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着手研究这个问题,列文就认真阅读了有关的所有书籍。他还计划秋天出国,进一步考察国外的状况,这样就不会出现他研究其他问题时经常遇到的情况。往往他刚刚弄清楚对方的思想,正要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对方就会突然问他:“考夫曼、琼斯、杜波伊斯和米契利的看法是什么?您没读过他们的书吧?您应该去读一读,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巳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现在清楚地看到,考夫曼和米契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他。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看到俄国拥有出色的土地和劳动力,而且在有些情况下(譬如说他途中遇到的老农冤,劳动者和土地能够出产丰富。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按欧洲方式投放资本,出产也少得很。这仅仅是因为劳动者只有用简单自然的方式才肯劳动,才肯好好劳动,他们的对抗不是偶然的,而是持久不变,并且在民族精神中深深扎下了根的。他认为俄国人民的使命就是主动占据和开垦广袤的、荒无人烟的土地,直到所有土地都开垦完为止,为此他们应当遵循必要的方法,而这些方法并不像一般人认为的那么坏。这就是他想要在着作中用理论证明、在农事中用实践证明的道理。
九月底,为了在租给合作社的土地上建造牲口棚,运来了一批木材。黄油巳经全部售出,利润也分配下去了。农场里的一切都进展得很好,至少列文是这么认为的。为了从理论上阐明问题,完成他的着作依照他的梦想,不仅在政治经济学方面引起一场革命,而且彻底摒弃这门学科,奠定农民与土地关系的新学科的基础他必须出国考察国外在这方面所做的一切,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那儿所做的一切都是枉费精力。列文只等小麦运出去,卖到一笔钱就出国去。但天下起雨来,地里剩下的谷物和马铃薯无法收割,所有工作都停顿下来,连小麦都运不出去。道路一片泥泞,难以通行。两座磨坊被洪水冲毁,天气越变越糟。
九月三十日早晨出了太阳,列文希望天气会好转,开始认真做着出行的准备。他吩咐给小麦装车,派管家到商人那儿收取出售小麦的货款,自己则四处走动,做临行前的最后安排。
列文忙完所有的事,全身被顺着皮衣衣领和高统皮靴流下来的雨水淋了个透湿,但他傍晚回家时还是轻松愉快,兴致勃勃。傍晚天气变得更糟糕了,雪糁打在浑身湿透的马匹身上,它难受得脑袋和耳朵抖个不停,侧着身子前行。列文戴着风雪帽却觉得很舒服,他愉快地四处张望,一会儿瞧瞧沿着车辙流淌的污水,一会儿瞅瞅光秃的树枝上垂下的水滴,一会儿望望桥板上没有融化的点点白色雪糁,一会儿看看赤裸的榆树下厚厚一堆汁液依然饱满的落叶。尽管四周的景物很阴郁,他却兴高采烈。他同那些偏远村庄农民的谈话表明,他们巳经开始习惯新的状况了。他去一位看门老头儿家里烘干衣服,他显然赞成列文的计划,提出要人伙购买牲口。
“我只要坚定地朝着我的目标前进,就会成功,”他想,“这一切都值得我为之工作,为之奋斗。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公共福利。整个农业体制,尤其是农民的处境,必须彻底改变。要用共同富裕和满足来代替贫困,用共同利益与和谐来代替彼此敌视。总之,这是一场不流血的伟大革命,首先在我们这个小地区进行,然后遍及全省、全俄罗斯,乃至全世界。好的构想肯定会结出硕果的。是的,这是个值得为之努力的目标!我,这本书的作者,康斯坦丁·列文,曾经系着黑领带去参加舞会,曾经被凯蒂·斯彻巴特斯基拒绝,曾经觉得自己那么可怜,那么无足轻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相信,就连富兰克林回想起过去时,也会像我一样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对自己毫无信心。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或许也有个可以让他推心置腹的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呢。”
列文就这样一路思考着,回到家天巳经黑了。
管家巳经去过商人那儿,带回了一部分出售小麦的钱。同那个看门老头的合同也签好了。管家出去办事时看到别人的庄稼都还没收割,因此列文烂在地里的一百六十摞麦子同别人的损失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吃过晚饭,列文照例拿了一本书坐在安乐椅上,一面读书,一面继续考虑同他着作相关的这次旅行。今天,他这部着作的重要性特别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表达他中心思想的文句也整段整段在他脑海中浮现。“我得把它记下来,”他想,“这可以构成一篇简短的序言,我以前还认为不需要呢。”他站起身向写字台走去。趴在地上的拉斯卡也伸伸懒腰,站起来望着他,似乎在问他要去哪里。但他没来得及把他的想法记录下来,因为来了几个领头的农民,他只得走到大厅去同他们说话。
接见过了这几个有事来找他的农民,安排好明天的工作,列文来到书房,坐下来写作。拉斯卡趴在桌子下面,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做编织活儿。
列文写了一会儿,突然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了凯蒂,回想起她的拒绝以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烦恼有什么用呢?”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说,“您干吗老坐在家里?您应该去温泉住上一阵,反正您现在也准备好了。”
“我会去的,我后天就去,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不过我得先把事情办完。”
“咳,您有什么事哪?您为这些农民做得还不够吗?他们都在说:‘你家老爷这样做,会得到沙皇奖赏的。’真奇怪,您干吗要替庄稼汉操那份心呢?”
