫走一遭吗?大雪连连,我本是分不清时辰的。”
笺若今朝二十四,是内务府分来的掌事宫女,做事细心,进退有度,甚得映棠欢心。只见笺若回首抬眸察观了天色,方才和笑道:“小主放心,这时间准够。承乾宫离永和宫不远,喏,前头就快到了。”
映棠随声望去,果真是不远了,都能瞧着那承乾宫三个大字。即刻,她脸上挂起了一丝笑意,摊开手掌又握紧了笺若手腕,快了步子往那儿赶。映棠耳朵被凌冽寒风刮得通红,待至了宫门口,笺若将伞收下,去报,而映棠只管捂耳朵。
门前稍后片刻,只见笺若皱了眉,走来小声说道:“宫人们说是还没起,可端小主向来是最勤快,都到了这时辰了怎的还未动身?”
说来奇怪,映棠也暗了暗眸子,听说昨夜皇上突临后宫,却也只去了曦妃宫中小坐,昆玉也不曾侍寝。“对了!”映棠忽失声而出,忙拉了笺若入内,花盆底鞋此时似乎也好走了,直进了端贵人屋子。
里头倒是暖和,只是未免太过热了,昨儿在外头端姐姐还喊冷,这一冷一热恐是得了风寒。边走着,边将手炉递给笺若,跪至端贵人榻边,肤若凝脂的玉手搭在端贵人额头。滚烫滚烫,就像一颗热火火的碳似得,烫手至极。
“果真如此,画堂,快去给你家小主请太医。”回首便吩咐端贵人近侍,可这心里头心疼端贵人得紧,接着厉声呵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连主子病了都不知道,这等粗心大意便是你们学的伺候人的功夫?若你家主子有了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这些奴才们捧高踩低的本事日益见长,端贵人本是这批秀女六人中风头最盛的。刚入宫头几天,宫人们皆巴结得不得了,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只是,皇上足足已有一月未曾留寝后宫,这些奴才们也都变了心。
皇上将将登基时,太后便鞭策皇上着选妃之事,然而,皇上初登基只得忙于朝政,就将选妃之事都交与了太后皇后。这么久来,皇帝都不曾知她这些新晋妃嫔是何模样哩。
秀女中最出落的便是承乾宫端贵人正白旗姜佳氏。接着便是映棠,她本镶红旗罗察氏,蒙得懿恩位及常在,无封号,却是由太后亲册而显得金贵。常在正红旗托尔佳氏居于景阳宫。慎常在富察氏乃皇后母家所出,镶黄旗居景仁宫。皇上亦是大力推行满汉一家,由太后做主挑了两位汉军旗出身的秀女,分别是长春宫宫与甄妃同住的常在沈氏,永寿宫贵人易氏。
入宫甚久,连皇上一面也未曾见过,倒是让那些旧妃白看了笑话。景阳宫皇后富察氏深明大义又宽厚待人,确有凤仪之像。曦妃瓜尔佳氏甚的帝宠,平日里还算和善,然眉眼中却也能瞧得出不是个好招惹的。最为飞扬跋扈的便是那长春宫甄嫔,汉军旗出身使她的痛处,皇上似也没意思替她抬旗。相对,最受欺负的便是昭阳宫常在顾氏,不得宠又是个汉军旗,骨头软又没个脾气。延禧宫镶白旗钮图贵人是个安静性子,平日里也能同她说几句话。储秀宫镶蓝旗叶赫氏瑛常在,小有恩宠,处世圆滑得很,常同甄嫔一道。
映棠本是不愿同她人交恶的,只是那甄嫔偏偏要找麻烦,她处处退让甄嫔便步步紧逼。说直白话,她甄嫔没有端贵人和映棠的容貌姿色,心生嫉妒罢了。
太医静静替端贵人把脉,屋子里沉寂了片刻终是听他开了口,“小主,端小主只是普通风寒,微臣会开几副方子交给宫女,想必过不了几日便能痊愈。小主不必忧心。”
得了太医的话,映棠这才长舒一口气,蓦地想起来,现还未去景阳宫给皇后请安。皇后不会怪罪,可不代表别人不会苛责,忙拉了画堂立太医跟前儿,拽上笺若便离开了承乾宫。
走在伞底,因步子极快白雪扑了一身,映棠也无心再管,就要踏出承乾宫时,忽听后头传来一句:“罗察小主!”
