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时,铃声响了。艾戈尔走了,列文又是一个人了。他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在斯维亚兹斯基家又谢绝了茶点和晚餐,不过他根本不想吃东西。昨天晚上他就没睡觉,现在也不想睡。房间很凉快,但他却觉得闷热。他打开一扇气窗,在窗前的桌旁坐下。他越过白雪覆盖的屋顶,看到一座教堂的拱顶上有个装饰着链子的雕花镀金十字架,十字架上方是三角形的御夫星座和黄灿灿的五车二星。他一会儿望望十字架,一会儿望望星星,吸着均匀吹人房间的清新的冷空气,如同在梦境中一般,追逐着脑海中浮现的一个个形象和回忆。快四点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朝门外看了看。来人是他认识的赌徒米雅斯金,他刚从俱乐部回来,皱着眉头,咳嗽着,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可怜的人,真不幸!”列文想,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使他眼眶里噙满泪水。他想同他说话,安慰他,但一想起他只穿着一件衬衣,就改变了主意,又坐到气窗前,沐浴冰冷的空气,凝望着那对他来说充满意味的形状美丽、沉默不语的十字架,以及冉冉上升的黄色的明亮星辰。到六点多钟,他听到拖地板和教堂早祷的钟声,身上开始觉得凉了,于是关上气窗,洗洗脸,穿好衣服,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还是空荡荡的。列文走到斯彻巴特斯基家门口。大门锁着,大家都还在睡觉。他又回到旅馆的房间里,叫了一杯咖啡。值日班的服务员这次不是艾戈尔给他送来了咖啡。列文想和他聊几句,可有人打铃,服务员就走了。列文试着喝了一点咖啡,往嘴里塞了一小片面包,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怎样对付面包。他把面包吐出来,穿上外套,又走了出去。他第二次到斯彻巴特斯基家门口巳经九点多了。房子里的人才刚刚起来,厨子正出来买菜。他至少还得再等两个小时。
整整一夜,加上一个早晨,列文过得完全无知无觉。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两晚上没有睡觉,好几个小时不穿外衣暴露在严寒之中,但他不仅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而且似乎完全脱离了形骸,一举一动毫不费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确信自己可以飞上云天,或者撞破屋角,如果需要这么做的话。他在街上溜达,不停看表,东张西望,度过了剩下的时间。
他那时看到的景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两个孩子去上学,一群鸽子从屋顶飞落下来,几块被看不见的手放在面包店窗外的面包这些都使他分外感动。面包、鸽子、两个学童似乎都不是尘世之物。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孩子追赶鸽子,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鸽子拍动双翼,在阳光下,在漫天纷飞的雪尘间飞走了;从窗户里飘出新鲜烤面包的香味,几个面包摆在外面。这一切都美得出奇。列文笑了,流下了喜悦的泪水。他从咖兹特尼大街到基斯洛夫卡大街兜了一大圈,然后回到旅馆,把表放在面前,坐下来,等候十二点的到来。隔壁房间有人在谈论机器和诈骗的事,还有早晨醒来的咳嗽声。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时针巳经快指向十二点了。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到门口。马车夫们显然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兴高采烈地围住列文,争先恐后要列文坐他们的车。他竭力不得罪其他的车夫,答应以后雇他们的车,然后坐上一辆,吩咐驶向斯彻巴特斯基家。车夫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露在大衣外面的衣领紧贴着红润健壮的脖子,看上去很讨人喜欢。这辆马车又高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没坐过这么好的马车。马也不错,全速飞奔着,却平稳得像没有跑动似的。车夫认识斯彻巴特斯基家,他用一种对主顾特别尊敬的态度把胳膊肘弯成圆形,喊了声“吁”,在门口停下车。斯彻巴特斯基的门房肯定也什么都知道了,从他眼睛里的笑意和说话的口气就明显可以看出来。
“您好久没来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
他不但什么都知道,而且显然非常高兴,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列文望着他那双苍老而亲切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幸福里甚至还有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先生!就放在这里吧。”列文转身拿帽子时,他说。这句话也有某种含义。
“我该向谁通报呢?”仆人问。
仆人很年轻,是新来的,穿得像花花公子,人却很亲切善良,他也知道了一切。
“公爵……公爵夫人……公爵小姐……”列文说。
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侬小姐。她正穿过客厅,鬈发亮闪闪的,脸上容光焕发。他刚开始同她说话,就听见门外的裙裾声。他眼里再没有什么李侬小姐了,临近幸福的那种又喜又惧的情绪顿时攫住了他。李侬小姐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一走出去,他就听到镶木地板上传来飞快而轻盈的脚步声,他的欢喜,他的生命,他自身,他自身中最好的东西他久久寻觅和渴盼的东西,正飞快向他奔来。她不是走过来,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送到了他面前。
他只看见她清澈、真诚的双眼,那双眼睛同他内心一样,充满了爱情的欢乐,欢乐之中又带着几分惶恐。那双喜洋洋的眼睛离他更近了,闪烁着的爱情光芒照得他目眩神迷。她站得离他那么近,都触碰到他了。她抬起胳膊,双手落在他肩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跑到他面前,羞怯而快乐地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把她拥人怀中,嘴唇紧贴在她渴望他亲吻的唇上。
她也是通宵未眠,整个早晨都在等他。
她父母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她一直在等他。她希望第一个向他宣布他俩的喜事。她准备单独见他,为这个想法欢喜不巳,却又觉得胆怯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躲在门后等李侬小姐走开。李侬小姐一走,她便不假思索来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做的事。
“我们去找妈妈!”她拉着他的手说。他好一会儿都不知该说什么,倒不是因为害怕语言会亵渎他崇高的感情,而是因为每次他一想开口,便觉得幸福的泪水把他哽住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吻。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哽咽地说道,“亲爱的,我无法相信你会爱我。”
她听到他叫她“亲爱的”,看到他望着她的胆怯眼神,不禁莞尔一笑。
“是的,”她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我太幸福了!”
