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圈渐渐缩到青龙嘴。那座残存的山寨就在青龙嘴侧一个山包上。几个手脚麻利的民兵爬上山包,探头探脑地朝山寨里看。忽然,一声枪响,民兵们仿佛同时中弹,手一扬,把武器扔出老远,叽里咕噜地滚下山来。然后他们才齐声嚎叫:“来人呐!他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
邹书记奔过去。没有人受伤,但那几个小伙子吓得面色如土,牙齿嘚嘚地响着,说不出话。邹书记刚要询问情况,山寨里射来一颗子弹,贴着他耳边“嗖”地飞走。好险!邹书记这才想起天良打过仗,必定十分厉害,忙把肥胖的身子嵌到一条石缝里。
“吹号!吹号!”他伸出一条手臂,用力挥动。
刹那间嘹亮的军号响彻山谷。几百个民兵纷纷赶来,把青龙嘴围得水泄不通。邹书记不敢冒险,依然夹在石缝里,却逼着民兵往上冲。民兵到底是民兵,谁肯拿命开玩笑?他们便呐喊着,砰砰叭叭地冲山寨放枪,并不前进一步。
山寨里寂然无声。
邹书记急了,大声喊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怕死?我他妈开除你们党籍,”邹书记咆哮道,“领头给我冲!”
他们无可奈何地离去。邹书记的身子被石缝夹得难受,蛹一样地扭动着,对旁边的人解释道:“你们看见吧?他专打我。不能叫他阴谋得逞!”
枪声大作,那几个共产党员开始冲锋。忽然间,后边有人喊:“下来!都下来——”他们以为是邹书记的声音,赶快退下山。
老羊倌莫大叔来了!他手里拿着赶羊鞭,气喘咻咻地跑到邹书记眼前。邹书记正要发作,旁边有人拉拉他。他猜想这老头有些来历,便忍住了。
“那小子疯了!疯了……上去要送死的,都是人命啊!不能冲。你不能让他们冲!”老羊倌急得浑身打战,汗水把他那双细眯的小眼淹没了。
“是啊,他打过仗,有战斗经验,硬冲是很危险……”邹书记和蔼而忧愁地说。
“我去!我去他不敢打枪!”莫大叔胸有成竹地说’“他听我的,我去把他领下来吵我让他投案……”
邹书记舒了一口气:“老人家,就辛苦你啦!”
“你可千万别让人冲啊!”
邹书记点点头:“放心吧!”
老羊倌把鞭子别在裤腰上,转身离去。走几步,又回头叮嘱:“你可千万别让人冲啊……
邹书记朝他挥挥手。
莫大叔放心了。他没往山包上走,却顺来路隐没在树丛啦。他要绕到青龙嘴悬崖,从后面进山寨。悬崖石壁上有一条羊肠小道,从没人走过。
邹书记不清楚莫大叔的想法,不免起了疑心。他问刚才拉他的人:“这老头和天良是什么关系?”
那人是浪浪村的,知道底细:“天良从小跟他玩,待他亲爹。”
不料邹书记更怀疑了:“他不会帮他逃走吧?”
“不会。这老羊倌是好人!”
邹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一个计划。他把民兵集中在正面山坡,一枪不发,慢慢地向上爬。等挪近山寨,便可知道莫大叔动静。若有意外情况,就一跃而起,擒获凶犯!
