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公爵夫人,等会儿再戴手套!让我吻吻您的手!再没有什么比恢复吻手礼这个旧习惯更使我感到欣慰的了。”他吻了吻贝特茜的手,“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您不配见我。”贝特茜笑嘻嘻地说。
“不,我配得很呢,因为我巳经正派了许多。我不仅解决了自己的,也解决了别人的家庭问题。”他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说。
“哦,我太高兴了!”贝特茜说,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安娜。她同他一起回到客厅,两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他会毁了她的,”贝特茜意味深长地低声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您这样想,我很高兴,”奥伯朗斯基摇了摇头,露出严肃、同情的神色,黯然回答,“这就是我来彼得堡的原因。”
“全城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她说,“这种局面没人受得了。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憔悴!他不明白,她是那种不会玩弄感情的女人。他要么索性把她带走,要么和她离婚,二者必居其一。这样会把她活活闷死的。”
“是啊,是啊,一点不错!”奥伯朗斯基叹着气说,“我来就是为了这事我是说,不完全为了这个……我当上了侍从官,是来谢恩的。不过主要还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
“嗯,愿上帝保佑您。”贝特茜说。
奥伯朗斯基把她送到大厅,又吻了吻她的手,吻的是她手套上面、脉搏跳动的地方,还跟她说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调戏话,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然后他就向妹妹房间走去,发现她正在流泪。
虽然他刚才还兴高采烈,但一见到她,就陷人了同她心情一致的同情和伤感情绪之中。他询问她的健康状况,还问她早上过得怎样。
“非常非常不好。下午,早晨,一整天,过去,将来,都糟透了。”她回答。
“我想你是被悲伤压垮了。你得振作起来,正视人生。我知道这很难做到,可……”
“我听说过女人爱男人,会连他们的缺点都爱,”安娜突然说,“可我恨他的美德。我没法儿和他生活在一起。试想一下,即使他的眼神也会使我产生生理上的厌恶,会使我发狂。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该怎么办?我本来就不幸,以前觉得自己不可能更不幸了,但万万没想到现在会处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你相信吗?我知道他是个善良而且宽宏大量的人,我连他一个手指头都抵不上,可我却恨他!我恨他这么宽宏大量。我没有别的出路,只有……”
她本想说“死”,但他不让她把话说完。
“你病了,情绪太激动,”他说,“相信我,你有点言过其实了。事情没那么可怕。”
奥伯朗斯基笑起来了。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要应付一个如此绝望的人,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因为笑会显得冷酷无情。但他的微笑里包含了太多的善意和近乎女性的温柔,一点儿都不会冒犯对方,反而能使对方得到抚慰,平静下来。他温软的宽心话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样有种镇定舒缓的效果,安娜立刻就感觉到了。
“不,史蒂瓦,”她说,“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比完了还要糟糕。我还没完。我还不能说‘全完了爷,相反,我觉得这一切都还没完。我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必断无疑。但还没有断……下场肯定很惨。”
“哦,不!弦是可以轻轻松开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只有一种……”
他从她惊恐的脸上看出,她认为死是唯一的出路,于是不让她说下去。
“根本不会!”他回答,“听着。你对你的处境没我看得清楚。让我把我的想法坦白告诉你。”他又露出了杏仁油一般的微笑,“我从头说起吧院你嫁给了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人。你的婚姻里没有爱,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这是一个错误,我承认。”
“一个可怕的错误!”安娜说。
“可我还得说,这巳是既成事实。接下来,我们得承认你不幸恋爱了,可这个人不是你丈夫。这很不幸,但这也是既成事实。你丈夫接受了这个事实,饶恕了你,”他每说一句就停顿一下,等着她反驳,但她没有回答,“是这样吗?现在的问题是院你还能和你丈夫一起生活吗?你还愿意吗?他愿意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自己说,你受不了他。”
“不,我没那么说。我收回那些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让我……”
“你不会明白的。我觉得自己从悬崖上一头栽下去,可却不能自救。我也不应该得救。”
“没关系,我们会铺一块什么东西接住你的。我明白,你没法把你的愿望和感情说出口。”
“我根本没什么愿望……只愿一切能够了断。”
“他看到了,也知道了,你以为他受的苦比你少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会有什么结果呢?离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奥伯朗斯基好不容易表达了他的主要思想,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她只是摇了摇她那头发剪得很短的头,没有回答。但从她突然焕发出昔日美丽光彩的脸上,他看出她不希望这样解决问题的唯一原因只是她觉得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幸福。
“我实在替你们俩难过!要是我能办妥这件事,我该多高兴啊,”奥伯朗斯基说,笑得更大胆了,“别说话,一个字也别说!上帝会帮助我说出心中的感受!我要去找他了。”
