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众人的轻蔑与残酷的压力了,这是他从店员、科尔尼以及这两天见到的人脸上无一例外、清清楚楚看到的。他觉得自己无法从众人的憎恨中摆脱出来,因为这种憎恨不是因为他坏(要是那样的话,他还可以努力变好一些),而是因为他既可耻又可恶的不幸遭遇。他知道,正因为他心碎欲裂,他们才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他觉得大家要毁灭他,就像一群狗咬死一只疼痛难忍、汪汪直叫的狗一样。他知道避开这些人的唯一办法就是遮掩自己的伤口。他下意识地试了两天,现在再也无法继续这场寡不敌众的斗争了。
他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承受着悲痛,愈发感到绝望。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找不到一个不把他视为达官贵人、名流显宦,而只把他看成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加以同情的人,而且,不要说彼得堡,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朋友。
卡列宁从小就是孤儿。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哥哥。他们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母亲在卡列宁十岁那年去世了。他们没什么钱。卡列宁的叔叔是一位高官,曾经是先皇宠臣,把弟兄俩抚养成人。
卡列宁中学和大学成绩都非常优异,大学毕业后,他在叔叔的提携下,仕途飞黄腾达,从那时起,他就醉心于功名。无论是读书期间,还是走上仕途之后,他都从没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但他在外交部供职,常年生活在国外,卡列宁婚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卡列宁担任省长的时候,安娜的姑妈当地一位有钱的贵妇人,把这位年纪不轻但当省长却很年轻的卡列宁介绍给了侄女,并且设法使他陷人了要么求婚,要么离开此地的两难境地。卡列宁犹豫了很久。当时赞成求婚和反对求婚的理由不相上下,但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改变他心存顾忌时谨慎从事的习惯。不过安娜的姑妈通过一位熟人向他暗示,他巳经损害了姑娘的名誉,因此有责任向她求婚。于是他求了婚,把他所能给予的感情通通给了未婚妻和日后的妻子。
他对安娜的眷恋使他消除了同其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内心需要,现在,他在所有的熟人当中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交游甚广,但没有亲密的朋友。他认识很多人,请他们吃饭,请他们参加他感兴趣的一切活动,利用他们的势力来帮助请愿者,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论政府行为或其他人的行为,但他同这些人的关系局限在风俗习惯许可的范围内,从不越雷池一步。他有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关系不错,本可以找他诉诉苦,可那位同学现在在一个很远的教育区担任督学。在彼得堡同他关系最亲密、最谈得来的人,是医生和他的私人秘书斯留丁。
斯留丁是一个真挚、聪明、善良、品行端正的人,卡列宁对他很有好感,但他们五年来的公事交往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壁垒,使他们无法进行任何私密交谈。
有一次卡列宁签署完文件之后,默默坐了好长时间,他时不时看看斯留丁,好几次想开口,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本打算说:“您听说了我的不幸吗?”但最后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只说了句:“那就请您替我把这个准备好吧。”然后就让他走了。
另一个人是医生,对卡列宁也很好,但很早以前他们就达成了默契,就是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没时间待在一起交谈。
至于他的异性朋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但他根本就没想到她们。所有女人全是一个样,在他看来都是既可怕又可恶的。
卡列宁忘记了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但她却没有忘记他。在他最孤独绝望的痛苦时刻,她来到他家,未经通报就进了他的书房。她发现他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他巳经这样坐了好长时间了。
“我破坏了禁律!”她匆匆走进来说,由于兴奋和脚步太急而气喘吁吁。“我什么都听说了,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我亲爱的朋友!”她双手紧握住他的手,用她梦幻般的眼睛凝视着他,继续说道。
卡列宁皱着眉头站起来,把手抽出来,给她搬了张椅子。
“请坐,伯爵夫人!我不会客,因为我病了。”他颤抖着嘴唇说。
“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紧盯着他,又说了一遍。突然她眉尖扬起,在额头上形成一个三角形,使她又丑又黄的脸越发变得难看。但卡列宁感到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非常感动,抓住她胖嘟嘟的手吻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她激动地结结巴巴地说,“您一定不要被悲伤压垮。虽然您的悲伤不轻,但您会找到安慰的。”