映棠回首望去,白茫茫的风雪中画堂不曾打伞,从一片白中走出,两鬓微乱,恳请道:“罗察小主,如今我家小主病下了,本该由奴才去坤宁宫报备的,可其他人宫女您也瞧见了,奴才不能放心。所以,还得有劳小主给皇后娘娘说一声儿了。奴才在此,谢过罗察小主了。”
说着,她便要跪下谢恩,映棠连忙扶住她的双腕,神色匆匆却留下一个放心的眼神,点点头,离开了承乾宫。主仆两人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白茫茫的背景中,似乎从未出现,但却留下了足迹。可那足迹,转眼便被新的风雪所弥。
“臣妾来晚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坤宁宫大殿中,赫然显目的金色凤椅彰显皇后尊贵无比的身份,两侧妃嫔满座面上看着倒是和和睦睦。坐间案上皆摆着不同的瓷瓶,天青釉暗刻纹双耳瓶,青瓷螺珠瓶,珐琅雕翠大花瓶……各式各样的,堪称绝世精美华贵。还有一错金螭兽香炉安置在凤椅侧下处,冉冉香气从中散发,弥漫……
“哟,恕罪?本宫还以为妹妹不来了呢,姐妹们可就要回宫了呢,不曾想你竟此时才来。要是本宫啊,倒不如托个谎不来了。”甄嫔兀自低头玩弄指尖丹蔻,鲜艳得夺目,语气云淡风轻却能听出淡淡讽刺,她向来如此张扬故我。
罢了,今日一出承乾宫便知免不得一顿刁难,此时也算是有了心理准备。皇后及其她妃嫔并非说话,看来是想知道映棠为何姗姗来迟。她低了低眉,联想前些日子的事儿,便恭顺道:“回皇后娘娘,今日来迟实为映棠不是。只因今晨臣妾去请端贵人同行,却知她还未起身,心下疑惑便去看她,却不料发现其生了病痛,臣妾便留于承乾宫替其请了太医诊治。待臣妾回过神来,时间却已流逝不止,只好紧了步子赶来。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微眯了眯眸子,略带着些怒气,不禁想起前些天的事,于是放声道:“竟不曾想承乾宫的奴才是这样当差的,连自己主子病了都不知道,还需罗察常在亲自去探望。前些日子顾常在病下未来请安,若不是本宫奇怪了去看她,还不知她现在如何了!这宫里头想不到竟已成这样不敬职,不敬心之风,如此下去可还了得!”
顾常在听皇后提及自己,不由得埋了埋头,毕竟是自个儿宫里的蠢事,大庭广众说出去总是丢面儿的。映棠只是恭顺的跪在地上,她故意这样说出口,好让皇后觉得自己掌管后宫不力,如此,便能由皇后亲自解决承乾宫奴才们的事。
“这才刚说了托个谎,罗察常在便当真替端贵人托了,果真是姐妹情深呐。再说了,这报备之事不该由承乾宫的人来说吗?你瞎凑合个什么劲?”甄嫔依依托起茶盏,如柳般细腰丝毫未曾被这身厚衣裳阻挡,她浅酌一口笑着斜睨了一眼地上的映棠。
皇后望向甄嫔,不满的白她一眼,说道:“甄嫔妹妹可是糊涂了?承乾宫奴才办事不力,还敢让他们来景阳宫捣乱?不知你张扬性格的,还道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呢。”
这种事接连发生,本就叫皇后觉得不光彩,甄嫔还不依不饶,自然会使皇后动怒。只是皇后向来宽厚,气也只是说她两句叫她住嘴。甄嫔转眼便想到这一层,皇后那句张扬实则为贬义吧,自己汉军旗出身总是让她们瞧不起。
皇后见甄嫔终于噤了声,这才和颜悦色唤了映棠起身坐下,又关怀问道:“这事本不怪你,倒是你,还做成了一件好事,也不枉你二人姐妹情深了。太医怎么说,端贵人几时能见好?”接过近侍递来的茶盏,轻轻掀盖又似是漫不经心说道:“过几日皇上合该闲下了,你们新晋的妃嫔也要保重好身体才是,莫要错过龙恩。”
皇后此言一落,顿时炸开了锅,连带着刚坐下的映棠也是眉心一跳,迅速敛了神色,浅笑柔声道:“皇后娘娘请放心,端姐姐只是得了风寒,太医说调理几日便可痊愈。劳您挂心,是端姐姐的福分。”
皇后和声一笑,又将茶盏递还给近侍,捻了帕子拭唇,复才笑道:“什么福分不福分的,后宫姐妹本当同心同德,关心自是应该的。更何况,本宫身居六宫之首,若不做好表率岂不是叫皇上失望。”
曦妃也笑了,捻着帕子掩住口鼻,笑道:“皇后娘娘向来是六宫表率,往日在潜邸时便是如此,否则皇上怎能放心将这凤玺交您手中呢。说起来,臣妾记着,往日潜邸中只要皇上一去甄妹妹那儿她便爱唱歌儿给皇上听,怎的自打这入宫以来,便听不见甄妹妹那委婉动听的歌声了呢?”说着,摆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望向皇后甄嫔及各位妃嫔。
