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经过七八天的绝食,文天祥虽然日渐消瘦,却居然不死。押解的元兵发觉后,十分害怕他死去,担心进京不好交差,遂派人强行灌食,但保不死。
文天祥绝食的消息传出后,庐陵同里的友人张弘毅,要东上船规劝与照料文天祥。束手无策的元兵喜出望外,满口答应。
张弘毅登船后,对文天祥说:“宋瑞,还认识我吗?”
文天祥一眼认出昔日的老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要坐起来相见,被张弘毅伸手制止。只听他说道:“人者,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老百姓受尽元军的欺凌与蹂躪,江西父老都期盼你能继续领头抗元,谁希望你死啊?惟有元也。你要保重,沿途会有人想把你救出去。留得青山在,东山可再起。”
文天祥听后,心悦诚服,点头说道:“是啊,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可以救国,死了什么也不能救了。前面到了丰城,就恢复进食吧。”
六月十二日,文天祥被押解到建康(今南京),在此竟然逗留了两个多月。
一次,他偶然见到路边的墙上,写着一首满江红。那是太皇太后投降的那一年,皇家随元军北去,随行的昭仪(皇宫女官的名号)王清惠,痛哭亡国,在路上挥汨而作,后传抄各地。其中最后两句是:“若嫦娥于我肯相容,从圆缺。”
文天祥看譽,与之同悲,但觉得逃往月官,未免太消极,于是步和原韵,也写了一首有满江红涉。末尾两句是:“算妾身不屠似天家,金瓯缺。”虽只有这么一改,却将隐藏他心中的亡国立痛和复国之志,和盘托出。
从广州到建康,文天祥一路上与同行的邓光荐谈史论诗,虽为囚徒,但笔耕不辍。暂住建康时,文天祥利用闲暇时间,为他编辑了诗集,取名《东海集》,意喻他应象前朝的鲁仲连那祥,“宁蹈东海而死,义不帝秦”,突现了其宁死不屈的良苦用心。不久,邓光荐病了,不能一路同行,文天祥要独自北上。就在两位志士分手时,邓光荐挥笔写下《念奴娇囗驿中言别乡词,赠给文天祥: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乌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在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州齐发。正为乌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往年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件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词中高度赞扬了文天祥的凌云壮志和百折不挠的爱国精神,更为他生不逢时、天不我助而深感惋惜。文天祥读后情袭心头,也步原韵奉和一词,表明其虽败而壮志不移的心迹:
乾坤能大,算蛟龙、原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更那寒虫四壁。横梁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一天深夜,文天祥正在屋内写作,突然“啪”的一声,一块包的石子破窗而人,接着听到屋外的元兵高喊“有人”然后按阵骚动的脚步声。
文天祥急忙拾起石子,展开所包白纸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渡江时,我们一定要把丞相救出来,率领囗们继续抗元。沿江百姓百拜。”
万里长江横渡,劫船救人正当其时。然而,元军虽未发现有人图谋渡江劫船的蛛丝马迹,但他们显然知道这里是危险地段,因而自然地加强了戒备。张弘范亲自部署水陆两军的警卫,渡江时特将文天祥的座船,紧紧地包夹在元军船队的中央,致使谋划劫船救人的江淮义士们,无法下手,只能望洋兴叹,就这样,一场渡江劫救的秘密壮举,无声地流产了。
渡过了滚滚长江,又跨过了滔滔淮河,走完了水路,又踏上了陆路,文天祥跨人中国南北分界的地理坐标——淮安,从南国来到了北国。
回望南天,最后一点逃生的希望破灭了;遥看北方,杀身之地不日就在眼前。因此,他在跨过淮河时,明白己的人生结局,心头涌起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无尽悲愤,于是随口吟出《过淮》一诗:
北征垂半年,依依只南土。今晨渡淮河,始觉非故宇。故乡已无家,三年一羁旅。龙朔在何方?乃我妻子所。昔也无奈何,忍已置年虑。今行日云近,使我泪如雨。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无望夫,子兮莫望父。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文天祥强压亡国之恨,强忍别亲之痛,从容面对,笑傲前路,义无返顾地北行,走完了最后的路程。
十月初一日,押解的囚车抵达京畿。黄昏时分,文天祥跨过卢沟桥,亲眼目睹了北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夜深进入了元京大都。屈指算来,从南粤广州到北国大都,万里迢迢,路行程总计达五个月零十一天。
来到京城大都,一代枭雄元世祖忽必烈,深谙“士可杀不可辱”之道,又欲求贤得才于南官,于是命将文天祥安置在会同馆内肩为上宾,“馆人供张甚盛”,每日里以美酒佳肴相款待。然而,文天祥“夜不寝处,坐以达旦”。
