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世祖知后大失所望,十分愠怒,下令将文天祥关进兵耳司的牢房,命狱卒看守。执行人员将他绑缚,颈上枷,脚带镣!监押狱中,半月后才解开手缚,一个月后方卸枷去镣。他们认为优礼不能奏效,而施以苦难的折磨,天长日久必能摧毁其意志,促其生变而归降。从此,文天祥开始了狱中长囚的生涯。
谁知这一关就是三年。狱中的文天祥,受尽非人的折磨,苦不堪言。他曾这样据实写道: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炎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来四集,浮动床二,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皿落四塞,时则为火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肩哥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因涠、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
这样的囚徒生活,自然与仕官的荣华富贵,不可同日而语,乃天壤之别。但沦为战俘做楚囚的文天祥,以孱弱的身体,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整日面对污浊的“七气”(水气、土气、日气、火气、人气、米气和秽气),长达一年之久,居然无灾无病地活了下来,竟然大难不死。
面对这种苦难的折磨,文天祥以一“浩然正气”,敌“七种恶气”,安之若素,不改初衷,忠烈之志弥坚。他自悟真谛,认为如此而为是“有养所致”;而“所养何哉?”他豁达自娱,写道: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回溯社稷与人生,往事历历在目,忠奸青史分明;面壁观今与卜后,典刑危在旦夕,气节我辈自扬。于是,文天祥在狱中提笔抒怀,写下了那篇气壮山河、千古不朽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揖,慷慨小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往赖以苴。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很。嗟予遮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国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那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此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锁牢狱而不畏死的文天祥,自然不是一个自我草菅性命的轻生者,如同常人一样,其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和人生的渴望,很显然,他把生命价值的定位和人生价值的取向,并未放在个人与家庭的福禄寿禧上,而是放在对国家与民族的忠孝节烈上。因此,他对生死的抉择,国为重,民为先,忠为大,节为贵,因而才视死如归。
文天祥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便利用大元朝廷对他的一些特殊优待,变牢狱为书屋,挥毫泼墨,抒发心志,写下了许多不朽的传世诗篇,并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编年录》。他的诗作,为世人所喜爱,经常飞出牢笼,或径来狱中相求,以至一诗既成,千手传抄,满于燕市,传遍中原。在狱中,他还抓紧时机,整理和编辑了自己的诗集《指南录》与《指南后录》,又集杜甫诗句三百余首而辑成《集杜诗》,并写下许多极具史料价值的题记。这一切,大概在中国状元与官吏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狱中的文天祥,无时不眷恋着家庭,怀念自己的妻子,拥有儿女情长。他曾收到女儿柳娘的来信,得知妻子和两个女儿崔俘后都在宫中为奴,生活宛如囚徒二般,心中不禁潸然泪下,
他明白,女儿的来信是大元朝廷的一种暗示;只要自己归降,家人即可团聚,享尽荣华富贵,此情此景真的令他心如刀割,难以抉择。
然而,文天祥笃信先国后家的理念,不愿因夫妻恩爱和儿女情长而违心屈辱地丧失气节。他曾在过淮涛中,一吐自己对国与家以及亲人的热血衷肠,又在哎与弟妹书的回信中,和汨倾诉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至此,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汨下嗄咽,更咽。”家人见后读昙,自然泪飞肠断。
翌年五月,文天祥之弟文璧从广东惠州北来大都,大元丞相孛罗得知后,便要他去劝降。文璧给哥哥带去了四百吊钱,又书写了一封劝解的书信。文天祥与文璧有手足之情,又有同登之历,二人相濡以沫,但文天祥认为,文璧前已以城附元,与自己分道扬镳,志不同道不合。第二天,钱被如数退回,并无回信,却有一首诗。其中两句是:“弟史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文璧把诗交给孛罗,孛罗看后,知其坚贞不渝,只有失望和死心了。
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三月,阿合马被刺,和礼霍孙被任命为右丞相,提出了以儒家思想治国的建言,颇得元世祖忽必烈的赞同。八月,元世祖询问议事大臣,说:“南方丞相与北方宰相,孰贤能?”仕元的降臣王积翁答道:“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于是,元世祖拟授文天祥以宰相之高官显位,并下令兵马司继续优待文天祥,欲收其心,得其人。
大元朝廷对文天祥之所以囚而不杀,恩威并举,其意就在于此处,欲利用他在南国民众中的崇高声望,来巩固自己对统天下的统治。
宰相,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多少人梦寐以凌的啊!王积翁等一些降元的旧友,奉命将此事通报给了文天祥,希望他改弦更张。但文天祥摇头,心无所动,不存奢望,饶道:“国亡,吾分一死足矣。焉用我?”
