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盈离开了那座城市。她独自拖着行李箱,拦了巴士赶到汽车站去。她站在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的人群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幕是这么地熟悉。在几年前,她也曾经这样流落在街头,拖着行李箱,当时的自己哭得那么地伤心,大雨倾盆而下,而她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那是她被程天桀从公寓里赶出来的时候。如今她又一次地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她的腹中多了一个孩子,她对于未来似乎并不茫然,她只是想要逃开这里的一切,去过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
先前,虽然她大部分的钱都拿去还给经纪公司了,可是还是有一些存款,她相信自己不会过得太窘迫,只是为了孩子的发展着想,还是要尽快找到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才行。
售票窗口的小姐很不爽地大声嚷嚷道,“喂,你到底是要去哪儿啊?不买票就让开,别挡着路让后边的人都买不到。”
任雪盈忙说道,“请给我一张距离市区最远的地方的车票。”
那售票小姐白了她一眼,然后取了张车票地给她,又收了钱,丢了些硬币找零给她。任雪盈拿着车票到外面去搭车,然后一路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依稀看到杜荀鹤的笑脸,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温柔的表情,让她觉得心里一阵悲伤含混着温暖,分不清到底是更难过,还是更悲伤。
车子载着她走了一整夜,终于在凌晨的时候到达距离这座城市最远的一个小镇。那地方她曾经只在地图上看到过,因为贫穷,镇子发展非常缓慢,很多人都已经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谋生了。镇子有条小溪,溪边有很多穿着朴素的妇女在洗衣服,这是一个和任雪盈生活过的环境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拖着行李箱,脚步缓慢,因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于是就一直这么走着,直到看到一个杂货铺的门口贴着一张租房的贴士,她才走上前去,撕下来看了看,然后走过去问旁边的一个中年的女人,是否知道这张纸上写的地址在哪儿。
那个中年妇女笑盈盈地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你是外地来的吧?来这儿做什么啊,逛逛还是打算住下来?老张家的房子可是只给本地人租啊,你要是只住个几天的话,他是不会租给你的。他和儿子到城里享福去了,可不想隔三差五地要回来,你可得想清楚了。”
任雪盈连忙说道,“是的,我是要常住的,不是来这边旅游,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的。”
那个中年妇女听她这么说,就站起身来,“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带你过去吧。”两个人往老张家的院子走的时候,这个中年妇女自我介绍她是这边小镇的杜大妈,还对任雪盈说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话,都可以来找她。这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滔滔不绝地告诉任雪盈,她的儿子在附近的一个小餐馆里打零工,如果任雪盈要找工作的话,她也可以让儿子帮忙打听一下。任雪盈顿时觉得很窝心,先道谢了一番。
老张的房子很容易就租了下来,因为有杜大妈在旁边一直游说,于是原本不想租给外地人的张大爷还是把房子租给了任雪盈。她就这样安顿下来。没几天,又在杜大妈的帮助下,在镇子上的一个小餐馆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在这里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光彩掩盖住了,穿着和镇子上的姑娘们一样的朴素的衣服,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尽量不要带着城市的那种味道。
这是一个十分朴素的小镇,人们之间互相帮助,看她是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小镇上的人都很喜欢跑来帮忙,有人教会她生煤油炉子,也有人教她如何和镇上非常刁钻的小贩去讲价钱。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这个城市,乃至世界上受到所有人瞩目的大明星,没有人知道她的绯闻,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在这里终于能够平静下来,内心不在风起云涌,不再恐惧地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街上的那些人。在她看来,或许从很早的时候,她就该选择这样的生活,也许是贫寒和凄苦的,可是至少内心的伤疤不用一次次地被人剥开来,痛楚也不会变成一种累加。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还是哭了很多次。一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从生出来就要面对一个这样的生活,她总觉得自己对他十分亏欠。原本觉得生下他是对自己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这个孩子让她不得不离开杜荀鹤,这个孩子让她和原本已经到手的幸福擦肩而过,可是在带着这个孩子离开城市的时候,她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她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和她亲密的人了,那是在她腹部中孕育着的孩子,和她流着一样的血液,和她心灵相通,她再不是孤单的了。不公平感消失了,萌生出来的反而是对她对这个孩子的亏欠。他会是一个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而且一出生就面对着贫寒和凄苦的孩子。以后也许她会回到城市中去,可是对于未来,此刻仍然是一片迷惘。
她也时不时地会想起杜荀鹤来。她想他一定已经看到了她写的那封信,他大概对她失望透顶了。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要让她摆脱过去,想要给她所有他能给的幸福,可是她却这样不告而别了。
她工作的那家小餐馆就在镇子的大街上,说是大街,其实不过是一条狭长的两面有门面房的街道罢了,零零星星地有几个小饭馆,但是唯独只有这家小餐馆是挂着招牌的,宋记茶餐厅。在这餐厅的旁边挤着各种各样类似粉刷涂料之类的小门面房,门口坐着几个闲来无聊的人,地上是零零星星的瓜子皮。
她刚到这家餐馆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多余的工作,就到餐馆的后头洗碗筷。清早8点多要去餐馆工作。说是只管洗盘子洗碗,可是早上却要帮着店里的人把送来的蔬菜和肉类处理一遍。她不太说话,只是闷头坐在后面的院子里,一点一点地在择菜,偶尔有餐馆的小工过来跟她说话,她也是低着头三言两语,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她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也就不找她说什么了。