甄嫔气的将手中的绢儿掐出洞来,却又说不出话,入宫来皇上只去过她那儿一次,实在少的可怜。瑛常在见甄嫔如此难堪,便就回道:“回曦妃娘娘,入了后宫便不同于往日潜邸。甄嫔娘娘的长春宫离得慈宁宫近,太后娘娘向来喜欢清净,甄小主平日里虽爱热闹,却也懂得百善孝为先,故从不制造声响,不愿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
甄嫔顿时抬眸看向替她解围的瑛常在,此话既圆了那尴尬,又能落得个孝顺的好名声。同时心中暗笑,果然是收了个好帮手,往后在宫中便不必发愁。
曦妃斜睨了瑛常在一眼,拆了她的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打甄嫔面儿的好料,却不曾想被瑛常在所化解,可那长春宫离慈宁宫可不还有个太极殿么。着及浅笑道:“孝不孝顺可不是凭借瑛常在这一面之词的,若是安静些便能称得上为孝顺,那钮图贵人岂不是成了这三宫六院中最为孝顺的妃嫔了?瑛常在即使要为甄嫔开脱,也得找个好说辞不是?明面儿上听着像是说甄嫔孝顺,往里头听还以为是甄嫔巴结太后呢。”
钮图贵人也不知曦妃为何突然提及她,但毕竟是曦妃,她也不好出口反驳。可曦妃后头的话将甄嫔瑛常在两人皆是难住了,那慈宁宫一说本就是托词罢了。
映棠静静品茶,眼睛时不时抬起来看看两头情态,如今的重点已是悄然转移。往日看来并不喜嚼舌的曦妃现下也是暴露了些性子,外头的雪还下着,狂风扑扑打着窗纸,坐在屋子里也望不着外头是何光景,但想着也是白茫茫一片。
瑛常在此时只是同曦妃对望着,一时间局势有些尴尬。忽的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众人耳朵,愣是将映棠一惊,她是最怕这些响动的。甄嫔旁边案上的珐琅雕翠大花瓶蓦地坠地,原本精致华贵的瓷器此时只是一堆烂渣。再好看的东西也有破碎的一天,再好看的人也有老去的一天。甄嫔之所以那么紧张新秀,部分原因便是因此吧,新季的花儿总比过季的花鲜嫩好看。
“琅切,你怎的回事?本宫平时在宫中怎么教你的,到了坤宁宫竟这样给本宫丢脸。入宫时皇上虽道坤宁宫风水不似长春宫钟灵,你也不该当真听了进去,竟致今日如此大意!皇后娘娘,是臣妾的奴才坏了瓷器,您只管罚!若不长些记性,她永远也记不住!”甄嫔的一番话听得旧妃心中直冷笑,她不过是想解一时之急,却又利用她的奴才恐吓新秀立威,还生搬硬凑将入宫时皇上当众安抚她的话曲意,讽刺坤宁宫不如她长春宫。皇后所居坤宁宫又怎能是不如妾室所居宫殿?即使当真不如,一身凤气祥瑞也能将风水登时变换为最佳之地。
映棠虽想说话,却也懂得不以鸡蛋撞石头的理儿,只是埋着头品茶。心下却是冷笑,这甄嫔向来爱出风头爱逞强,可最重要的是她并不以为那是逞强,总觉着自个儿是最具聪明智慧的。
皇后看了这样久的戏,终于开了口,面上依旧是和笑,缓缓说道:“好了。后宫本就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何来一处宫不如一处宫的说法。”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直发抖的奴才,看向甄嫔道:“不过只是一个瓶子罢了,琅切是服侍妹妹的得力人儿,在你身边儿许多年了,若是将她罚了,上哪儿找个符合心意的去。今日便饶了她,妹妹带回宫好生教便是,往后再莫出了这等有损妹妹薄面之事。”
“是。琅切,还不赶紧谢恩?”甄嫔得意的笑着,又故做温顺起身行了一礼,那宫女也跟着甄嫔行了谢礼,却是粗制滥造之礼,动作不得体,随意得很。
皇后见此也是置之不理,只是看向众人,温声道:“今儿各位妹妹也乏了,早些回宫休息吧。”言罢,正欲离了凤椅,忽想起甚似得又坐下,缓缓脱口温笑道:“还有,平日里你们也不要忘了常去慈宁宫看看太后。甄嫔,你那儿离太后近,想必每日的晨昏定省你能做到。其她姐妹务必两至三日便去一趟慈宁宫,最好了约一块儿去,免得你来我去扰了太后娘娘清修。可都明白了?”最后一句话颇带威严,拿出了皇后该有的气势,也听得众妃嫔一顿好笑。不是说长春宫离得近么,那便多往慈宁宫走走好了。
众妃嫔皆恭顺答是,再见皇后起身离去,这才挨个儿离开了坤宁宫。那甄嫔倒也并未生气,反而是高兴模样,让映棠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