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知道吗,安娜?跟你说实话,我倒不是很希望凯蒂嫁给他。如果渥伦斯基会在一天之内爱上你,凯蒂和他之间没戏倒还更好一些。”
“哦,天啊!那真是太蠢了。”安娜说,听到多莉把她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她快乐得脸上布满深深的红晕,“这么说,我就变成我心爱的凯蒂的仇人了。哦,她多可爱啊!可你会替我补救的,对吗?呃,多莉?”
多莉强忍住笑容。她喜欢安娜,发现安娜也有弱点,觉得很有意思。
“仇人?不可能。”
“我希望你们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现在我更爱你了,”安娜含着泪水说,“哦,亲爱的,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轻拍着脸,开始换衣服。
奥伯朗斯基回来得很晚,脸红彤彤的,兴高采烈,一身烟酒气。安娜正要出发。
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多莉,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子的时候,轻轻对她说:“记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爱你,并且会永远爱你。”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安娜说,吻了吻她,极力忍住眼泪。
“过去和现在,你都了解我。再见,我的好人儿。”
安娜同哥哥道别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哎呀,都结束了,谢天谢地!”他在火车车厢的人口处一直站到开车前的最后一刻。
她坐在女仆安努西卡旁边,凝视着光线昏暗的卧铺车厢。“感谢上天,明天我就又可以见到谢里沙和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了。我又会和以前一样,继续过我的好日子了。”
虽然和白天一样心事重重,安娜还是从容愉快地做着旅行的准备。她用灵巧的手打开红色提包,拿出一个小枕头放在膝盖上,又锁上提包,然后小心裹好脚,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一位有病的太太巳经睡觉了,其他两位夫人开始同安娜说话。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太婆,一面裹脚,一面议论着车上的暖气。安娜敷衍了几句,看出谈话不会有什么意思,就让女仆把台灯拿出来,固定在她座位的扶手上,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文小说。起初她读不进去,来回走动的人们的喧闹声干扰了她好一阵,而火车最终开动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听那些噪音。后来下雪了,雪打着她左边的窗户,粘在上面,她看到全身裹得紧紧的、身体一侧落满雪花的列车员从车厢里走过。人们议论在窗外肆虐的可怕暴风雪,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一切都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同样的颠簸和震动声,同样飘打在车窗上的雪花,同样忽冷忽热的暖气,昏暗中若隐若现的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说话声,不过安娜终于开始读小说,并且读进去了。安努西卡巳经打瞌睡了,粗大的手扶着搁在大腿上的红色提包,手套上还有个洞。安娜读着小说,领会着书中的内容,但读得并不愉快,也就是说,领会他人对生活的思考并不愉快。她太渴望过自己的生活了。当她读到小说的女主人公如何照料一个生病的男人,她就想轻轻悄悄地在病房里走动曰当她读到一位议会成员发表演讲,她就希望她去发表那场演说;当她读到玛丽夫人如何骑马狩猎,逗弄她的妯娌,使所有人都对她的大胆感到惊讶,她就想自己去做。但她没什么可做的事,所以她用小手玩弄着光滑的裁纸刀,强迫自己读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巳经得到英国式的幸福,获得了男爵爵位和领地。安娜想同他一起到那片领地去,这时她忽然觉得他一定感到羞耻,而她也为此感到羞耻。但他为什么感到羞耻呢?“我又有什么好羞耻的?”她生气而惊讶地问自己。她放下书,背朝后靠,双手紧紧捏着裁纸刀。没什么好羞耻的。她唤醒了在莫斯科的所有记忆,一切都是愉快、美好的。她回想起舞会,回想起渥伦斯基,想起他卑微、倾慕的目光,以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然而,就在她回忆起渥伦斯基的一刻,羞耻感变得更强烈了,一个内在的声音似乎对她说院“温暖啊,非常温暖,发烧呢!”“咳,那又怎样?”她换了换坐姿,最终果断地问自己:“这说明什么?我害怕正视它吗?那又怎样呢?好像我和那个军官之间巳经有,或者可能有任何不一般的关系似的。”她轻蔑地笑了笑,又继续看书,可这会儿怎么也读不进去了。她把裁纸刀贴在玻璃窗上滑动,然后把刀冰凉光滑的一面抵在脸颊上。忽然,一阵欢乐没来由地涌上心头,使她几乎笑出声来。她觉得她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手指和脚趾紧张地动来动去,体内的某种东西使她呼吸停滞。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中,所有形象和声音都异乎寻常地生动起来。火车是在前进,后退,还是静止不动?她脑子里时时刻刻感到疑惑。坐在她身边的是安努西卡,还是一个陌生人?“我在这里吗,是我自己吗?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她害怕沉迷于这些谵妄的想法之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把她拖过去,但她可以凭自身力量屈从它或反抗它。