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必须给您时间喝完咖啡。”马修回答道,他友好而直率的语气让人没法儿生气。
“立刻让她进来。”奥伯朗斯基说,恼火得脸都皱了起来。
来访的女人,是一个叫卡里宁的小官员的寡妇,提了些荒唐而不切实际的请求。然而奥伯朗斯基以他一贯的礼貌请她坐下,仔细听她说完,详尽指导她如何申请,向谁申请,甚至用他清楚优雅的大字体,轻快流畅地给可能对她有所帮助的人员写了一张便条。打发她走了之后,他拿上礼帽,然后停下来,考虑他是否遗忘了什么东西。他发现他什么也没遗忘,除了他最想忘却的他的妻子。
“哦,是的!”他垂下头,英俊的脸上浮现愁云。
“去,还是不去?”他问自己。他内心回答说他不该去:去的结果只是虚伪,不可能恢复他们的关系,因为要让她变得有吸引力,激起他的爱慕,或者把他变成一个丧失爱的能力的老头,都是不可能的。现在去的结果只能是虚伪和欺骗,而这些都与他的天性相脖。
“但早晚都得这么做。毕竟,不能老让事情这样下去。”他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就这样说道。他挺起胸膛,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两口,把它扔进一个珍珠贝做的烟灰缸里,然后大步穿过客厅,打开了通往妻子卧室的门。
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身穿短晨衣站在那儿,由于面容憔悴,惊恐的大眼睛越发显得触目;从前浓密的秀发现在变得稀疏,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房间里的物品散落一地,她站在敞开的衣柜前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间,忙着挑拣什么。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朝门口望去,想装出一副严厉和蔑视的表情,却装不出来。她觉得她害怕他,害怕这近在眼前的会面。她想做这三天中她巳经试了几十次的事,就是把孩子们和她自己的衣物整理好,带到娘家去,但她做不出来。于是,她就像前几次那样对自己说,事情不可能保持原样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惩罚他,羞辱他,报复他,哪怕他只能体会到他给她造成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行。她不停地对自己说要离开他,但又觉得不可能。她不可能离开他,因为她无法摆脱把他视为夫君和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如果在这里,在她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完全照顾好五个孩子,那么带到外婆家去情况只会更糟。事实上,这三天当中她最小的孩子巳经病倒了,因为他们给他喝了馊掉的肉汤,其他几个昨天也几乎没有进食。她明知她不可能离开,但还是自欺欺人,继续收拾东西,假装她真的要走。
她一看到丈夫,就把手伸进衣柜的一个抽屉,假装在寻找什么东西。等他走近了,她才朝他转过脸来。虽然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严厉、坚决,但她脸上却只有痛苦和迷惘的神情。
“多莉!”他怯懦地柔声说道。他耷拉着脑袋,想做出可怜、恭顺的样子,却依然显得生气勃勃、精神抖擞。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把他健康而有朝气的模样从头到脚尽收眼底。“说真的,他又满意,又快活,”她心想,“可我呢?人人都喜爱他,夸奖他的好脾气,可我最恨的就是他可恶的好脾气!”她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右边脸颊的肌肉抽搐起来。
“你想怎么样?”她迅速说道,声音和她素常的低沉音调很不同。
“多莉,”他又颤声叫了一句,“安娜今天要来。”
“关我什么事?我不会接待她的!”她大声说。
“可是,多莉,你真的该接待她。”他说。
“走开,走开,走开!”她仿佛身体十分疼痛似的喊道,眼睛不看他。
奥伯朗斯基想到妻子时,他还能泰然处之,还能像马修所说的那样,希望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还能平静地读他的报纸,喝他的咖啡。可是,当他看到她焦虑不堪尧饱受折磨的脸,听到她屈从而绝望的声音,他觉得气都快要透不过来了。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眼中泪光闪闪。
“哦,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多莉,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知道……”他泣不成声。
她砰地关上衣柜的门,抬头看他。
“多莉,我能说什么?只有请你原谅我!想想,九年的……难道无法弥补一时的,一时的……”
她双目低垂,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仿佛在恳求他用某种方式来使她相信她犯了一个错误。
“一时的意乱情迷……”他还想接着往下说。可一听到这话,她的嘴唇又痛苦地抿紧了,右边脸颊的肌肉又开始抽搐。
“滚开!从这儿滚开!”她用更凄厉的声音喊道,“别跟我说什么意乱情迷和那些恶心的事!”她想走开,但踉跄了一下,只得扶住椅背来站稳。他鼓着脸,咧着嘴,眼中噙满泪水。
“多莉!”他说,现在他的确是在嗫泣,“看在老天的分上,想想孩子们吧,他们可什么也没干!惩罚我就是,让我为我的罪孽受苦就是!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什么都愿意做。做错的是我。对自己的罪过,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可是多莉,原谅我吧!”