不久,劝降的人接踵而来。第一个前来劝降的人,是留梦炎。留梦炎与文天祥同是南宋的状元,又都官拜丞相,但他在大敌当前、国有危难之际,弃官逃遁,叛宋仕元,职任礼部尚书。文天祥被俘后,大元朝廷认为他与文天祥职位相当,由他来劝降,可以“现身说法”,足以作为文天祥效仿的“楷模”。
留梦炎奉命而至,然而疾恶如仇的文天祥,一见到他便怒火中烧,厉声斥骂他“卖国求荣,不知荣辱廉耻,根本无颜见江东父老”,是“宋之叛贼,元之走狗”,直骂得他无地自容,只好窘然退下。
其后,留梦炎虽然仕元达二十余年之久,但最终被世人唾弃不齿。当时,江西人罗秋台曾将他与古之节烈之臣进行忠奸对比,特地写诗讥讽他毫无节气:“踏雪苏卿受苦辛,庾公甘做老朝臣。当年龙首黄扉客,同受皇恩一样人。”留梦炎的家乡浙江青州,也为出了这个叛臣而赧然蒙羞,时人愧称;“两浙有梦炎,两浙之羞也”。受其影响,据说明代“留”姓参加科举时,必须注明“非留梦炎子孙”方可允试。元世祖忽必烈在与赵孟類评论大臣之忠贤与否时,还曾命他赋寺评点留梦炎,赵盂頫无奈,只好折衷写道:“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很皇元。”世祖看后啼笑皆非。
随后,已经被俘投降的德祐皇帝,即只有九岁的称帝赵,也被派来劝降。他已被元朝削去了帝号,加封为瀛国公。勤年幼的昔日“小天子”,自身当然不懂得如何劝解自己昔日的相去投降,但他的到来显然是一种标示:大元朝廷君臣相见,然是一种无声的感召与同化,因为皇帝都称臣了,为臣者为还不臣服呢?当恭帝“屈驾”来到会同馆时,文天祥委实百感交集,别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言而喻,他知道恭帝来此要说什么,科急忙跪下,痛哭流涕,来了个先声夺人,说道:“圣驾请回,驾请回!”赵显无法开口,竟不及言出,便怏怏而归。
亡宋的君臣陆续劝降,一个个无功而返;元朝的君臣便台前幕后,相继登场。大元的目标始终如一,那就是招降文天祥,权倾朝野的平章政事阿合马,首先出马劝降。他高踞大堂之上,以征服者的胜利自居,命文天祥下跪。
文天祥昂首挺立,毅然拒绝,只揖不跪,义正词严地说道:“南朝丞相见北朝宰相,何跪之有?”
阿合马见其威武不屈,便讥讽道:“你何以至此?”
文天祥厉言正色,说道:“南朝若早以我为相,你就到不了南方,我也就不会到北方来了。”阿合马自忖,事实的确如此,一时竟哑言失笑。但他环顾左右,色厉内荏,说道:“今日此人生死尚由我……”
其言犹未尽,文天祥便打断他的话语,朗声说道:“亡国名人,要杀便杀,道甚由不由你!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天祥今日……至于此,望早施刑。”
面对文天祥的视死如归,阿合马一筹莫展,只好黯然告退。
大元朝廷见文天祥敬酒不吃,便让他吃罚酒酒,于是把他押送到兵马司的衙门候审。
十一月初五日,新任丞相孛罗升堂开审,命将文天祥提押到沤密院,企图以审逼降。
孛罗丞相开始想来一个下马威。厉声喝令左て,,’强制文天详下跪。然而,文天祥只行了一个拱手礼,拒不跪下,说道:“天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宋尽忠,只愿早死!”
孛罗丞相毕竟高人一等,见此情景并不予计较。他变换了手法,企图用“天道兴废”之说,开导与驯化文天祥,于是说道:“天道有兴废,自从盘古开天地,到今日之大元,其1司有多少朝代,我不晓得。你文丞相才高学博,请说来听听,好吗?”
“我今天不是来参加科举考试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文天佯一听,便知其弦外之韵,洞悉言外之意,于是一言杜绝,不想进入他的话题。
孛罗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宋朝皇帝把宗庙、城池、土地,已都给丁大元,你不是讲‘忠’吗了什么叫‘忠’?皇帝都已经归顸了大元.为臣的不也应该归顺大元的吗?这个道理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你比我懂。而今你却抛弃宋朝恭帝赵显,先后又另立二王赵昰、赵昺为帝,这难道叫‘忠’吗?这是大大的不忠啊!”
“哈哈!高论,高论。”文天祥听后,一声冷笑,予以反驳。“文某但闻社稷为重,君为轻。何谓‘忠’?跟着高宗皇帝抗金,跟着端宗、帝呙抗元,这样的人才叫真忠;而跟着徽、钦二帝北去,跟着恭帝投降的人,那叫卖国,算得什么忠?”
孛罗诺诺,不甘示弱,又说道:“既然你知道国家已无法叛药,为什么还硬要去挽救呢?你又干出什么功绩来了呀?镪又如何呢?”文天祥毫不气馁,答道:“无法救药,那是亡国之论。断宋朝早日改革自强,就没有你们元朝的天下。我做一天臣子,尽一天责任,谈何功绩!天下事有兴有衰,勿以成败论英雄,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大宋尽忠,只愿早死,何必再言!”孛罗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吼道:“你真的要死吗?我偏不让你死,要关押你一辈子!”
文天祥毫无惧色,坦然说道:“但愿为正义而死,终身关押又何惧哉!”
面对这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铮铮铁汉,大元朝廷实在无可奈何,虽然煞费苦心,却不能易其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