这天她正在洗盘子的时候,猛然站起身来,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住点什么,却落了空,身体一歪,轰隆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她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餐馆里的一个供值班的人休息的床铺上了。床边挤着店里的很多人,大家似乎都有些担心她的样子,就连杜大妈也被找来了。
杜大妈看她醒来了,当即就走过来,连声地说道,“你说说你啊,怀孕了怎么也不说啊。我要知道你现在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我就不会介绍这么重的活儿给你了,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的,你可让我怎么给你家人交代啊。”
任雪盈才刚清醒过来,听见杜大妈这么说,不觉慌了神,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哀求道,“杜大妈,我可以洗碗的,没事,刚刚可能只是突然有些缺糖才会发晕,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的,求你了,杜大妈你再帮我跟老板说说吧。”
杜大妈被她逗乐了,笑起来,“你瞧瞧你,一醒来先不顾自己的身子,倒先担心丢工作了。你别怕,我刚已经跟你们老板说过了,他也吓了一跳呢,知道你是这种情况,估计压根就不会给你安排这么重的活儿,他刚刚已经答应我了,要把你调到前面去当服务员,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过来,店里生意忙活起来也到中午了,你就每天中午的时候过来就行了。”
自此,任雪盈就开始在餐馆里当起了服务员,依照老板的特别关照,她每天可以到十点多钟的时候再来,也不用一直在厨房里打下手,只管招呼店里的顾客就好了。晚上要一直忙碌到八九点钟。这小镇上的人其实消费能力一般,但是因为餐馆的饭菜也不贵,所以白天一直都络绎不绝地有客人会来。除了任雪盈之外,就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忙,所以她白天总是比较累的。
先前洗盘子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自从调到大堂去端盘子之后,钱倒是多了一些,虽然不至于变得很宽裕,但至少交房租维持生活还勉强可以。任雪盈其实也并不是非要工作不可,她还有一些积蓄,在这样的小镇消费并不大,其实是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但她不想变成一个坐吃山空的人,尤其不想这样毫无准备地就生下孩子。她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生下这个孩子,并且好好地抚养他长大。
而此时,杜荀鹤在给任雪盈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的情况下,终于越来越紧张起来。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她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他原本是在开会,却是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状态,于是只好皱着眉头站起身来,顾不得其他拿了外套就往外走。公司的股东们全都怔怔地看着他疯了似的离开了会场,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杜荀鹤一边开车一边还在不停地打电话,可是一直都是关机。他用最快地速度,甚至闯了好几个红灯冲到了任雪盈的公寓,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反应,只要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可是才走进去,他就怔住了。
房间里还是早上的模样,却总是少了点什么,原来是任雪盈把她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他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钥匙和那封信,于是走过去,颤抖着手将信封拆开来,只是才看到第一行,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小鹤,我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你说,我答应你的求婚的时候是你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其实我想告诉你,在接受你的求婚的时候,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只是这幸福太虚幻,也许并不真的属于我。”
杜荀鹤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当看到任雪盈说出自己要离开他的原因的时候,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来,拨了一通电话,然后就对着话筒开始咆哮起来,“派所有的人出去找,就算把这座城市翻个个儿,也要给我把她毫发无损地找回来。”他挂了电话,拿了钥匙冲出门去,再次开车到处去找,所有在这座城市中任雪盈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没有放过,挨个地往过找,每到一个地点,看到任何打扮像任雪盈的女孩子,总是冲上去就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来,可是回过头来却又失望到底,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遇到这么大的伤害的时候,她不是留找他商量却宁愿自己躲起来。
眼看着天色渐黑,他开着车,越来越担心她的安危,禁不住自言自语着,“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呢?难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以为我会在乎这样的事情吗?对你来说是伤害的任何事,我只会为你心疼,为你而不舍,怎么可能会恨你,怎么可能还会怨你呢?雪盈,你到底在哪儿?别躲着我啊。”
他从傍晚一直找到了隔天早上,却始终没有所获。他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找了,公司的保安系统都在外面找,可是每一个打开的电话都只会让杜荀鹤更加地失望。
他不吃不睡地开着车继续找,从早上找到中午,电话已经被他打得没电了。他把车子开得很缓慢,然后不断地看着两边的路人,他相信任雪盈不会一下子走得这么远,也许她现在正心烦意乱,也许她还留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酒店里,也许她还在想该要去往何处。
他开车去每个酒店找她,问名字没有人知道,就描述长相,可是所有的酒店都翻了一遍,却始终不曾有她入住过的记录。他渐渐开始灰心丧气,整整一夜,她应该不会怀着孕却流落街头,她是那么想要成为母亲的一个人,就算不懂得好好地照顾自己,却也会好好地照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