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回国的原因之一就是看望儿子。从她离开意大利的那天起,同儿子见面的念头就一直使她激动不巳。他们离彼得堡越近,见面的喜悦和意义对她来说就越大。她没有问过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儿子。她觉得,与儿子同在一个城市,要见他是很自然也很简单的事。但一到彼得堡,她就很清楚地看到她在社交界的处境,意识到安排同儿子见面并非易事。
她在彼得堡住了两天。对儿子的思念片刻没有停歇,但她还是没有见到他。她觉得自己无权直接到家里去,因为在那儿她可能会遇到卡列宁。打听好儿子散步的时间和地点,等他出来时见上一面,对她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她为这次见面做了那么多准备,她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多想好好抱抱他,亲亲他啊!谢里沙的老保姆本来可以帮帮忙出出主意的,可她巳经不在卡列宁家了。她一面犹豫不决,一面打听老保姆的下落,两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安娜听说了卡列宁同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之后,第三天就决定给她写封信。这封信费了她不少脑筋,在信中她有意提到,允不允许她见儿子就全仗她丈夫的宽宏大量。她知道,这封信要是给丈夫看到,他会继续扮演宽宏大量的角色,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
替她送信的信差带回了最残酷、最意想不到的答复,那就是没有回信!她把信差叫来,听他详细叙述他如何等待,又如何被告知没有回信,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安娜受到了伤害和侮辱,但她明白,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就她的观点来说是正确的。她感到分外悲伤,因为她只能独自承受痛苦。她不能也不愿让渥伦斯基分担她的痛苦。她知道,虽然他是她不幸的主要根源,她见儿子这件事在他看来却是无足轻重的。她知道,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她有多痛苦,要是她和他提起这事而他却反应冷淡的话,她肯定会恨他。天底下她最害怕的事莫过于此。因此,凡是同儿子有关的事,她都瞒着他。
她在旅馆待了一整天,盘算着怎样才能见到儿子,决定给丈夫写封信。信巳经写好了,这时她收到了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回信。伯爵夫人开先的沉默使她觉得自卑,但这封信以及她从字里行间读到的一切,不禁使她勃然大怒。对方的恶意同自己对儿子真实而热烈的爱相比是多么令人厌恶。于是她对别人愤恨起来,不再自怨自艾。
“冷漠无情,虚情假意!”她自言自语,“他们想伤害我,想折磨孩子,我会向他们屈服吗·决不!她比我还坏。我至少不会撒谎!”她当即决定第二天,也就是谢里沙生日这天,直接到丈夫家去,贿赂仆人也好,欺骗仆人也好,反正要不惜一切代价见到儿子,拆穿他们对不幸孩子编造的可怕谎言。
她乘车去玩具店买了许多玩具,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她准备明天一大早,大约8点钟就去,那时卡列宁肯定还没有起床。她手头准备一些钱塞给门房和仆人,这样他们就会放她进去。她将不撩开面纱,就说自己是谢里沙的教父派来向他祝贺生日并且把玩具放在他床头的。她唯一没准备好的就是对儿子说些什么。她想说的话太多,根本没办法准备。
第二天早上,安娜一个人出发了。八点钟她从马车里走下来,在她从前的家门口拉了拉门铃。
“去看看是谁。来了位夫人。”卡皮托尼奇说,他还没穿好衣服,披着一件大衣,趿着一双套鞋,从窗户上看到一位戴着面纱的夫人在离门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的助手,一位安娜不认识的小伙子,刚把门打开,她就走了进去,从她的皮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匆匆塞进他手里。
“谢里沙……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她一面说,一面朝里走。门房助手看了看钞票,在里面的玻璃门那儿又把她拦住了。
“您找谁呀?”他问。
她没听见他的话,因此没有回答。
卡皮托尼奇察觉到这位陌生人的慌乱,亲自走出来,让她进来,然后问她想找谁。
“斯科罗杜莫夫公爵派我来看望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她说。
“他还没起床呢。”门房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脸,说。
安娜根本没料到,这座她生活了九年之久、外表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的房子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快乐的记忆,痛苦的记忆,一个接一个在她脑海中浮现,有一瞬间她竟然忘记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请您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尼奇帮她脱掉斗篷,说。
脱下斗篷之后,他又看了看她的脸,认出了她,默默地向她深鞠了一躬。
“请进吧,夫人。”他说。
她想说话,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用歉疚的恳求眼神望了老头儿一眼,步履轻快地走上楼去。卡皮托尼奇弯着腰,套鞋绊着楼梯,跟在她后面跑,竭力想追上她。
“家庭教师在那儿,也许还没穿衣服哪。我替您通报一声。”
安娜没听懂老头儿在说什么,继续沿着熟悉的台阶朝上走。
“请走这边!往左走!请原谅,这里不是太干净。他现在搬到原来的会客室去住了。”门房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请稍等片刻,夫人。我先瞧瞧去。”他走到她前面说。他打开一扇大门,在门背后消失了。安娜停下脚步等待着。“他刚醒。”门房又走出来,说。