安娜用梦幻般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奥伯朗斯基带着主持会议时惯有的庄重表情走进了卡列宁的书房。卡列宁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着妻子和奥伯朗斯基谈论的同一件事。
“我没打扰你吧?”奥伯朗斯基说,看到妹夫,竟然产生了少有的窘迫感。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掏出刚买的有新式扣件的烟盒,闻了闻烟盒的皮革气味,取出一支烟来。
“不。你有什么事?”卡列宁不情愿地回答。
“啊,我想……我必须……我必须和你谈谈。”奥伯朗斯基说,对自己这种少有的胆怯感到惊讶。
这种胆怯是如此意外和古怪,奥伯朗斯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他的良心在告诉他,他要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他振作精神,克服了这种畏怯心理。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我妹妹的爱,也相信我对你真诚的友谊和敬意。”他红着脸说。
卡列宁站住了。他没有回答,但脸上那种甘愿自我牺牲的表情打动了奥伯朗斯基。
“我想和你谈谈我妹妹和你们彼此的处境问题。”奥伯朗斯基说,依然在努力克服他不习惯的畏怯感。
卡列宁悲哀地笑了笑,看了看内兄,没有答话,而是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封没写完的信递给他。
“我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个问题,这封信我刚写了个开头,因为我觉得写信可以让我表达得更好一些,而且她也讨厌我出现在她面前。”他说着,把信递给他。
奥伯朗斯基接过信,疑惑不解地望着那双紧盯着他的呆滞的眼睛,读了起来:
“我看得出您讨厌我出现在您面前,不管使自己相信这一点有多么痛苦,我还是看出来事实就是如此,无可奈何。我不责备您,上帝可以作证,我一看到您病了,就真心诚意决心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因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您的幸福,您内心的安宁。但现在我明白我办不到。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给您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安宁。我完全服从您的意愿和您的正义感。”
奥伯朗斯基把信还给妹夫,带着同样的惊讶神情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沉寂使两个人都感到窘迫不安,奥伯朗斯基默默注视着卡列宁的脸,嘴唇痛苦地抽搐着。
“这就是我想跟她说的话。”卡列宁边说边转过身去。
“是的,是的!”奥伯朗斯基说,咽不成声。“是的,是的,我理解你。”他终于说道。
“我必须知道她想要什么。”卡列宁说。
“我怕她自己都不明白她的处境。她没法判断,”奥伯朗斯基镇定了一些,回答道,“她被压垮了,被你的宽宏大量压垮了。要是她读了你的信,她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把头埋得更低。”
“是的,可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说清楚呢?我怎样才能弄清楚她的愿望呢?”
“如果你允许我发表意见,我觉得要结束这种局面,得由你自己提出应当采取什么措施。”
“这么说,你是认为必须结束这样的局面了?”卡列宁打断了他的话。“可怎样结束呢?”他又说,双手在眼前做了个难得的手势,“我看不出有任何出路。”
“任何处境都是有出路的,”奥伯朗斯基站起来,激动地说,“你曾经想和她断绝……要是你现在就认定你们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话……”
“幸福可以有各种不同理解!不过,我什么都愿意答应,我一无所求。我们这种情况,到底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你想知道我的看法,”奥伯朗斯基说,露出了他同安娜说话时那种杏仁油般抚慰人心的微笑。这种善意的笑容如此有说服力,以至于卡列宁意识到自己无力抗拒,不由自主地愿意相信奥伯朗斯基所说的一切。“她永远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但有一个办法,她会愿意的!那就是,结束你们的关系,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照我看来,你们之间必须确立新的关系,而这种新关系只有在双方都获得自由的前提下才能建立。”
“离婚!”卡列宁厌恶地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觉得就是离婚。是的,离婚,”奥伯朗斯基红着脸回答,“对处在你们这样境地的夫妇,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要是双方都觉得过不到一起了,还能怎么办呢?这种情况到处都有。”
卡列宁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妻中是否有一方希望再婚?要是没有,那就非常简单了。”奥伯朗斯基接着说,渐渐克服了他的窘迫感。
卡列宁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喃喃对自己说了句什么,没有回答。这件对奥伯朗斯基来说无比简单的事,他巳经考虑过不下千遍了,对他来说,这事不仅不简单,而且根本不可能。离婚的具体手续他现在巳经知道了,觉得不可能这么办,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宗教信仰都不允许他用虚假的通奸罪控告他人,更不允许他巳经饶恕并且依然爱着的妻子遭到告发、蒙受耻辱。还有其他一些更重大的原因,使得离婚绝无可能。