“我垮了,我给压垮了,我再也没法做人了!”卡列宁松开她的手,却依然盯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说,“我的情况太糟糕了,因为我在哪儿也找不到支持,就连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您会找到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希望您信任我们的友谊。”她叹息一声,回答道。“唯一的支持就是爱,上帝赐予我们的爱!他支持我们是很容易的。”她带着他熟悉的欣喜若狂的神情接着说道,“他会支持您,帮助您的。”
尽管她显然被自己高尚的情感打动了,而且她的言语受到最近在彼得堡十分盛行但卡列宁却觉得无聊的新的神秘主义情绪影响,但他现在听起来还是很高兴。
“我太软弱,太没用!我根本没料到会这样,而且现在怎么都想不通。”
“我亲爱的朋友!”丽迪亚·伊万诺夫娜又说了一遍。
“我不是为失去的东西感到难过,不是的,”卡列宁接着说,“我并不为这个感到遗憾。只是我在别人面前没法儿不觉得自己的处境丢人。不应该这样的,可我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
“不是您,而是驻扎在您心中的上帝实施了伟大的宽恕行为,使我和其他人深受感动。”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欣喜若狂地抬起眼睛说,“因此您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卡列宁皱着眉头,把手掌向后扳,手指弄得咯咯作响。
“事无巨细,什么都得管,”他尖声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伯爵夫人,我巳经到了自己的极限了。我成天都得处理这些由于我孤独的新处境而产生(他特意强调了‘产生’这个词)的家事。仆人呀,家庭教师呀,账单呀……这些琐事让我心力交瘁,我再也受不了了。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差点就离开餐桌。我受不了儿子瞧着我的那副神情。他没问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他想问我,我受不了他的目光。他怕看我。可还不止这些……”
卡列宁本想说一说给他送来的那张账单,可他声音发颤,就没往下说。他一想到那张列在蓝纸上的女帽和丝带账单,就不能不同情自己。
“我能理解,亲爱的朋友,”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我完全理解。您不可能在我身上找到帮助和安慰,虽然我来就是为了帮助您,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能使您摆脱这些琐屑卑微的烦心事……我看得出来,这里需要女人来照管和安排。您愿意把这些事托付给我吗?”
卡列宁默默地、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来一起照看谢里沙。我不擅长处理实际问题,不过我还是会把这些事情承担起来的,我来做您的管家。别谢我。我这样做不是出于自己的……”
“我怎么能不感激您?”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屈服于您刚才提到的感情,不要为基督徒至高无上的精神感到羞耻。‘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必感激我,您应当感激上帝,请求他帮助您。只有在他身上您才能找到安宁、慰藉、拯救和爱!”她抬起眼睛,仰望苍穹,卡列宁从她的沉默中看出她在祈祷。
卡列宁倾听着。这些从前在他听来即便不讨厌,至少也很无聊的语言,现在却变得那么自然,那么抚慰心灵。他原本不喜欢这种新的狂热精神。他是个教徒,对宗教的兴趣主要源于政治需要,这种新教义容许对宗教做出新的阐释,为各种争论和分析鸣锣开道,从原则上就使他产生反感。他以前对这种新教义十分冷淡,甚至抱着敌对态度,从来不同沉迷其中的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讨论这个问题,总是小心翼翼,三缄其口,避免同她争执。而今他听她说这些话头一回感到愉快,心里没有进行反驳。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感激您的语言和行为。”她祈祷完之后,他说。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又一次握住了朋友的双手。
“现在我要开始行动了,”她微笑着擦干脸上的泪痕,说,“我要去看看谢里沙。不到万不得巳,我不会来打搅您。”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公爵夫人来到谢里沙房间里,用泪水打湿了惊恐万状的孩子的面颊,对他说,他父亲是一位圣人,而他母亲巳经死了。
公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果真替卡列宁掌管和安排起家事来,不过她说自己不擅长处理事务,这话可一点也不夸张。她的指令不经修改就根本行不通,而这种变通的工作就由卡列宁的贴身男仆科尔尼来做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全部家务。他会在帮主人穿衣服的时候,平静而巧妙地向他报告所有需要禀报的事情。不过丽迪亚·伊万诺夫娜的帮助还是极其管用,因为她给了卡列宁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关爱和尊敬。尤其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几乎使他皈依了基督教,也就是说,把他从一个懒散冷漠的信徒变成了一个对近期在彼得堡盛行的新的基督教义热情坚定的支持者。对卡列宁来说,接受这种新教义十分简单。他就像丽迪亚·伊万诺夫娜和其他持有同样见解的人一样,内心缺乏深刻的想象力由这种想象力激发出来的思想会变得十分生动,生动得必须同其他思想以及现实协调起来。死亡对不信教的人来说是存在的,对他却是不存在的;由于他拥有彻底的信仰(他自己就是判决信仰的法官冤,因此他的灵魂中再也没有任何罪恶,他在这里、在人世间也就完全得到了拯救他看不出这些观念有任何行不通或不恰当的地方。
