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正在沉睡。小溪从村中央流过,哗哗的水声显得格外喧闹。东方的启明星熠熠闪亮,仿佛一只警惕的眼睛注视着黑沉沉的大地。路边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挺拔的枝干在夜空中勾出简练、刚硬的线条。大青山将村庄紧紧围裹。座座山峦阴暗而沉重,仿佛直接压着小山村。东边的饲养院传来一声牛叫,“哞——”,声音孤寂且悲凉,仿佛老人在梦中发出长长的叹息。宁静的山村弥漫着一种气氛,让人心抽得紧紧的,几分陶醉,夹着儿分沉郁。
寒气无声无息地袭来,天良粗短的臂膀上暴起一层米粒般的疙瘩。他继续往前走着……
远远地看见了陈老栓的房子。当年他为这座房子出过力,现在看上去已经旧了。他记起大青山拉石灰的夜晚,月光那样明亮,天地那样辽远,他的歌声那样悠扬……当时也有痛苦,哥哥老打他,他每夜睡在又窄又硬的门板上,心烦意乱地无法入睡。
此刻,天良的心特别多愁善感。假如莫大叔突然出现在面前,呵责他一声,他会立即把枪扔掉。真要做那种事情是不容易的。但是,静静的夜只有他一个人,他提着枪,独自在黑暗里走。他顺利地从牢房的小窗里爬出来,顺利地从陈磨子家中骗到枪,这就注定他不能罢手了。
莫大叔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天良想。他记得小时候在山里捉到一只刺猬,几个拾草的大孩子把刺猬抢去了。他和他们打,可是被他们一推一跟头。他们还拍着手唱:“道士道士小道士,乖乖给我当儿子……”他愤怒极了,捡了一块大石头,高高举起。莫大叔忽然闪出,挡在他面前,盯住他瞅,直瞅得他扔下手中的石头。
“瞧你的眼,就和狼眼一样!”莫大叔说,“跟我走吧……”
他跟莫大叔去了。莫大叔给他唱歌,教他忍耐,给他讲祖先悲惨而可怕的故事。莫大叔把忍耐灌注到他幼小的心灵里。莫大叔自己就是忍耐的化身。他一辈子受了多少磨难,但他默默地忍着,与世无争,独自在大青山里放羊。明天他知道天良的行为,一定很伤心,感叹自己白费了功夫。
天良多想到大青山看看莫大叔啊!他要莫大叔为他烧最后一堆篝火,给他唱最后一支民歌,那他死也死得安宁。哦,如果他能活着,他一定要给莫大状养老送终,侍候他就象侍候自己的父亲一样。可惜不能了,不能了,他已经走上绝路,万难回头了。现在他要抓紧时间,在天亮之前,在派出所发觉之前复仇!
离开公社时,他站在墙头朝党委办公室望了一眼,看见邹书记映在窗户上的黑魆魆的身影。邹书记忙着整人,经常睡在办公室里。天良进学习班几天,每夜都看见这个身影。他站在那里,半天才动一下,就象一只大蜘蛛在精心地织网。那一刻,他脑子里又冒出了多少鬼主意?琢磨出多少毒计?天良望着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埋藏在这个庞大的黑影里,他啐了一口,就跳下墙去……
得先上公社,天良想。先把大魔头干掉!周所长临睡前到牢房看过天良一回,把锁着的门检查了一下,回前屋睡大觉去了。他压根儿没想到被他吊过的这个农民收逃跑。天良可以再从后窗爬进去,故意踢门,闹,等他骂骂咧咧地戴着眼镜出来,就隔着窗户开枪,这一枪准把他那害人的胃打穿!然后趁乱跑回浪浪村,和陈老栓算帐……再往后他就不知道了。命运会指点他怎么办的。
天良走过陈老栓家的大门,屏住呼吸站了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见屋里传出陈老栓的呼噜声,心中暗暗骂道:“再让你睡一会儿吧,你这猪!”他忽然有些可怜陈老栓,那其实是个胆小无能的人,下贱而贪婪,糊里糊涂的,害了天良,害了自己闺女,害了许多人,自己还不知道,最后死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鸡叫二遍了。天良急急地向村外赶去。一条黑狗从墙根阴影处窜出来,朝他吠了几声,又惶惶地夹着尾巴逃走。山村依然那么宁静。一弯月牙渐渐西沉,跌落在西山顶峰的一棵老槐树上。老槐树舒展开弯曲粗壮的手臂,将月牙凡稳稳托住,好似托着一个婴儿。风从大青山深处吹来,随着条不肯安分的小溪进村,将光秃秃的白杨树摇弄一番,又跟小溪向山外奔去……
天良走过村口的石板桥,忽然看见桥头有一个黑影。他猛煞住脚,紧张地屏住呼吸,端枪观望动静。那黑影缩成一团,纹丝不动,仿佛是个石碌碡。天良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人。
“谁?”
“天良吗?”