“这叫攻其不备,兵书上有。”他得意地暗想。
为了鼓舞士气,他终于从石缝里抽出身子,跟在民兵的后面爬。他没打过仗,却也从电影里学到些军事知识,专拣石块、圈地、树丛作隐蔽,间或一滚一跳,身子倒也灵活……
莫大叔抄小路来到青龙嘴,又贴着悬崖下的石壁慢慢往前挨。看得见山寨了,看得见伏在断墙后面的天良了。“孽障!要敢不听话,我就用鞭子抽他!”莫大叔心里想。脚下的路象栈道似的,嵌在石壁里,需用手抠住石缝,或抓牢石缝里冒出来的棘根、小油松,才能缓缓前行。莫大叔虽然上了年纪,手脚却比青年人灵便,只是别在腰里的鞭子有些碍事。他不肯扔掉鞭子。肠子一般细窄的小道长满了棘子,隔着裤子刺肉,还勾住老夹袄不肯放。“我就用鞭子抽他……”老羊倌嘟囔道。他轻轻一跳,落在一块大黑石上……
天良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他们爬上来了!邹书记就夹在人群里。天良用枪瞄他。可是刚瞄准、他就躲到头后面去了。天良脑子昏昏沉沉,眼前老有一片雾。他已经不晓事理,只知道手中的枪和面前的仇人。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一定得干掉姓邹的猪!让他爬近些,再爬近些……天良紧张得几乎歇斯底里,但本能却使他象捕食的野兽一样沉着。
这时候,天良忽然听见身后有极细微的响动,头皮一奓,脑子里闪过一串概念:“佯攻……迂回……偷袭……”他反射似的一滚,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响声传来处开了一枪!
骤然,眼前的雾散去。天良看见莫大叔倚着黑石慢慢地、慢慢地坐下,胸前的老夹袄漫开一片血印。天良呆了!枪从手中掉下,他痴痴地走到莫大叔跟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莫大叔定定地瞅着他,那目光充满怜悯和责备,似乎在说:“瞧你的眼啊,就象狼眼一样……”
刹那间,从远山的后面,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那么质朴,么欢快,好象有人娶亲,好象过年,好象赶庙会……天良侧耳倾听,心立即象出生时那样纯洁。他会唱了。他真想唱!莫大叔你听着,你听着……
他要上前扶莫大叔。背后射来一排子弹。他摇晃了一下,慢慢地扑倒在莫大叔怀里……
哦,他看见了那堆篝火!莫大叔笑眯眯地将长棍插入火堆,轻轻一挑,蓦地,一团火焰腾空跃起,照亮了破庵前的空地,照亮了黑黢黢的丛林,照亮了漫漫的长夜!一团火焰腾空跃起……
十六
一切仿佛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大青山象一个忧郁的老人,深深地叹一口气,将枪声和这个故事埋藏在它的重重叠叠的褶皱里,再不做声。它总是这样把一个世代一个世代的故事藏起来。它沉默着,许多事情就再也不能知道原委。你独自在山里行走,冥冥中会感到什么,那就是山老人给你的启示。大青山十八座峰,峰峰宁静,峰峰不宁静。你可以听见石头滚落,你可以听见枯枝断裂,你可以听见草叶瑟瑟。远处多又有一种模糊的“呜呜”声隐隐传来,那便是山在叹息,山在诉说,山在吟唱。它们保存的秘密太多太多,于是便化作一种神秘,由你去猜,由你去想,由你去感受。山间有些聪明的野物,长年在这种气氛里熏陶,仿佛也有了灵性,常跑到村里来炫耀。于是又产生了更离奇的传说,山也变得更神秘,更难琢磨,仿佛真的有了灵魂。
死了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人还活着。人们长久地谈论天良,回忆着他生前不曾被人注意的细节。渐渐地,这些谈论烟消云散,大家也忘记了他。生活还在继续。大寨沟终于停工了,修了半截的小平原被孤零零地抛在山里,忧郁地向苍天瞪着一只眼睛。主持这一工程的邹书记却没因此受影响,反而飞黄腾达起来:县委倒了一批人,一他去填补空缺,当上了县委副书记。他更加威严,全县人民都惴惴不安地谈论地那双眼睛……
流翠过得也不赖。她没能履行对天良的诺言,却实现对邹宝山的警告。天良死后,她很快就不安分了。哪个男人,就和哪个男人睡觉。精神既然毁灭了,肉体就可以随心所欲。当然,也要提防丈夫捉牢把柄,要叫他有苫说不出来。
水仙花更与流翠扯不开了。流翠和那些野男人在水仙花洁净的屋子里尽情胡闹。水仙花仿佛欠着她的债,所以她要干什么,总是理直气壮。水仙花好几次想说什么,但总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