诚然,卡列宁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对信仰的这种看法是轻率的、错误的。他知道,当他不去想他的宽恕乃神力所为,听凭自己意志驱使,会比现在时刻想到基督活在他心中,想到签署文件是在履行神旨要快乐得多。但卡列宁只能这么去想。他身处这样屈辱的境地,必须拥有一个幻想的崇高立足点,从这个高度,他这个被众人鄙视的人才可以鄙视别人。就这样,他牢牢抓住这根虚假的救命草,把它当成真正的救星。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还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年轻姑娘时,嫁给了一位门第高贵、家境富裕、天性善良愉快的花花公子。婚后两个月,丈夫就离开了她,对她表现出的热烈爱情嗤之以鼻,甚至横眉冷对。凡是了解伯爵的好脾气,又看不出多情的丽迪亚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对此进行解释。从那以后,他们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分居了。每次丈夫见到妻子,总是用莫名其妙的恶意嘲讽来对待她。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早就不爱自己的丈夫了,但从那时开始,她就没完没了地爱上人家。她会同时爱上好几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但凡出众之人,她几乎都会爱上。她爱上了所有与皇室订婚的亲王与王妃,爱上了一位大教主、一位副主教和一位神父。她爱上了一位新闻记者、三位斯拉夫人、科米萨罗夫、一位部长、一位医生、一位英国传教士,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她这些此消彼长的热情,并不影响她同宫廷和上流社会保持广泛而复杂的关系。但自从卡列宁遭遇了不幸,她把他置于她的特殊庇护之下;自从她去他家,为他的家事操持忙碌,她感到其他所有的爱都是假的,她真正爱上的只有卡列宁。她现在对卡列宁的感情比以往的任何感情都来得强烈。她对这种感情进行分析,将它同以往的感情进行比较之后,清楚地看出科米萨罗夫若不是救了沙皇的命,她就不会爱上他;若没有斯拉夫问题,她也不会爱上李斯提奇一库兹特斯基;但她爱卡列宁是爱他本人,爱他高尚的、被人曲解的灵魂,爱他尖细的声音、拖长的语调(在她听来非常迷人冤,爱他疲惫的眼神,爱他的性格以及他青筋暴露的柔软的双手。她不仅高兴见到他,而且从他脸上寻找他对她印象的蛛丝马迹。她不仅希望用语言取悦他,还希望用她整个的人取悦他。为了他,她现在比从前更注重穿衣打扮了。她发觉自己常常想象要是自己没有结婚,而他也是自由之身,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他走进房间时,她会激动得飞红了脸。他说了一句什么中听的话,她就抑制不住快乐的笑容。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焦躁不安巳经有好几天了。她听说安娜和渥伦斯基在彼得堡。一定不要让卡列宁见到她,甚至不要让他得知这个痛苦的消息:这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同在一个城市,他随时都可能遇见她。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从熟人那里打听到“这一对恶人”她就是这样称呼安娜和渥伦斯基的打算做些什么,然后据此指挥她朋友这几天的行动,以免他同他们碰面。渥伦斯基的朋友,一位年轻的副官他指望借助她的势力来获得一项特权,她则从他这儿探听消息告诉她,他们巳经办完了事,明天就离开彼得堡。丽迪亚·伊万诺夫娜正打算松一口气,第二天一早,她却收到一封信,并且惊恐地认出了来信人的笔迹。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笔迹。信封厚得像羊皮纸,细长条的黄色信笺上有一个大大的画押字,信封散发着芬芳的香水味。
“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好半天都无法坐下来读信。她激动得哮喘都发作了。平静下来后,她读了下面这封法文信:
伯爵夫人:
洋溢在您心中的基督徒的感情,使我敢于冒昧给您写信。同儿子分离使我深感痛苦。我恳求您在我离开之前允许我见他一面。原谅我使您想起了我。我没有给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写信,而是给您写信,仅仅是因为我不想使这位品格高尚的人因为想起我而感到痛苦。我了解您同他的友谊,您会理解我的。您能不能把谢里沙送到我这儿来,要么您指定一个时间让我到家里去,或者您安排时间地点,让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见他?我知道,有权决定此事的人宽宏大量,想必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您想象不出我有多想见他,因此您也想象不出您的帮助将使我心里多么感激。
安娜信里的一切都激怒了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信的内容,“宽宏大量”这个词隐含的意思,尤其是那种她认为随便轻率的口气。
“告诉来人没有回信。”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她立刻摊开吸墨纸,写信给卡列宁,说她希望一点钟在宫廷的庆祝会上见到他。
“我必须同您谈一件不愉快却很重要的事,到时候我们再约地方。最好是在我家,我会为您准备您爱喝的茶。务必前来。上帝给人苦难,也给人承受苦难的力量。”她这样写道,好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一天会给卡列宁写两三封信。她喜欢这种联络方式,因为写信具有当面交谈所欠缺的风雅和神秘感。
宫廷的庆祝会结束了。大家走出来时碰到熟人,谈论起了最近的新闻,谁受到褒奖,谁升了官,谁又降了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