她坐着,他能听到她粗重的喘息声,说不出有多么可怜她。她一次次想开口,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他等待着。
“你想和我们的孩子玩耍时,才会想起他们,可我是始终想着他们,知道他们现在给毁掉了。”她这样说,显然是在重复这三天当中她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
不过,她提到了“我们的孩子”。他感激地看着她,走过去拉她的手,但她带着厌恶的表情走到一边去。
“我确实在为孩子们着想,只要能挽救他们,天底下任何事我都愿意做;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还是把他们留给一个放荡的……就是,一个放荡的父亲……如果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和孩子的家庭教师私通,你告诉我,发生了这一切以后,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共同生活下去吗?可能吗?说呀,可能吗钥”她提高嗓门反复问道。
“可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用乞怜的声音说道,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头越埋越低。
“你叫我恶心,你让我想吐!”她大声喊,越发激动了,“你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你从没爱过我。你没良心,没廉耻!你可恶,让我作呕。你是个陌生人,对,十足的陌生人!”她满腔痛苦与仇恨地说出“陌生人”这个对她来说非常可怕的字眼。
他看着她,她脸上的仇恨使他恐惧和惊讶。他不知道正是他的怜悯激怒了她。她从他身上看到的不是爱,而是对她的怜悯。“不,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他想。“真糟糕,糟透了!”他喃喃自语。
这时,一个孩子在另一个房间哭了起来,也许是绊倒了。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听到后,脸色立刻缓和下来。
她努力定了定神,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或应做何事。她忽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毕竟她还爱我的孩子,”他注意到孩子哭泣时她表情的变化,心里想,“爱我的孩子,那她怎么还能恨我?”
“多莉,就听我说一句话!”他跟在她身后说。
“如果你跟着我,我就叫仆人和孩子们来!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一个流氓!我今天就走,你就可以和你的姘妇一起在这里过了!”
她重重地摔门而去。
奥伯朗斯基叹了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悄悄离开了房间。“马修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爷。可怎么才能直呢?一点都不可能……哦,天哪,可怕的事!还有她那样大喊大叫,真粗俗。”他想起她的尖叫以及“流氓”和“姘妇”的字眼,心想,“女仆们可能都听见了!真粗俗,简直粗俗到了极点!”奥伯朗斯基一个人站了好几秒钟,然后擦干眼泪,叹息着,挺起胸膛,走出了房门。
这一天是星期五,一个德国钟表工通常在这一天来给家里的钟上发条。奥伯朗斯基在餐厅看见他,想起他曾经拿这位认真的秃头钟表工开过的玩笑,笑了起来。“这个德国人,”那次他说,“为了上紧钟表的发条,自己紧张了一辈子。”奥伯朗斯基喜欢开玩笑。“嗯,也许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自然直’!这话不错。”他想,“我得用用它。”
“马修!”他喊道。“你能和玛丽到小起居室替安娜·阿卡德耶夫娜安排安排吗?”马修出现时,他又说道。
“好的,先生。”
奥伯朗斯基穿上他的毛皮外套,走到门廊上。
“您回家吃晚饭吗,先生?”马修开门送他出去时,问道。
“再说吧……哦,拿点钱去,”他说,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够吗?”
“够不够,我们都会想办法应付,那是再明白不过的。”马修说着,关上马车的门,回到走廊上。
这当儿,多莉安抚完了孩子,从马车轮的声音中听出丈夫巳经离开,就回到了卧室。这是她唯一可以逃避家务事的地方。即便是她刚才在育儿室待的几分钟里,英国女家教和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也逮着机会问她一些不容延迟、只有她能答复的问题院“孩子们出去该穿什么?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该不该请个新厨子?”
“哦,别来烦我了!”她喊道。回到卧室后,她坐在同丈夫说话时坐过的地方,瘦削的手指紧紧绞在一块儿,手指上的戒指松得都快要掉下来了。她把整个谈话过程又在脑海里重温了一遍。
“走了!可他怎样才能和她断绝关系?”她想,“他还会去见她吗?我为什么不问问他?不,不行!我们不可能重归于好……即使我们还住在一个屋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她反反复复地说,不停强调那个让她害怕的字眼。“我以前多么爱他!哦,天啊,我以前多么爱他!我以前多爱……现在就不爱了吗?难道我现在不是比从前更爱他吗?最可怕的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完,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就从门后探进脑袋来。
“我是不是最好把我兄弟叫来?”她问,“毕竟他可以做做饭,否则孩子们到六点都吃不上饭呢,他们昨天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一会儿就去瞧瞧……派人去取牛奶了吗?”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又忙起家务事来,暂时忘却了她的悲伤。
