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可您真的决定离婚了吗?”
“我决定采取最后措施。我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无路可走!”她两眼满含泪水,喃喃说道。“不,还有别的办法。”她说。
“这就是这类痛苦的可怕之处,您无法像遇到别的麻烦,比如经济损失,或失去亲人之类的烦恼那样,只需忍受痛苦。遇到这种情况,您必须采取行动,”他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说,“您必须摆脱您所处的可耻境地。总不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吧。”
“我理解,非常理解。”多莉说着,垂下了头。她沉默下来,想到了自己和自己的伤心事。突然,她猛一抬头,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姿势。“您再等等吧!您是个基督徒,替她想想吧!要是您把她抛弃了,她会落到什么地步呀?”
“我考虑过了,达娅·亚历克山德罗夫娜,再三地、仔细地考虑过了。”卡列宁说。他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浑浊的眼睛直盯着她。多莉此刻是全心全意可怜他了。“她亲口把我的耻辱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是那么做的,我让一切都维持原状。我给她机会痛改前非,我试图挽救她。可结果怎样呢?她不顾我要她保持体面这一点最起码的要求。”他接着说,越来越激动,“只有不想自取灭亡的人,别人才救得了。可要是本性败坏了,堕落了,把毁灭当成得救,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怎样都行,就是不要离婚!”多莉说。
“‘怎样都行’是什么意思?”
“不,太可怕了。她不再是谁的妻子,她会毁掉的。”
“我能怎么办?”卡列宁耸了耸肩,扬了扬眉毛,说。回想起妻子最近的过错,他火冒三丈,又变得像谈话开始时那样冷漠了。“我很感激您的同情,但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来,说。
“不,等一会儿!您不能毁了她。等一等。我跟您说说我自己的事情吧。我结了婚,丈夫欺骗了我,我愤怒和嫉妒之下,简直想抛弃一切。我甚至想到……但我恢复了理智。是谁使我恢复了理智?是安娜,是她挽救了我。我照旧生活着,孩子们正在长大,丈夫回到家里,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变得更好更正派了,我过得……我巳经原谅了,您也应该原谅。”
卡列宁听着,但她的话再也不能影响他了。他决定离婚那天的所有痛苦又在他心头升腾起来。他抖了抖身子,用响亮尖利的声音说:
“我无法原谅,我不想原谅,我也认为不应当原谅。我对这个女人巳经仁至义尽,她却把一切都踩在接近她本性的污泥里。我不是残酷无情的人,我从来没有恨过谁,但我现在打心眼里憎恨她,甚至不能原谅她,因为我恨她对我所犯下的所有罪过!”他说,被愤怒的眼泪哽住了。
“爱那些恨您的人……”多莉满面羞愧地低声说。
卡列宁轻蔑地笑了笑。他早就知道这句话,但对他却并不适用。
“爱那些恨您的人,但您却不能爱那些您恨的人。原谅我使您烦恼。每个人自己的苦都够受的了!”卡列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静静站起身来,告辞了。
大家都离席之后,列文想跟着凯蒂走进客厅,可又担心她不高兴,因为如果他这样做的话,用意就太明显了。因此他留在男宾当中,参加他们的谈话。但他即使不从敞开的大门向凯蒂望去,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和她在客厅的位置。
他立刻毫不费力地兑现了对她的承诺,把每个人都往好处想,喜欢每一个人。谈话转到了农民公社的问题。佩斯特索夫认为公社有一些特殊原则,他称之为“合唱原则”。列文不同意他的看法,也不同意哥哥的意见(瑟吉尔斯·伊万尼其与众不同,对俄国公社制度的重要性不置可否冤,他同他们谈话,只是想促使他们达成一致意见,缓和他们的争论。他对自己说的话毫不在意,对他们说的话更不感兴趣,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人人都高兴满意。他现在知道,什么人才是重要的。这个人起先在客厅里,然后又走到门口。他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她倾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和微笑。他忍不住转过身去,她和堂兄斯彻巴特斯基站在门口,正注视着他。
“我还以为您要去弹钢琴呢,”他向她走过去,说,“我在乡下缺少的就是这个音乐。”
“不,我们只是过来找您的。感谢您的光临,”她说,像赠送礼物似的给了他一个微笑,“你们为什么要争论不休呢?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
“是的,您说得对,”列文说,“人们争论得如此激烈,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因为他们弄不清楚对方想要证明什么。”
列文时常注意到,最聪明的人进行辩论时,绞尽脑汁、费劲唇舌、运用大量巧妙的逻辑争论了半天,最后才发觉,他们苦苦向对方证明的东西,其实对方早在辩论之初就巳经明白,只是他们都喜欢各执一词,不愿直说自己喜欢什么,以免对方攻击。他还有这样的体会:有时候你辩论到一半,明白了对方喜欢的东西,突然自己也喜欢上了,立刻表示同意他的看法,这样就什么论据都用不着了;有时候恰恰相反,你终于说出了你喜欢的东西,并且提出了论据,要是你说得好,说得恳切,对方也会突然表示同意,停止争论。这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她皱了皱眉头,竭力想弄清楚他的意思。但他一开口解释,她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必须弄清楚对方争论的是什么,他喜欢什么,然后才……”