为了摆脱这种状态,她站起身,把盖在身上的东西掀开,脱掉大衣的披肩。她清醒了一会儿,知道那个穿着掉了一个扣子的淡黄色长大衣、瘦瘦的乡下人是列车司炉,进车厢里来看温度计,他打开车门时风雪灌了进来。但随后一切又变得迷糊了……穿着长大衣的乡下人开始啃墙上的什么东西;老女人开始伸腿,伸得有整节车厢那么长,车厢笼罩在一片黑色愁云之中;然后有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和骚动声,仿佛有人被撕成碎片;一道剌目的红光出现了,随后一切都隐藏在一堵墙背后。安娜觉得自己好像跌落到地板上。但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可怕,而是有趣。一个全身落满雪花的男人在她耳边喊着什么。她站起来,清醒了,明白火车停靠在一个车站上,这个人是列车员。她让安努西卡把她脱掉的披肩和围巾给她,她把它们披在身上以后,朝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安努西卡问。
“是的,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里面太热。”
她打开车厢的门。风雪朝她扑来,同她争抢着车门。这也使她觉得有趣。她出去了。风似乎一直在等着她,轻快地呼啸着,试图擒住她,把她卷走。她抓住冰冷的门柱,拉下围巾,然后走到站台上,离开了车厢。
狂暴的风吹进车厢的小走廊,但在被列车遮挡的站台上,风很静。她站在车厢外面环顾站台四周以及被灯光照亮的车站,喜悦地、深深地呼吸着雪花飞舞的瘭冽空气。
暴风骤雪在列车车轮间、车站柱子周围和各个角落呼啸冲撞。车站的马车、柱子、人群,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半边都被雪覆盖,而且雪越铺越厚。风雪稍停片刻,紧接着又狂风大作,风大得几乎叫人无法抵挡。不过人们还是愉快地相互交谈着,在站台吱嘎作响的木板上跑来跑去,车站的大门不停地开开关关。一个男人弓身走路的身影从她脚边移过,然后她听到捶子敲打车轮的声音。“把电报给我!”从暴风雪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这儿,给您。28号!”另一些人在喊,许多人跑来跑去,全身落满雪花。两位先生嘴里叼着烟从她身边经过,烟头忽明忽灭。她又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把手从皮手笼中抽出来,准备抓住扶栏上车。这时,另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走到了她和灯光摇曳的路灯之间。她转过身,立刻认出是渥伦斯基。他行了个礼,鞠了一躬,问她是否需要什么,能否为她效劳。她盯着他的脸,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回答。虽然他站在暗处,她还是看到,或者说她自以为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那是和头天晚上一样打动她心扉的恭敬而狂喜的表情。这几天,直到刚才,她还不止一次使自己相信,对她来说,渥伦斯基不过是她随处可见的无数大同小异的年轻人之一,她不会使他对自己产生一点想法;然而现在,重新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就被一种快乐的骄傲所占据。她不必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她非常清楚,他在这儿,只是因为她在这儿,仿佛他亲口跟她说过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坐这趟车。您去做什么?”她放下准备抓住扶栏的手问道。她面露喜色,抑制不住她的快乐和活力。
“我去做什么?”他直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您去哪儿,我就会去哪儿,您知道的,”他说,“我别无他法。”
这时,风似乎越过了所有障碍,把雪从车厢顶上吹落下来,一块松松垮垮的铁皮被吹得咔咔作响。火车头在前方阴郁悲哀地长鸣。在安娜眼里,可怕的暴风雪现在变得更美了。他说出了她心底渴望、理智却害怕的话。她没有回答,他却能从她脸上看到她内心的挣扎。
“如果我的话惹恼了您,请宽恕我。”他谦卑地说。
他的话那么谦恭,但是那么坚定执拗,她久久无法回答。
“您不该这么说话。如果您是好人,我请求您忘了这些话,我也会把它忘掉。”她终于说道。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我也不会……”
“够了,够了!”她喊道,徒劳地想在被他热切注视着的脸上做出严厉的表情。她抓住冰冷的扶栏,登上台阶,迅速进人通往车厢的小走廊。但在那个小走廊里,她停了下来,脑海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虽然她想不起来他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本能地觉得,这短暂的交谈把他们彼此拉得那么贴近,让她既害怕,又欣喜。静静站立了几秒钟以后,她走进车厢,坐了下来。先前折磨她、使她过度紧张的状态现在不但恢复了,而且变得更可怕,到了她不堪忍受、害怕体内某种东西随时都会崩溃的地步。她彻夜未眠,但在满脑子的紧张和幻想里,却没有任何抑郁或不快之处;相反,她觉得喜悦,剌激,精神焕发。快天亮的时候,安娜在座位上打起盹来。等她醒来,天巳经亮了,列车即将到达彼得堡。家、丈夫、儿子、即将到来的一天以及今后的种种烦心事,立刻浮上她的心头。
列车在彼得堡终点站停下来,她走了出来,看到的第一张面孔就是丈夫的脸。
“老天!他耳朵怎么了?”她凝视着他冷漠而威严的身影,尤其是他那双一直顶到帽子边缘的招风耳,心想。他看到了她,带着他常有的讽剌笑容朝她走去,疲倦的大眼睛直盯着她。她看到他专注而疲惫的目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压上心头,似乎她原本指望见到一个不同的他。尤其使她吃惊的,是她见到他时产生的对自己不满的感觉。这是她在丈夫面前的熟悉感觉,似乎自己在伪装,只不过她从前没有注意到,现在却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