他说话时,安娜听到孩子的呵欠声。她光听这呵欠声就知道是儿子,他的形象在她眼前生动浮现出来。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她大声说道,从那扇大门走了进去。门右边摆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男孩,睡衣扣子没扣,小小的身子向后仰着,伸着懒腰,还在打那个呵欠。他嘴唇闭上的那一瞬间,露出了睡意的幸福微笑,然后带着这微笑,他又惬意地慢慢倒了下去。
“谢里沙!”她用轻得听不见的脚步走到他身边,轻声呼唤。
在母子分离的日子里,在最近她对他爱意如潮的时刻,她总把他想象成四岁的小家伙,因为她最喜欢他那时的模样。现在他甚至和她离开的时候都不同了,就更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了。他长高了,变瘦了些。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多瘦啊!头发多短啊!胳膊长得多长啊!她离开之后他变化多大呀!不过这依然是他:是他的头型、他的嘴唇、他柔软的脖颈和宽阔的小肩膀。
“谢里沙!”她在孩子耳边又呼唤了一声。
他又用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头发睡得乱蓬蓬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在寻找什么,然后睁开了眼睛。他默默地、用询问的目光朝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母亲看了几秒钟,突然幸福地笑了起来,闭上沉重的眼皮,又倒了下去,不是向后倒,而是向前倒在母亲的怀抱里。
“谢里沙,我的小乖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他胖嘟嘟的小身子抱在怀里。
“妈妈!”他喃喃说道,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好让身体各个部位都可以接触到她的手臂。他闭着眼睛,露出睡意惺忪的笑容,把胖鼓鼓的小手从床后面抬起来,搂住她的肩膀,依偎着她,使她沉醉在孩子身上独有的睡意未消的可爱香味和温暖之中,并且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蹭来蹭去。
“我早就知道了,”他睁开眼睛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我马上就起来他这么说着,就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注视着他。她发觉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长大了,模样也变了。他裸露在毯子外面的巳经长得这么大的腿,消瘦的下巴,以及脑袋后面她以前经常亲吻的短短的鬈发,她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她抚摸着他的全身,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哭什么呀,妈妈?”他完全醒了,问她。“妈妈,你哭什么呀?”他焦急地大声问道。
“我不哭了……我是高兴才哭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忍住眼泪,转过脸说道。“不过你该穿衣服了。”她沉默片刻,平静下来之后说道。她没有放开他的手,在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家,你是怎么穿衣服的?你怎么……”她竭力说得简单一些,高兴一些,可是做不到,只好又把脸转过去。
“我不洗冷水澡了。爸爸说那样不行。你还没看到瓦西里窑鲁卡奇吧?他马上就会来的。你坐在我的衣服上了!冶谢里沙大笑起来。她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妈妈!我的亲亲,宝贝!”他喊道,又扑进母亲怀中,抱紧她,仿佛此时此刻看到她的微笑,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别戴这个。”他摘掉她的帽子说。看到她不戴帽子的模样,他又开始亲吻她,好像他刚刚才见到她一样。
“你是怎样想我的?你不会认为我死了吧?”
“我从来都不相信。”
“你不相信吗,我的乖乖?”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他一遍遍重复这句最喜爱的话,抓住她正抚摩他头发的手,把她的手心贴在唇边吻个不停。
瓦西里·鲁卡奇一开始没弄明白这位夫人是谁,他是在她离开之后才到这里来工作的,因此从来没有见过她,后来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她就是抛弃丈夫的那个母亲。他犹豫着该不该进去,要不要告诉卡列宁,最后决定,他的责任就是在指定时间叫谢里沙起床,因此他无须考虑谁在那儿是孩子的母亲或别的任何人履行他的职责就行。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但母子间的温存抚爱,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谈话,却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又把门带上了。“我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面咳嗽,一面擦干眼泪。
这当儿,仆人间一阵骚动。大家全知道女主人来了,是卡皮托尼奇放她进来的,此刻她就在育儿室。主人九点之前照例要上育儿室去,大家都知道他同妻子见面的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必须设法阻止。卡列宁的贴身男仆科尔尼走到门房,询问是谁放她进来的,听说是卡皮托尼奇之后,就斥责老头儿。门房倔强地一声不吭,但当他听科尔尼说要解雇他时,霍地冲到科尔尼面前,对着他的脸挥舞拳头,大声嚷道:
“是的,我敢说你是不会放她进来的!我在这儿干了十年,得到的只有仁慈,没有别的。你却要跑上去对她说:‘滚开!’你可真是滑头,就是滑头!你还是管好自己,别忘了你是怎样偷老爷的皮大衣的!”