她没有放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到客厅。公爵夫人一看到他们,立刻就呼吸急促,大哭起来,然后又破涕为笑,以列文意想不到的有力步伐走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眼泪沾湿了他的面颊。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太高兴了。好好爱她吧。我太高兴了……凯蒂!”
“嗬,这么快就定下来啦!”老公爵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但列文发觉他说话时眼睛都湿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老公爵抓着列文的手,把他拉到身边说,“当时这轻率的孩子还想……”
“爸爸!”凯蒂叫道,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他说,“我非常非常高……哦,我多愚蠢啊!”
他拥抱了凯蒂,吻了吻她的脸,她的手,然后又吻了吻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架。
当列文看到凯蒂怎样久久地、温柔地亲吻父亲胖乎乎的手时,不禁对这位老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之感。
公爵夫人默默坐在椅子上微笑,公爵坐在她身边。凯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大家都不说话。
公爵夫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把大家的思想和感情都带回到生活的现实一面。最初一刻,大家都觉得很别扭,甚至很痛苦。
“什么时候呢?要订婚,还要发请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啊?你觉得呢,亚历山大?”
“问他吧,”老公爵指着列文说,“他才是主角呢。”
“什么时候?”列文红着脸说,“明天吧!要是您问我,那就是今天订婚,明天结婚!”
“哦,不,我亲爱的!别犯傻了!”
“那好,就下星期吧。”
“他简直是疯了。”
“为什么不行?”
“你可真会想!”母亲看到他心急,高兴地笑着说,“嫁妆怎么办?”
“还有嫁妆这种事吗?”列文惶恐地想,“不过……嫁妆,订婚仪式,所有这些难道会损害我的幸福吗?什么都不会损害我的幸福!”他看了一眼凯蒂,发觉她一点也没有因为想到嫁妆而烦恼,于是他想:“很显然,这是必要的。”
“您看,这种事我一点都不懂。我只是说说我的心愿罢了。”他道歉说。
“那我们就做主了。马上订婚,发请柬。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走到丈夫身边,吻了吻他,正要走开,但他拉住了她,拥抱她,像年轻的恋人一样,含着微笑,柔情似水地连吻她好几次。老两口有一会儿都糊涂了,不知道是他们自己又恋爱了,还是他们的女儿在谈恋爱。他们离开后,列文走到未婚妻面前,拉着她的手。他现在镇定下来,能够说话了。他有一肚子话要对她说,但说出来的根本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我从来不敢希望,但我心里一直都很肯定,”他说,“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我,”她说,“即使当……”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说,那双真诚的眼睛毅然盯着他的脸,“即使当我把幸福从身边赶走的时候,我也只爱你一个人,但当时我昏了头。我必须问你一句话:你能忘记这件事吗?”
“也许这样更好。我也有很多地方需要你原谅。我必须告诉你……”
他指的是他决定告诉她的一些事。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告诉她两件事情院一是他失去了童贞,二是他不信教。这些事说出来很痛苦,但他觉得必须把这两件事都告诉她。
“不,现在不说,以后告诉你!”他说。
“好的,以后再说,但一定要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怕。我需要了解一切。说好了……”
他替她把话说完:“说好了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得要我……不抛弃我……好吗?”
“好的,好的!”