此时,大元朝廷的官员们议论纷纷,有的主张继续对其劝降,有的主张立即把他杀掉,而王积翁、谢昌元等十人,则欲议请皇上释放文天祥,让其做黄冠道士,绝俗出家。但降臣留梦炎极力反对,说:“天祥放出,复号召江南,将置吾十人于何地?”所议遂告吹。元世祖忽必烈也曾与宰相私下议过,欲释放文天祥,但有人以文天祥曾起兵江西抗元之事警戒之,害怕放虎归山,于是予以打消。
不久,大都朝廷同时传来两个令朝廷震惊的消息:一个是福建僧人夜观天象,说“土星犯帝座”,疑“天下有变”,举国哗然。另一个是,北方中山府(今河北保定)一带,传说“宋主有兵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也有匿名书,说某日要火烧城苇,率两翼兵作乱,韵文丞相举旗抗元。
这两个事关大元政局的消息,都与江山的稳固和文天祥的存亡有关,朝廷得知后惶恐不安,更视文天祥为心腹大患。于是,朝廷一方面下令严加戒备,另一方面将如何最终处置文天祥的问题,提到了议事工程。十二月初八日,元世祖亲自召见文天祥。文天祥明白,抹定自己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终于来到了。
面对元世祖忽必烈,文天祥依然长得不跪。世祖帝并不计较和责怪,郑重地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和愿望?”
文天祥成竹在胸,不卑不亢,答道:“天祥受宋恩,为来回壮元丞相。宋无不道之君,无可吊之民,然不幸母老子弱,权臣误国,用舍失宜,北朝用其叛将、叛臣,人其国都,毁其宗社。天祥相宋于再造之时,而宋亡矣。天祥惟可死,不当生,愿赐一死足矣。”
世祖帝于心不忍,说道:“你在这里日子很久了,如能改心易意,以臣事宋之忠心事朕,当令你在中书省有一坐处,可为大元宰相。”
但文天祥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不为所动,坦言道:“国为重,忠臣不事二主。我是大宋的丞相,宋国已灭亡,只求速死,不当久生。”
世祖又命人传话:“你不愿当宰相,就当枢密使。”
“不能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文天祥仍断然回绝。“那你愿意怎么祥?”
“但求一死足矣!”
忽必烈彻底地绝望了。他爱其忠烈,恨其不归,降其无望,惧其生存,而又哀其自轻。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把文天祥重新押回兵马司监狱。
第二天,有元臣上奏道:“文天祥不愿归顺与臣服,应立即判处其死刑。”参知政事麦术丁力,更力赞元世祖,从天祥之请,将其处决。世祖犹豫再三,遂勉强点头,批准了这个奏议。
第二天,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九日,便是文天祥就义的日子。
这一天,大元朝廷派来了监斩官,率领执刑人员,来到兵马司监狱。文天祥知道自己时日已尽,神情泰然自若,对监押的狱卒说:“我事毕矣!”随即带上刑具,从容地走进刑车,奔向刑场。
柴市口刑场周围戒严,一片肃杀之气。文天祥披枷带镣,被押解至此,凛然步出囚车,心若止水,面不改色心不跳。
行刑的最后时刻来到了。监斩官特地再一次问道:“文丞相,你还有甚么话要说吗?此时说来,回奏免死,犹未晚矣。”
“人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文天祥大义凛然,义无返顾地回答。接着,他反问监斩官:“哪边是南方?”
有市人给他指示了方向,文天祥遂双膝跪地,遥望南方,深情地拜了两拜,然后坦然说道:“我事已完结,心中无愧了!”于是昂首挺胸,引颈就刑,从容就义。
刑场执刑刚一结束,忽然朝中有使者持诏加急飞到,要求停止行刑。
原来,元世祖闻知文天祥从容走上刑场后,心中不禁肃然起敬,怅然若失。他再三思忖:“孰道科目不足以得伟人也?文天祥兵败被执,我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留之数年,如虎兕在押,百计驯之,终不可得,可谓仁至义尽。今其赴刑,虽为其咎由自取,但如此忠烈,犹有可惜。与其速决,莫?如缓处,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毕竟来日方长。”于是,他连忙颁诏,急令止之。
但是,不幸的是诏使迟到,文天祥已经死了。大都呜咽,人们洒泪奠酒,向这位以国为本的忠烈之士,志哀致敬。时年,文天祥年仅四十七岁。文天祥遇难后,其妻欧阳氏和家人以及江南义士们,前来收尸,偶然间从他的遗体的衣带间,发现了其生前写好、藏匿在身的一篇《绝笔自赞》:
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手,为国虏,其步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向南百拜以死。其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
文天祥死后,先被暂埋于大都的小南门外,翌年灵柩运回庐陵老家,安葬在故乡富田村东南的鹜湖。
后有人哀而赞之日:“事业虽无所成,大节亦已无愧”。清代秦簧则赋诗赞之:“破碎河山佘正气,英灵风雨护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