“是的,如你所见,这是一位专情的丈夫,和结婚第一年同样专情,由于思念你而憔悴。”他说话很慢,声音又尖又细,他总是用这种嘲笑能够真心说出这番话来的人的口气同她说话。
“谢里沙还好吗?”她问。
“这就是对我热情的全部回报吗?”他说,“他很好,很好……”
这一晚,渥伦斯基甚至没打算睡觉。他坐在座位上,双目直瞪前方,不去注意进进出出的人。如果他先前的冷静沉着巳经让那些不认识他的人惊讶不安,他现在看起来就更骄傲、更自负了。他看人就好像看没有生命的物体。一个在法院任职、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坐在他对面,很讨厌他这副神情。他再三向渥伦斯基借火点烟,同他说话,甚至推搡他,以证明自己是人而不是物,但渥伦斯基看他依然就像看一盏路灯一样。年轻人受不了他不把他当人看,再也受不了了,就做起了怪相。
渥伦斯基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没那么自信,而是因为安娜给他的印象使他感到满心欢喜和骄傲。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甚至也不去考虑。他感觉迄今为止他所有分散的力量都聚合起来,带着可怕的能量指向一个无比幸福的目标。他感到快乐。他只知道,他告诉了她真相:她在哪儿,他就去哪儿。现在对他来说,生活的所有幸福和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见到她,听她说话。当他在波罗沟车站走出列车去喝塞尔查水,看到安娜的时候,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告诉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很高兴跟她说了那些话,她现在都知道了,而且正在思量这些话。这一晚他根本没有人睡。他回到车上,不断回忆着他见到她的种种情景以及她说过的所有话语。在他想象中浮现出一幅可能的未来图景,使他兴奋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尽管彻夜未眠,渥伦斯基在彼得堡走出列车时,还是精神饱满,生气勃勃,如同洗了个冷水浴。他在车厢外面停下脚步,等待她出现。“我会再看到她,”他心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我会看到她走路,看到她的脸庞……她会说些什么,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也许还会微笑。”但他还没见到她,就先看到她丈夫,车站站长正恭敬地引领他穿过人群。“天哪,丈夫!”直到此刻,渥伦斯基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丈夫是同她结合在一起的。他知道她有丈夫,但还不相信他的存在,只有当他看见他站在那儿,看到他的头部、肩部和裹在腿上的黑裤子,尤其是看到丈夫带着占有的神气,从容地拉着她的手时,他才完全相信他的存在。
当渥伦斯基看到卡列宁那彼得堡式刮得精光的脸,严厉而自信的仪态,圆礼帽和微驼的背,他相信了他的存在,并且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就像一个被干渴折磨的人来到泉水边,却发现里面有一只狗、一只羊或一只猪在喝水,并且把水弄得浑浊不堪。尤其是卡列宁的步态、晃动的大腿和又宽又短的脚,使渥伦斯基觉得很不舒服,他认为只有他才有毋庸置疑的权利去爱安娜。不过,她还是一样的,看到她还是使他感到生理上的振奋和欢欣鼓舞。他让那个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国男仆把他的行李带回家,他自己则朝她走去。他看到他们夫妻相见,凭着情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同丈夫说话时略显尴尬的样子。
“不,她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他心里断定。
他从后面朝她走近时,高兴地发现她意识到了他的靠近,她都要转过身来了,可一认出他,就又同丈夫说起话来。
“您晚上休息得好吗·”他向他俩鞠了个躬问道,任由卡列宁把这句话当成是对他的问候。至于他是否能认出他来,那就随他的便了。
“是的,非常舒服,谢谢。”她回答道。
她的脸看上去很疲惫,没有一点原先时而在她笑容里、时而在她灵动的双眸中闪现的活力。但有一瞬间,他从她看他的眼神中看到一道光芒,虽然那光芒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还是使他快乐。她瞥了一眼她的丈夫,看他是否认识渥伦斯基。卡列宁不悦地看着他,茫然地回想着他是谁。渥伦斯基的冷静自信碰到卡列宁的冷漠自信,就像一把长柄镰刀劈在石头上一样。
“渥伦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想我们以前见过,”卡列宁冷淡地伸出手说,“和母亲同去,与儿子同回。”他清楚地发出每一个音,仿佛说出的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想您刚休假回来吧?”他说,没等渥伦斯基回答,他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道,“啊,离开莫斯科时掉了不少眼泪吧?”
他跟妻子说话,是想让渥伦斯基明白他希望单独同妻子待在一起,但渥伦斯基却对安娜说:
“我希望能有拜访您的荣幸。”
卡列宁用厌倦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我们星期天在家。”终于把渥伦斯基打发走了以后,他用惯常的玩笑口吻对妻子说:“多好啊,我有半小时时间来接你,并向你表示我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