他们的谈话被李侬小姐打断了,她带着做作却很和蔼的笑容来向她最心爱的学生道贺。她还没走,仆人们就进来道喜。后来亲戚们又来了,于是幸福的忙碌开始了,直到婚后第二天才结束。这期间,列文觉得很不自在,很厌烦,但喜悦之情却日益增强。他觉得大家要求他做的许多事情他都不懂,但还是一一照办了,觉得很快乐。他原以为他的求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求婚条件会破坏他独特的幸福,但他做的到头来还是和别人一样。不过他的幸福却因此增强了,变得越来越独特,越来越与众不同。
“我们要吃喜糖了。”李侬小姐说,于是列文就去买糖。“我实在太高兴了,”斯维亚兹斯基说,“我建议您去弗明花店买花。”“必须买吗?”于是他又去弗明花店买花。哥哥告诉他应该借些钱,因为会有一大笔开销,还要买礼物……“要买礼物吗?”于是他又赶到福尔达珠宝店。
在糖果店、花店、珠宝店,他发觉大家都在等他,都很高兴见到他,都在向他贺喜,这一阵他接触过的人都是这样。尤为奇特的是,大家不仅都喜欢他,而且所有从前对他反感、冷漠无情的人都很高兴同他在一起,什么都顺着他,体贴人微地尊重他的感情,而且同他一样相信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他的未婚妻完美无缺。凯蒂也有同感。当诺德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希望她找到更好的未婚夫时,凯蒂大为生气,断然说世上再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结果伯爵夫人只好同意,而且以后遇到列文的时候,只要凯蒂在场,她都对他露出赞许的笑容。
他答应向她坦白一些事,这在当时是很痛苦的。他同老公爵商议了一下,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就把自己的日记交给了凯蒂,日记上记录了一些至今使他深受折磨的事情(他写日记就是为了给日后的未婚妻看的冤。她对他不信教的自白没有做任何评价。她信仰宗教,从不怀疑宗教的真谛,但对他形式上不信教却并不在意。她通过爱情了解他的整个心灵,从他心灵里看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至于他的这种精神状态叫做“不信教”,她倒是无所谓的。他坦白的另一件事却使她痛哭流涕。
列文把日记交给她,不是没有经过思想斗争的。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任何秘密,因此他决心这么做。但他没有考虑过他坦白的事情对她会有什么影响,没有设身处地替她想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去剧院之前去她家,走进她的房间,从她泪痕斑斑、可爱又可怜的脸上看到他那无法弥补的过失给她带来的痛苦时,才意识到他污浊的过去同她鸽子般的纯洁心灵之间的鸿沟,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万分惊恐。
“把这些可怕的日记拿走,拿走!”她把摊在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推开,喊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不,还是这样更好,”她看到他脸上的绝望神色,很同情他,于是又说,“但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说不出话来。
“您不会原谅我了,是吗?”他低声说。
“不,我原谅您,但这太可怕了!”
不过,他的幸福如此巨大,这种自白不仅没有损害它,反而为它增添了新的色彩。她原谅了他,但从此以后,他觉得自己更配不上她,在品德上比她卑下,因而也就更珍惜自己不配享受的幸福了。
卡列宁回到自己冷清的房间,不由自主地回想席间和餐后的谈话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多莉关于饶恕的那一番话只使他感到恼火。至于基督教教义对他是否适用,这个问题太难,不可以轻率讨论,卡列宁对此早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众人谈话中,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愚蠢而敦厚的图罗夫钦说的那句院“他可真是条好汉!他向对方挑战,把他打死了!”显然大家都同意这句话,虽然他们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不过,事情巳成定局,多想也是无益。”卡列宁自言自语。他一心想着当前的旅行和视察工作,走进了自己房间,问送他进来的门房,他的仆人上哪儿去了,门房说他的仆人刚刚出去。卡列宁吩咐给他上茶,坐在桌旁,拿起一份时间表,开始计划他的行程。
“有两封电报,”仆人进来说,“对不起,大人,我是刚刚才出去的。”
卡列宁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封的消息是斯特里莫夫获得了卡列宁一直渴望的一个职位。他把电报一扔,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上帝要让谁灭亡,就先使谁发狂。”他想,这里的“谁”指的就是那些促成这项任命的人。他很恼火,倒不是因为自己显然被人忽略而没得到这个职位,而是因为他们竟然看不出这个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斯特里莫夫比谁都更不胜任这个职位,这一点,实在使他感到奇怪和难以理解。他们怎么看不出来,把这个职位给了他,就等于毁了他们自己,毁了他们的威信?
“还是这类事情吧。”他一面拆第二封电报,一面忿恨地想。电报是妻子发来的,首先印人眼帘的是蓝铅笔写的“安娜”二字。“我要死了,求您回来,求您了!如能得到您的宽恕,我死也瞑目。”他读完后,轻蔑地笑了一声,扔下电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毫无疑问是个骗局,是个诡计。
“她骗人不眨眼睛的。她快要生了,也许她病了。但他们想干什么?想使孩子有个合法身份?想向我妥协?想阻止我离婚?”他思忖着。“可里面提到了死……”他又读了一遍电报,突然被电报里明明白白的意思吓了一跳。“万一这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万一这是真的,万一她在临终的痛苦时刻真心忏悔,而我却认为她在骗人,拒绝回家呢?这样不仅太残酷,而且人人都会谴责我的,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样做也太愚蠢了。”
“彼得,去叫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他对仆人说。
他决定到彼得堡去看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