她一下子就完全领会了他表达不清的思想,并且很好地表达出来,列文高兴得笑了。他自己同哥哥和佩斯特索夫稀里糊涂、废话连篇地争了半天,但她却几乎不用什么语言就把这个复杂的思想简洁明了地表达出来了,他感到非常诧异。
斯彻巴特斯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凯蒂走到一张牌桌跟前,坐下来,拿起一支粉笔,开始在绿色的新桌布上画圆圈。
他们继续讨论席间谈到的妇女权利和妇女就业问题。列文同意多莉的看法,那就是未婚女性应该在家干干女人的活儿。他支持这个观点,说家家都需要帮手,无论是有钱人家还是穷苦人家,都必须有保姆,不论是花钱雇用还是请自家亲戚。
“不,”凯蒂说,她脸涨得通红,但那双诚恳的眼睛却更勇敢地注视着他,“一个姑娘可能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就是她待在家里不可能不感到屈辱,而她自己……”
他明白了她的暗示。
“哦,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只因为他看出凯蒂心里十分担心做老姑娘的屈辱,就明白了席间佩斯特索夫所说的关于妇女自由的一切。他爱她,也体会到了这种担忧和屈辱的感觉,于是立刻放弃了自己的论点。
接着就是沉默。她还在桌上用粉笔涂涂画画。她的眼中闪动着柔和的光芒。他受她情绪影响,觉得全身充满越来越强烈的喜悦之情。
“哦,我把整个桌子都涂满了!”她说着,放下粉笔,似乎要站起来。
“我怎么能让她走掉,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呢?”他恐惧地想,拿起了粉笔。“别走。”他说着,在桌边坐下来。
“我早就想问您一件事了。”
他直盯着她那双亲切而惶恐的眼睛。
“问吧。”
“您看着。”他把他要问的话第一个字母全部写下来,意思是院“您上次回答我‘不可能’,您指的是当时,还是永远?”这么复杂的意思,她仅凭几个字母当然不可能猜出来。但他望着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的命运就取决于她是否理解这些字母的含义了。
她严肃地看了看他,一只手撑着紧蹙的前额,读了起来。她偶尔抬头看看他,目光似乎在问:“我猜得对不对·”
“我明白了。”她红着脸说。
“这个字母什么意思?”他指着代表“永远”的字母问。
“意思是‘永远’。冶她说,“这不是真话。”
他迅速擦掉他写的内容,把粉笔递给她,然后站了起来。
她也写下了几个字母。
多莉看到这一对人儿,同卡列宁谈话引起的悲愁顿时烟消云散。只见凯蒂手持粉笔,带着羞怯、幸福的微笑抬头看着列文,列文优美的身子俯在桌上,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忽而瞧瞧桌子,忽而瞅瞅凯蒂。突然他变得容光焕发,明白了这些字母的意思,就是“当时我只能这样回答”。他询问地、怯怯地看着她。
“只是‘当时’,对吗?”
“是的。”她微笑着说。
“那……那现在呢?”
“那好,您读一下这个。我会告诉您我所希望的,我最希望的事情!”她又写下了几个字母,意思是院“希望您能原谅和忘记过去的事情。”
他用紧张、颤抖的手指抓住粉笔,折断了,然后写了几个字母,意思是院“我没有什么需要原谅和忘记的。我一直爱着您。”
她望着他,嘴角一直挂着笑容。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他坐下来,写了一个很长的句子。她完全明白了,没有问他猜得对不对,就拿起粉笔,立刻写出了答案。
他好半天没弄懂她的意思,不时抬头看看她的眼睛。他幸福得感到晕眩。他根本弄不清她那些字母什么意思,但从她洋溢着喜悦的动人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想要知道的内容。他写下了三个字母。但他还没写完,她就根据他手的动作读了出来,然后自己把它写完,并且写下了回答:“是的。”
“你们在猜字谜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来吧,我们该走了,要是你还想去看戏的话。”
列文站起来,把凯蒂送到门口。
刚才的交谈中,他们什么都谈到了。她说她爱他,她会告诉父母;他说他明天早上要来。
凯蒂离开后,剩下列文一个人。她不在身边,他觉得心神不宁,迫不及待地盼望时间快点过去,早晨快点来到,这样他就又可以见到她,可以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就像怕死一样害怕度过身边没有她的这十四个小时。他必须找个人陪他说说话,消磨消磨时间,以免感到孤单。奥伯朗斯基原本是他最愉快的谈伴,但他说他要去参加一个晚会(其实是去看芭蕾舞冤。列文只来得及告诉他,他很幸福,很喜欢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为他所做的事情。奥伯朗斯基的眼神和笑容告诉列文,他很理解他这种心情。
“这么说,你还没到死的时候?”奥伯朗斯基握着列文的手,动情地说。
“没……没有!”列文说。
多莉同他道别的时候,也好像祝贺一般说道:“您和凯蒂重逢,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应当珍惜往日情谊。”列文不喜欢她这句话。她不懂得这一切对他来说多么崇高,她简直望尘莫及,连提都不应该提的。列文辞别之后,不愿一个人待着,就缠住他的哥哥。
“你去哪儿·”
“去参加市议会。”
“那好,我跟你去,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走吧。”科斯尼雪夫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太幸福了!”列文打开他们乘坐的马车车窗,说,“你不介意吧?里面太闷了。我太幸福了。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科斯尼雪夫微微一笑。
“我很高兴,她似乎是个好姑……”
“别说,别说,别说!”列文抓起哥哥的毛皮大衣衣领捂住他的脸,大声喊道。“她是个好姑娘”这句话太普通,太微不足道,太不符合他现在的心情了。
科斯尼雪夫快活地笑出声来,这在他是很难得的。
“不管怎么样,我要说的是,我很高兴。”
“你可以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今天什么都别再说了!什么都别说,别说,不要说了……”列文说完,又用毛皮领子捂住哥哥的脸,接着又说,“我真喜欢你!他们会让我参加会议吗?”