“我不是替他们操心,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了解列文对农场的所有详细计划。他经常把他的具体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同她争辩,不同意她的解释。但这一次她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当然了,人首先得考虑自己的灵魂。”她叹了口气说,“就好比帕芬窑德尼什奇,他大字不识一个,却死得堂堂正正,但愿上帝让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她说的是不久前死去的一个男仆,“他领了圣餐,施了涂油礼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我的意思是,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农民干活卖力一些,我的收益就更大一些。”
“可是,不管您怎么做,只要他是个懒人,就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要有点良心,就会去干活,要没有良心,您就拿他没办法。”
“可您自己不也说,伊万现在照看牲口比以前更精心了吗?”
“我只是说,”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回答,显然不是信口开河,而且经过认真思考的,“您该成家了,就是这样!”
她提到的事情正是他刚才考虑的问题,使他又痛苦又伤心。他蹙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回答,又坐下来工作,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重复这项工作的意义。在一片寂静中,他偶尔听见她织针发出的声音,于是又想起他不愿去想的那些事,不禁皱起了眉头。
九点钟,他听到门铃声和马车从泥泞中蹒跚驶过的沉重响声。
“听!有客人来访了,”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这下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但列文赶在了她前头。他的工作眼下进展得并不顺利,很高兴有客人来,不管是谁都行。
列文下到一半楼梯,就听见大厅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但由于自己的脚步声他听不太清楚,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后他就看见哥哥那高大、瘦骨嶙峋的熟悉身影。现在看来是不会错了,但他还是希望自己弄错了,希望这个一面脱大衣、一面咳嗽的高个儿不是他哥哥尼古拉。
列文爱自己的哥哥,但同他在一起总觉得痛苦。这会儿,由于刚才袭上心头的思绪和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暗示的影响,他觉得心乱如麻,因此同哥哥的会面就使他格外苦恼。他原本希望来人又快活又健康,能够排遣他的郁闷心情,而现在他要见的却是对他了如指掌、会激起他内心最深处情感、迫使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哥哥。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
列文为自己有这种卑劣的念头而生气,赶紧跑到大厅。他一到近处看见哥哥,那种失望的情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尼古拉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够可怕的了,现在却更瘦更羸弱,简直就是皮包骨头。
他站在大厅里,扭动着细长的脖子,摘下围巾,露出异常凄恻的笑容。列文看到他谦卑、顺从的笑容,觉得喉咙一阵发紧。
“啊!我来看你了。”尼古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列文的脸,闷声说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但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我好多了。”他用枯瘦的手掌抹了抹胡子。
“是啊,是啊!”列文回答。他亲吻哥哥的时候,嘴唇感觉到哥哥皮肤的干枯,而且又那么接近地看到哥哥那双闪烁着异常光芒的大眼睛,心里愈发害怕了。
几星期之前,列文告诉哥哥,他卖掉了家里还没有分掉的一部分财产,尼古拉大约可以分到两千卢布。
尼古拉说,他就是来拿这笔钱的,不过主要是为了回老家看看,接触一下故乡的泥土,像古代的勇士一样从中汲取力量,好应付眼前的工作。尽管他比以前更驼背了,高高的个头瘦得更加触目惊心,但他动作还是很敏捷急促。列文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
尼古拉细心换过了衣服,这在他过去是没有的,梳了梳又稀又直的头发,微笑着跟他上楼去。
他精神愉快,温和亲切,列文记得他小时候常常就是这样的。他提到瑟吉尔斯·伊万尼其·科斯尼雪夫甚至也毫不气恼。他见到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同她开玩笑,还问到其他仆人的情况。帕芬·德尼什奇的死讯使他震惊。他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不过立刻就镇定下来。
“他毕竟有那么老了。”他说,然后转移了话题,“嗯,我会在你这里住上一两个月,然后就去莫斯科。你知道吗,米亚格科夫答应给我个差使,我就要去做官了。我现在要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他继续说,“告诉你吧,我甩掉那个女人了。”
“玛丽·尼可拉夫娜?怎么了?为什么呀?”