是皮大豁的声音。他坐在石板桥上,一脑袋耷拉到胸前,两只脚悬在桥下,荡啊荡啊,好象正犹豫着要往下跳。天良警惕地想:他深更半夜地坐在这儿干吗?
“完了,天良。”他声音苍老,神情萎靡,活象遭霜打的茄子,“咱们完了……”
天良厌烦他,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桥去。但他不知道皮大豁为什么坐在这里,就站着听他说。
“地委跑了,地委跑……跑他奶奶的怂!”
天良一听又是这一套,象吞了个苍蝇似的恶心,拔腿要走。可是皮大豁抱住他腿,恳求道:“你听我说,你别走,咱不能糊涂到死!地委,嗐……那个地委书记,你还记得吧?我还让你给他写信……”
天良当然记得,皮大豁当时得意洋洋地吹嘘:“我也有根!”就是什么姜书记。
“他******在我家喝酒,还带走一支我爷爷从关东挖来的老参……嗐,不讲这个。他一个劲让我查、查,好,现在人家上边査出来了!就是他勾结造反派,暗中通风报信,把地委出卖了……査,査,査老百姓,査小官官,咱******都叫地委耍了!咱们是一群猴子!”
天良呆了,纠缠他那么久的“地委跑了”原来是那么回事情!在他一连串不幸的遭遇后面,老有一个深远的、神秘的背景。结果雾障散去,竟是一场荒唐的闹剧!这个秘密揭开,似乎是对他生活的总结。闹剧结束了,他却走上了绝路!
“他叫人家揪出来了。我也完了,下回就该我进学习班了。陈老性好把我踩到底了……天良啊天良,你说地委东不跑,西不跑,干吗偏跑到咱大青山里来呢?”
“什么是地委?”天良愤怒地反问。
皮大豁一怔,费力地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是地委?!什么是地委——”
天良忽然仰脸朝天,捶打着胸膛大声吼叫。这声音疯狂,绝望,令人心碎!寒意料峭的夜空沉默着,黑影憧憧的大地沉默着,于是这拖长尾巴不住回旋的声音,象远山里传来的一声狼嗥……
十五
黎明,枪声响了!
大青山派出所周所长被打死,子弹准准地打穿胃部。他躺倒在他自己设立的牢房前,眼镜摔出老远……
浪浪大队党支部书记陈老栓被打死。这一夜他没做好梦,梦见皮大豁搓绳,梦见打雷。天蒙蒙亮他起来挑水,正撞见端枪奔来的天良。他刚想说什么,一颗子弹就飞进他嘴里,在脑后穿了个窟窿。他临死也没闲着,肩上压着一担水……
公社党委书记得以幸免。天良找不到他。天良做梦也没想到,邹书记在办公室睡觉并非为整人。半夜,他常常到水仙花家去。这个秘密有着悠久的历史,却没有人知道,危险降临的时刻,他正躺在水仙花热烘烘的被窝里,睡得丰常安逸。水仙花曾帮过他许多忙,比如他瘸儿的婚事等等,仉数这一次功劳最大!……
天良挺着枪,在大青山里狂奔。他的背心袋树枝勾断一根带子,右肩右胸祖露着。他拣没路的地方跑,荒草中杂生着棘手,在他脸上、臂上、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头发蓬乱,眼睛翻白,一口喷白沫,完全变成了疯子!葛藤、乱石时时将他绊倒,但他打一个滚,迅速地跳起,带着一身草叶黄土继续飞奔!
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枪声一响多他脑子里就升起一团白雾。世界在他眼中一片白茫茫。没有地方去。他只是本能地往山上跑,往林子里钻。
末日来到了他惶惶如一只野兽。
太阳刚刚升起,草叶上的白霜闪闪烁烁。大青山在地雾中时隐时现,仿佛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山凹里阴暗潮湿,落叶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忽然间有一束阳光穿过雰隙,将山凹照亮,光束落地处便出现小小的一圈彩虹。山间总是那样静谧,咳嗽一声也会引起嗡嗡的回音。于是,沉寂中产生幻觉,朦朦胧胧地总感到山的深处藏着什么东西。
太阳灿烂了一小阵,便刮起风来,天空弥漫开一种云彩,白的,极浓密,仿佛雾升上了天空。虽还能见到太阳,大致是模模糊糊地一轮,变得很大,却极虚弱。光也失去神气,惨淡惨淡。白云、白雾、白光融为一体,大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昏昏沉沉地睡去吧!天良蜷缩在一块巨岩下边,疯狂拆散了他的骨架。他梦见一只狐狸,盘腿打坐在残断的墓碑上,朝他指指点点。忽而,狐狸变成个老婆婆,银丝根根竖起,厉声叫喊:你手上有血!你手上有血!”天良从岩石下探出头来,看见老婆婆端坐在岩石顶上。他心头一阵惊诧,老婆婆却又变成狐狸……
一只漂亮的狐狸!浑身的毛火红火红,眉间有一道黑杠,建松粗大的尾巴盘着前爪,两只耳朵尖尖地直立。它居高临下地瞅着天良,狗一般的威风,细眯的眼睛竟有几分象莫大叔,透露出玄奥而又严峻的神情!