如果离婚的话,儿子怎么办?不可能把他留给母亲。离了婚的母亲会有一个非法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前夫儿子的处境和教育肯定会很糟糕。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吗?他知道这会是他的一种报复,而他又不希望报复她。除此之外,卡列宁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如果他同意离婚,就会毁了安娜。多莉在莫斯科说过,他决定离婚是只考虑自己,不顾及安娜,他这样做的后果是无可挽回地毁掉安娜,这番话他牢记在心。现在他把这番话同他对安娜的宽恕以及对孩子们的爱联系在一起,对这番话又有了自己的理解。照他看来,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就是剥夺他对生活的最后眷恋(他热爱的孩子们冤,就是剥夺她回归正道的最后支持,使她彻底毁灭。她离婚之后将同渥伦斯基结合,这种结合是非法的、有罪的,因为按照教会规定,只要丈夫在世,妻子离了婚也不能再结婚。“她会同他结合,用不了一两年,不是他抛弃她,就是她又和别人好上了,”卡列宁想,“而我,由于同意这种非法的离婚,会成为毁灭她的罪魁祸首。”他思前想后,考虑了几百遍,得出一个结论院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考虑的那么简单,而且根本不可能。奥伯朗斯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奥伯朗斯基的每一个论点他都有几十条反驳的理由,但他听他说话时,却觉得这些话表现出了那种支配他生活、迫使他屈从的野蛮而强大的力量。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同意离婚有什么条件?她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不要求,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
“哦,上帝啊,上帝啊!为什么这种事会摊到我头上来啊?”卡列宁想。他记起了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具体程序,就像渥伦斯基那样,羞愧地用手捂住了脸。
“你很苦恼。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你要是考虑到……”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有人要拿你的外衣,连里衣也让他拿去。”卡列宁想。
“是的,是的!”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甚至放弃我的儿子……可是……可我们难道不能不管这事,由它去吗?不过,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他转过身,这样内兄就看不见他的脸,然后在窗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觉得痛苦,觉得羞耻,然而与痛苦和羞耻感混合在一·起的,还有一·种为自己高尚的谦卑感到喜悦和激动的心情。
奥伯朗斯基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相信我,她会珍视你的宽宏大量的。”他说。“但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又说,但一说完就觉得这话太愚蠢,费了好大劲才忍住对自己愚蠢的嘲笑。
卡列宁本想回答,但眼泪哽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必须去面对。我觉得这巳是既成事实,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助你们两个。”
奥伯朗斯基从妹夫房间出来时,心里非常感动,但这种感动并不影响他对自己成功解决这个问题的满意情绪,因为他确信卡列宁不会食言。满意之余,他又产生了一个想法。等这件事办完之后,他要让妻子和好朋友猜一个谜:“化学家和我之间有什么区别?”答案就是:“化学家分解物质,但谁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而我分解婚姻,让三个人皆大欢喜!”或者问:“为什么我像化学家呢?什么时候……反正到时候我还会想出更妙的话来的。”他笑嘻嘻地自言自语。
渥伦斯基的伤势虽然没有触及心脏,但很危险,一连几天他都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时,身边只有嫂嫂瓦尔雅一个人。
“瓦尔雅,”他严厉地望着她说,“我是意外失手把自己打伤的!请不要再提这件事,跟别人也这么说就好了。否则人家会觉得我很愚蠢的。”
瓦尔雅什么也没说,俯下身,带着愉快的微笑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很清澈,没有发烧的迹象,但眼神却很严厉。
“好了,感谢上帝!”她大声说,“您不疼了吧?”
“有一点,这儿。”他指指胸口。
“那让我来换换绷带吧。”
她替他包扎绷带时,他咬紧宽阔的牙关,一声不出地望着她。她包扎完之后,他说:
“我不是在说胡话……请设法不要让别人说我是故意开枪的。”
“没人这么说呀。我只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意外打伤自己了。”她带着询问的微笑说。
“我想再也不会了,不过最好是……”他忧郁地笑着说。
他这番话和这种笑容虽然使瓦尔雅深感不安,但他的炎症一消失,身体一康复,他就感到自己的悲伤大大减轻了。他仿佛通过这一举动洗刷掉了先前蒙受的羞耻和屈辱。现在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想到卡列宁了,他完全承认他宽宏大量,但自己并不因此感到卑微。而且,他又回到了常规的生活。他发现自己又能够正视其他人的脸,又能够按照他以前的习惯生活了。只有一件事他无法从心头抹去,虽然他不断设法排遣,那就是永远失去安娜的憾恨与痛楚。他巳经向她丈夫赎了罪,现在不得不放弃她,决不再介人到幡然悔悟的她和她丈夫之间,这一点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但他无法从心头抹去失去她的爱情的遗憾,无法从记忆中清除同她度过的幸福时刻,这些时刻在当时他并不珍惜,现在却觉得无限美好、无比眷恋。
赛普克霍夫斯基建议他去塔什干任职,渥伦斯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离他的出发时刻越近,他不得巳做出的这个牺牲就越使他感到痛苦。他的伤口巳经痊愈了,于是开始为他的塔什干之旅进行准备。“只要再见她一面,然后就隐居起来,一直到死!”他四处向大家辞行时,这样想着。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贝特茜。贝特茜带着这个口信去见安娜,给他带回了否定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