“咳,她太可怕了!她烦透我了。”但他没有说她怎么烦他的。他不能说他赶走玛丽·尼可拉夫娜是因为她的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为她把他当病人一样服侍。
“而且,我想彻底改变一下生活。当然了,我和别人一样,做了很多傻事,不过财产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我并不吝惜。健康才是头等大事,感谢上帝,我的健康有了好转。”
列文听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尼古拉或许也有同感,于是开始问弟弟的情况。列文很高兴说说自己的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装模作样了。他把自己的计划和活动说给哥哥听。
尼古拉听着,但显然没有兴趣。
这两个人彼此是那么相似,那么亲近,两人间最细微的动作或声调都能比语言表达出更多的东西。
此刻,两人心中都有一个压倒其他所有念头的共同想法:尼古拉的疾病和临近的死亡。但他俩谁也不敢提起。不去说这个缠绕在他们心头的想法,使他们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显得虚伪。当夜晚过去,到了就寝的时间,列文十分高兴,他从没对睡觉感到这么高兴过。不管是同什么外人在一起,不管什么正式拜访,他都从没感到过像今天这么别扭,这么虚伪。由于意识到自己虚伪,感到懊悔,他就愈发不自在了。他想对着垂死的亲爱的哥哥痛哭一场,却不得不听哥哥说他要如何活下去,并且竭力配合哥哥把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
房子很潮湿,只有列文的卧室生了火,于是列文就让哥哥睡在自己卧室里,两人只隔着一道屏风。
尼古拉上了床,也不知道睡着还是没睡着,反正他像一般病人一样,辗转反侧,咳个不停,咳不出来的时候,就低声抱怨。有时候他长叹一声,说:“哦,上帝呀!”有时候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就怒气冲冲地咕哝:“哦,真见鬼!”列文听着他的动静,好久都没睡着。他思绪万千,但全都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避免的结局,第一次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呈现在列文面前。死神就在他心爱的哥哥(他睡不着、呻吟着的时候,习惯性地时而呼唤上帝,时而诅咒魔鬼冤的身体里,并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么遥远。死神也在他自己体内,他感觉到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算再过三十年,还不都是一样?然而,这不可避免的死亡究竟是什么,他不仅不知道,不仅从没考虑过,而且不会也不敢考虑。
“我在工作,我想做一番事业,我忘记了任何人到头来都不免一死。”
在黑暗中,他两手抱膝坐在床上,屏住呼吸,苦思冥想。可他越凝神思索,就越清楚地看到,事实无疑就是如此,他的确遗忘和忽略了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情况,那就是死亡终将来到,万物都会完结,因此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都改变不了结局。是的,这太可怕了,但千真万确。
“可我还活着,我现在该怎么办?该做些什么?”他绝望地说。他点燃一支蜡烛,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来到镜子跟前,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容和头发。是啊!鬓角巳经有了白发。他张开嘴巴,臼齿巳经开始坏了。他露出肌肉发达的手臂。是的,他还很强壮。但靠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以前身体也很健康。他突然想起他俩小时候常常睡在一起的情景:一等西尔多·波格达尼奇走出房间,他们就把枕头丢来丢去,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就连对西尔多·波格达尼奇的畏惧也阻挡不了生命欢乐之情的奔涌。“可现在,他那塌陷的胸脯……我呢,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为什么会……”
“咳!咳!真见鬼!你走来走去干什么?为什么不睡觉呀?”哥哥叫他。
“哦,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我睡得很好。我现在不出汗了。你瞧瞧,摸摸我的衬衣,一点儿也不湿!”
列文摸了摸,回到屏风后面,吹熄了蜡烛,可还是久久无法人眠。如何生活的问题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却又冒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死。
“哎,他快死了,活不过春天了。怎样才救得了他?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巳经忘记这码事了!”
列文早就注意到,谁要是顺从谦恭得使人不自在,那他很快就会变得苛刻挑剔、盛气凌人,叫人受不了。他觉得哥哥也会这样。果然,尼古拉的温顺并不持久,第二天早上他就暴躁起来,对弟弟的话吹毛求疵,有意剌激他的痛处。
列文觉得歉疚,却无可奈何。他觉得,要是他俩都不掩饰自己,而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们就只能四目相对,列文只能说:“你快死了!你快死了!”尼古拉也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害怕,害怕,害怕!”要让他们说心里话,他们就只能这样说了。但这样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因此列文竭力去做他一辈子都想做、却不知如何去做的事情(依照列文的观察,很多人都做得很好,而且非此就不能生活):竭力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他总觉得这种话听起来很虚伪,而且哥哥会识破他的谎言,会因此而恼怒。
第三天,尼古拉又要弟弟阐述他的计划。他不仅对这些计划大肆批评,而且有意把它们同共产主义混淆起来。
“你不过是套用别人的思想,然后进行歪曲,你想把它运用在根本不可能运用的地方。”
“我告诉你,这两者毫无共同之处!共产主义者否认财产、资本和遗产的合理性,而我却不否认这一重要的激励因素。”列文很讨厌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但自从他专心着书以来,不知不觉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使用这些外来词汇了,“我只想调控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