“你当然可以参加了。”
“你们今天晚上讨论什么问题?”列文问,不停地微笑着。
他们来到会场。列文听秘书结结巴巴地念一份显然连他自己也不懂的官方报告,但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人。这一点,从他读报告那种窘迫尴尬样儿就可以看出来。接下来就开始讨论。他们今天辩论的是批准一笔拨款和铺设一些管道的事。科斯尼雪夫得意扬扬地发表了长篇大论,挖苦了两位议员。另一个议员在一小片纸上写了些什么,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就恶意而又巧妙地进行了抗辩。然后斯维亚兹斯基(他也在场冤也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列文聆听着他们的辩论,很清楚地看到没有什么批准拨款和铺设管道的事,根本就没那回事,他也看出他们非但没有生气,而且都是很可爱可敬的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愉快。他们没有妨碍谁,大家都高高兴兴。最使列文觉得不寻常的是,大家今天对他都无比坦诚。他通过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看到了每个人的心灵,看出他们都很善良,而且都特别喜欢他。这从大家对他说话的态度,从大家乃至陌生人望着他的亲切友好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
“怎么样,你满意了吗?”科斯尼雪夫问。
“非常满意。我从来没想到开会这么有意思。太好了!太精彩了!”
斯维亚兹斯基走过来,邀请列文去他家喝茶。列文根本没有去想,而且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以前他会对斯维亚兹斯基感到不满,会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足之处。他是一个聪明善良、出类拔萃的人。
“我很高兴。”列文说,然后问候了他的妻子和小姨子。在列文想象中,小姨子是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的,按照这古怪的联想,他觉得把他的喜事告诉斯维亚兹斯基的妻子和小姨子再合适不过,于是非常高兴去见见她们。
斯维亚兹斯基问了问他在乡下的事务,照例不相信在西欧不曾发明的事物能够在俄国发明出来。但列文此刻听到这种话,没有感到丝毫不悦,相反,他觉得斯维亚兹斯基说得对,他的整个事业都无足轻重。他还注意到斯维亚兹斯基那么文雅、那么周到地避免说出自己的正确意见。女士们特别可爱。列文觉得她们都知道这件事了,都理解他,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说出来。他在他们家待了两三个小时,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只想着占据他心灵的那个人,没有发觉人家烦透了他,而且早就该上床睡觉了。斯维亚兹斯基打着呵欠,把他送到大厅,对这位朋友奇怪的精神状态感到十分纳闷。巳经一点多了。列文回到旅馆,一想到他将如何烦躁不安地度过剩下的十小时,心里就很害怕。值班的服务员给他点亮了蜡烛,正要走开,列文叫住了他。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位名叫艾戈尔的服务员,今天却发现他非常聪明、非常和善,尤其是心肠很好。
“我说,艾戈尔,你觉得不睡觉难过吗?”
“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在老爷家里干活要轻松一些,但这里挣钱更多。”
原来艾戈尔家里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一个店员。
列文借此机会对艾戈尔说了说自己的看法,他说婚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爱情,有爱就一定会有幸福,因为幸福全在于自己。
艾戈尔很用心地听着,显然完全明白列文的意思,但出乎列文意料的是,他在赞同列文意见时却说,他在好的人家做事,总是对主人很满意,他对现在的主人就很满意,虽然他是个法国人。
“真是个好人!”列文心想。
“艾戈尔,你结婚的时候,爱不爱你的妻子?”
“怎么能不爱呢?”艾戈尔说。
列文看出,艾戈尔也非常兴奋,很想把自己的内心感受说给他听听。
“我的生活也很奇怪的。我小时候……”他说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显然是受到列文兴奋情绪的影响,就像看到人家打呵欠自己也受到传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