天良看见了命运。他忍耐,他挣扎,他反抗,但始终不能摆脱它。现在一切结束了,它又在他的眼前显现。天良从巨岩下钻出来,挺挺地站立着。狐狸象个审判者,坐在高处凝视他。
“都是你,都是你……”天良嘀嘀地道。
天良无法解释生活。他不知道是邹书记,是地委,还是这只狐狸使他落到今天的结局。“你永远无法知道!”狐狸瞅着他,俨然是莫大叔的化身。天良似乎悟到:这一切早安排好了。在他出生的时候,在他躺在篝火旁被蚊子咬的时候,在他知道反骨的故事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已经安排好了。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圈套。
愤愤不平。他仿佛遭到了暗算。他憎恨这只狐狸。天良以经过训练的动作,出其不意地举起枪,迅速射击!
狐狸轻捷地一跳,无声无息地落在草丛里。天良扑过去,它又向前一窜。天良看准它的身影,再开一枪!狐狸轻盈地跑起来,草棵子发出细碎的套牢声。忽然,它转回脑袋,朝天良媚媚地一笑。天良怔住了:那分明是流翠!天良奋力追去。狐狸与他嬉戏,灵巧的腰肢左一扭,右一扭,漂亮的尾巴挽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圆圈,间或又露出那张使人心神荡漾的笑脸……
天良多么渴望搂住她啊!可是她格格地笑着,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时而停下来挑逗他,时而又隐没在草丛里。天良追啊追啊,总也追不上。她那双轻巧的小脚踩过的地方,开出一丛丛映山红。她来来回回地跑,春天降临了,漫山遍野绿草茵茵,红花绚烂……
蓦地,一切消失!那只狐狸地遁似的藏得无影无踪。天良站立在山寨的废缝里,四下一片风声。大块大块的黑石伏在荒草中,好象一群牛。黑石上长着那种死人眼睛似的石头花,苍白中透出青色,霉菌一般紧紧贴着石头。断墙鬼鬼祟祟地从灌木丛里露出一截,仿佛妖怪藏不住它的尾巴。带刺的藤蔓歪歪扭扭地乱爬,见到什么抓什么,死纠活缠不肯松开。酸枣裸子顶着一粒粒艳红的果实,暗中却挺起尖硬的长针,随时预备刺人一下。
天良翻起了白眼球。他看太阳,眼珠隐藏在眼皮下,看见的只是一片暗红。浓厚、稠黏的暗红,象一摊淤积多年的血。血中有带丝的黑点游动,那是血的精魂。许多世代的血才凝结出一点精魂。天良再也看不见太阳了,他眼睛溶化在那摊暗红色的淤血中……
全公社的武装民兵集合起来。邹书记还在不断摇电话,往县武装部,往公安局,往当地驻军,到处讨救兵。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额上的汗珠怎么也徐不干净。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早就感到有危险,这种危险不象政治舞台上的周旋,不象一般群众的愤懑,而是直接的。致命的危险!那个从石头底下倔强昂起的脑袋,那双略微翻白的眼睛,常常浮现在邹书记脑海里。他不怕大青山公社任何一股政治势力,但是他怕脱离轨道的人。果然没看错。
“现在,剿匪!”邹书记强作镇静地下了命令。
几百个民兵浩浩荡荡地开进大青山。本来,邹书记可以不要亲自出马的,但是他怕天良又偷偷摸摸地转回来,找他算帐。另外,他心底深处隐藏着一种仇恨,一种嗜血的渴望。天良的行为破坏了他的精神支柱,因而他害怕中夹着狂怒!他让几个棒小伙围在他身边,自己佩着一把手枪。走了一阵,他将手枪和一个民兵换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再走一阵,他又把半自动步枪换成冲锋枪。
“剿匪!”他简短有力地鼓舞民兵。
进了大青山,民兵分散成许多小队,逐个山头逐条沟壑地搜查。漫山遍野是人,无数双大脚踩在干枯的落叶上,一丛丛蒿子被踩倒,一片片灌木被砍开。松林里响起“叭叭”的树枝折断声,不时有石头骨碌碌地滚下山坡。邹书记看着这场面很满意,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自信心也渐渐恢复了。
晌午,雾散尽,太阳也从白蒙蒙的云层中挣脱出来。秋天又显露出它飒爽明朗的原貌:枫树,黄栌,马尾松;红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灌木杂草呈褐色,厚厚地覆盖在地面上。山沟里两行一抱粗的柿树,枝头挂着黄橙橙的柿子,醒目而诱人。远山灰蒙蒙的,仿佛凝固在天幕上的青黛。干燥的秋风犹如一把刷子,将坡坡岭岭刷得更加绚烂多彩……
“报告,北坡大青石下发现一包饼子!”
邹书记从民兵手里接过毛巾,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吩咐道:“仔细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