“混蛋!”科尔尼轻蔑地说,向刚走进来的保姆转过身来。“您倒是来评评理,玛丽窑艾菲莫夫娜,”他对她说,“他谁也没告诉,就把她放进来了。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马上就要出来,要上育儿室来了。”
“天啊!天啊!都是些什么事情啊!”保姆说,“您得去拖住他,科尔尼,我是说,拖住老爷。我赶紧去让她离开。怎么有这种事情啊!”
保姆进来时,谢里沙正在告诉母亲,他和娜登卡滑雪时一起摔了跤,连翻了三个筋斗。安娜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和他面部表情的变化,摸着他的手,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必须走了,必须离开他了,这就是她想到和感受到的一切。她听到瓦西里·鲁卡奇走到门口咳嗽了几声,然后听到保姆走进来的脚步声,但她却像石头人一样坐着,说不出话,也没力气站起来。
“夫人,亲爱的!”保姆走到安娜身边,吻着她的手和肩膀说,“上帝给我们的小家伙送来了多么快乐的生日礼物啊!您一点儿都没变。”
“哦,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家里。”安娜一时清醒过来,说。
“我不住在这儿,我和女儿住在一起,今天少爷生日,我是来祝贺的。安娜·阿卡德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泪如雨下,又吻起她的手来。
谢里沙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漾着笑意,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保姆,光着胖嘟嘟的小脚在地毯上跳来跳去。他心爱的保姆对母亲的亲热劲儿使他欣喜若狂。
“妈妈,她总是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说了两句,却停住了,因为发现保姆正在对母亲耳语什么,然后母亲脸上出现了惊惶与近似于羞愧的神色。这种神情同她是多么不相称啊!
她走到他身边,说了声:“我的宝贝!”
她说不出“再见”两字,但她的表情替她说了,而他也明白了。“宝贝,亲爱的库提克!”她唤着他的乳名,“你不会忘了我吧?你……”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日后她会想出多少要说的话来啊!但此时此刻,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且什么也说不出来。但谢里沙懂得她想对他说的一切。他懂得她是不幸的,但她爱他。他甚至懂得保姆对她耳语的那些话。他听到“总是在九点之前”这几个字,明白她们指的是父亲,而父亲同母亲却不能见面。这一点他是懂的,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脸上会有那种害怕和羞愧的表情……她不可能有什么过错,但她好像对什么事感到害怕和羞愧。他想问一问,好消除心中的疑惑,却又不敢问。他看出她非常痛苦,替她感到难过。他默默地抱着她,轻声说道:
“别走,他还没来!”
母亲把他推开,看看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从他惊恐的神情中看出,他不仅在说父亲,而且似乎在问她,他该怎样看待父亲。
“谢里沙,我的乖乖!”她说,“你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我对不起他。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没人比你更好了!”他含着泪绝望地喊道,抓住她的肩膀,使尽全身气力抱住她,小胳膊由于过分用力而不停颤抖。
“亲爱的小乖乖!”安娜说着,像他一样无力地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这时,门开了,瓦西里·鲁卡奇走了进来。
另一扇门外传来脚步声。保姆惊慌失措地小声说:“来了……”然后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里沙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手里,开始呜呜哭泣。安娜把他的手移开,又吻了吻他泪湿的小脸蛋,匆匆走了出去。卡列宁正迎面向她走来,他一看见她,就停住脚步,垂下了头。
尽管她刚才说他比她好,比她善良,但当她飞快打量他一眼,把他全身最细微的部分都看了个清楚之后,她心中还是充满了对他的厌恶和愤恨,以及对他独占儿子的嫉妒。她迅速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出了房间。
她昨天满怀着爱与悲伤为儿子挑选的玩具,竟没来得及打开,就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虽然安娜非常渴望见到儿子,虽然她早就想到了这次会面,并且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她万万没有料到,这次见面会对她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她回到旅馆寂寞的套间里,好半天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帽子也没脱,就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了。她凝视着窗户之间桌子上摆放的青铜钟,陷人了沉思。
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法国女仆进来问她是否要脱衣服。她惊讶地看了看她,回答道:“过一会儿。”男仆问她要不要喝咖啡,她也说:“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