奥伯朗斯基凭着不错的天赋,在学校里学得很好,但由于顽皮和懒惰,毕业时成绩在年级里落到了最后几名。尽管他生活放荡,级别不高,年纪又比较轻,但他还是在莫斯科政府某部担任了一个报酬优厚而又显赫的领导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卡列宁谋得这个职位的。卡列宁在部里位高权重,奥伯朗斯基供职的莫斯科政府某部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把这个职位给他的大舅子,史蒂瓦·奥伯朗斯基也能通过其他上百个亲戚兄弟、姐妹、堂表兄弟、叔伯姑嫂中的某一位来获得这个或类似的某个年俸六千卢布左右的职位。他需要这样的俸禄,因为虽然他妻子有可观的进项,但他自己的经营状况却一团糟。
莫斯科和彼得堡有一半人是他的亲朋好友。他出生在那些巳然是或日后即将是达官显贵的人们当中。官场较为年长的人当中有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在他孩提时代就认识他;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同他关系密切;最后三分之一的人也都与他相熟。因此,分配政府职位、津贴、特许权等诸般世间恩惠的人皆是他的朋友。他们不可能忽略一个自己人,所以奥伯朗斯基没费什么力气就弄到了一个有利的职位。他只需不提出异议,不嫉妒,不与人争吵,不触犯他人就行,而所有这些,生性温和的他都从未做过。如果有人告诉他,他得不到一个能提供他所需薪金的职位,他会觉得很可笑,再说了,他的要求又不过分。他只想要他这个年龄和社交圈的人都能得到的东西,何况他做这种官不会比别人差。
所有人都喜欢奥伯朗斯基,不仅因为他天性快乐友善,为人诚实可靠,而且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英俊明朗的外表,笑吟吟的双眼,漆黑的头发和眉毛,还有白里透红的肤色对遇到他的人能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影响,让他们觉得亲切和振奋。“啊,史蒂瓦·奥伯朗斯基!他来了!”几乎每个见到他的人都笑着说。即便有时同他交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然而第二天,或第三天,人们见到他还是照样高兴。
奥伯朗斯基主管那个莫斯科政府部门巳有三年,他不仅赢得了同僚、属下、上司和同他打过交道的所有人的喜爱,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他在部门里赢得如此广泛敬意的主要原因,首先是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所以对他人宽大为怀;其次是他真正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纸上读到的,而是渗透到他血液中的那种自由主义使他对所有人,无论级别高低或官职大小,都能一视同仁;第三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对工作事务漠不关心,从不被热情左右,也从不犯错。
奥伯朗斯基到达目的地之后,走进他的私人休息室,看门人替他拿着公事包,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奥伯朗斯基穿上制服,朝办公室走去。职员和随从全都起立,愉快而尊敬地向他鞠躬。奥伯朗斯基和平常一样,快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与同事们握手,坐了下来。他同他们恰到好处地聊几句天,开几个玩笑,然后开始处理事务。在让办公室保持愉快的工作气氛需要多少自由、随意和礼节这一方面,没人能把分寸拿捏得像他那么好。秘书像奥伯朗斯基部门里的其他人一样,愉快而恭敬地把公文拿进来,用奥伯朗斯基倡导的轻松随便的语气说道院“我们终于从潘萨省办公室里把情报弄到手了。在这儿,请您……”
“终于弄到手了?”奥伯朗斯基用手指按住公文问道,“好了,先生们……”于是会议开始了。
“如果他们知道,”听报告的时候,他一面庄重地点着头,一面心想,“他们的长官半小时前多像一个犯错的小孩!”不过他的眼睛却始终神采奕奕。公务要持续办理到两点钟才能休息和用午餐。
两点钟还不到,大玻璃门突然旋转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坐在沙皇肖像下和正义镜背后的所有会议成员都很高兴有点事情分分心,齐刷刷朝门口望去。但看门人即刻把闯人者赶了出去,随手关上了玻璃门。
报告念完以后,奥伯朗斯基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顺应这个时代的自由主义作风,掏出一支烟,然后离开办公室,朝他的私人休息室走去。他的两位同事,年长而又勤勉的官员尼克廷和侍从官格林尼维其,跟着他走出来。
“饭后我们应该来得及把事情办完。”奥伯朗斯基说。
“时间足够。”尼克廷说。
“他一定是个十足的无赖,那个佛明。”格林尼维其说,他指的是他们所办案子里的一个有关人员。
奥伯朗斯基听到这话,做了个怪脸表示不应过早下论断,但他没有直接回答。
“进来的是谁·”他问看门人。
“我一不留神,有个人没经许可就进来了,大人。他找您的。我告诉他‘等开会的人出来就“他在哪儿?”
“可能到大厅去了。刚才还在这儿转悠……就是他。”看门人指着一个体型健壮、肩膀宽阔、胡须拳曲的男子说,那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就沿着磨损的石阶轻快地跑上来。一个精瘦的官员正拿着公事包往下走,停下来,不满地看着这个跑步上楼的男子的脚,又用询问的眼光瞥了站在楼梯顶端的奥伯朗斯基一眼。奥伯朗斯基友善的脸在制服衣领金色剌绣的映衬下显得神采奕奕,当他辨认出上楼的人是谁,更是容光焕发。
“噢,是他!列文,总算来了!”他带着友好而揶揄的微笑仔细打量走近的列文,说道。“你怎么会屈尊到这个陋室来找我?”他问。他不满足于紧握他朋友的手,又吻了吻他。“来很久了?”
“我刚到,急着想见你。”列文答道,拘束地环顾四周,有些气恼,又有些心神不宁。
“那好,到我的休息室去吧。”奥伯朗斯基说,他知道朋友容易恼羞,而且这位朋友自己也明白有这个毛病。他抓着列文的胳膊一路带着他走,好像穿越什么危险地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