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想的?他(指的是科斯尼雪夫)在俄国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最好的配偶。他年纪不轻了,但我肯定现在还是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他……她和蔼可亲,可他也许……”
“哦,妈妈,您就试着理解一下吧。为什么他或她就不能有更好的归宿呢?首先,她相当有魅力!”凯蒂扳起一个手指头,劝着母亲说。
“他肯定很喜欢她。”多莉插嘴说。
“其次,他处在这样的地位,妻子的财产或社会地位对他来说,根本都无所谓。他只需要一位可爱娴静的好妻子。”
“是啊,她绝对是信得过的。”多莉又插话了。
“第三,她会爱他的,也就是……总之,会很美满的!我希望他们从树林里回来的时候,就巳经定下来了。我从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我会高兴得不得了。你觉得怎样,多莉?”
“不要激动。你有什么好激动的?”母亲告诫她。
“可我没激动,妈妈!我想他今天会求婚的。”
“男人什么时候求婚,怎样求婚,多不可思议啊……有一道障碍,然后一下子就冲破了。”多莉想起了她同奥伯朗斯基的往事,带着梦幻般的微笑说。
“妈妈,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凯蒂出其不意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简单得很。”公爵夫人回答,不过对往昔的回忆还是使她脸上焕发出了光彩。
“不,可他怎样……在您被允许和他交谈之前,您是否真的巳经爱上他了?”
凯蒂现在能够平等地同母亲谈论女人一生当中的重大事件,她觉得特别高兴。
“他当然爱我了,他老是到乡下来拜访我们。”
“可这事是怎样决定的呢,妈妈?”
“我想,你是不是觉得你们发明了新花样?眉来眼去,笑里传情,其实还不都一样。”
“妈妈,您说得太好了!眉来眼去,笑里传情,正是如此!”多莉插话说。
“科斯提亚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用粉笔写的。妙不可言!看起来像是久远的往事!”她回答。
三个女人静静地想着同一件事。凯蒂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回想起了她出嫁前的整个冬天,还有她对渥伦斯基的迷恋。
“有一件事……瓦莲卡过去谈过恋爱,”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事,说,“我想找个机会跟科斯尼雪夫说一说,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男人,所有的男人,都非常嫉妒我们的过去。”
“不是个个都这样的,”多莉说,“你是根据你自己的丈夫来判断的。他想到渥伦斯基还是会觉得痛苦。呃?我说得对吗?”
“对。”凯蒂回答,眼中荡漾着梦一般的笑容。
“不过,我不知道,”公爵夫人出于母亲对女儿本能的保护,插嘴说,“你的过去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是渥伦斯基追求过你吗?哪个女孩没遇到过这种事?”
“哦,我们不说这个。”凯蒂脸红了,说。
“不,对不起!”她母亲接着说,“当时你自己不让我跟渥伦斯基谈,你还记得吗?”
“哎呀,妈妈!”凯蒂说,看上去很痛苦。
“如今你们女孩子可没人约束得了……你和他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否则我会亲自去找他谈的!不过,亲爱的,你可不能激动。请记住这一点,保持平静。”
“我非常平静,妈妈。”
“安娜的出现,对凯蒂反倒成了好事呢,”多莉说,“她多不幸啊!事情整个转了个向。”她感慨万千地说:“当时安娜那么幸福,而凯蒂自认倒霉。现在事情整个转了个向!我常常想起她!”
“她不配叫人家想起她!这个没心肝的贱女人!”她们的母亲说,她忘不了凯蒂没能嫁给渥伦斯基,而是嫁给了列文。
“说这些有什么用?”凯蒂恼火地说。“我不想这种事,也不愿去想,”她听到丈夫走上阳台的脚步声,又说,“我不愿去想这件事。”
“你不愿去想什么事?”他走过来问。
没有人回答,他也就不再问了。
“很抱歉,我闯人了你们女人的领地。”他意识到他们在谈不愿当他面谈的事情,不满地扫了大家一眼,说。
他顿时觉得自己同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一样不满,她对煮果酱不加水感到很不满,而他是对外来的斯彻巴特斯基家的影响感到不满。不过,他还是面带微笑走到凯蒂的身边。
“怎么样·”他说,带着如今大家对她说话都有的那种表情望着她。
“非常好,”凯蒂笑吟吟地说,“你的事情怎样?”
“四轮马车可以比两轮马车多运两倍的货物。我们该去接孩子们了吧?我巳经叫人套车了。”
“什么?你要带凯蒂坐车?”她母亲责备地问。
“只有走路的速度,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不像一般女婿对丈母娘那样称公爵夫人为“妈妈”,这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但是,尽管列文非常喜欢和尊敬她,他还是无法喊她“妈妈”,觉得会玷污了他对自己巳逝母亲的感情。
“和我们一同去吧,妈妈。”凯蒂说。
“这种不顾后果的举动,我可不愿看到。”
“那好,我就走路去吧!走路对我有好处。”凯蒂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凡事适度,对你有好处。”公爵夫人说。
“哦,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果酱煮好了吗?”列文笑吟吟地问,想使她高兴起来,“新方法管用吗?”
“我想是吧。可是照我们看来是煮过头了。”
“这样好一些,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就不会发酵。我们地窖里巳经没有冰了,没地方冷藏它,”凯蒂立刻看出了丈夫的用意,就用同样的热情对老太婆说,“你做的腌菜可真好,妈妈说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腌菜!”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把老太婆的头巾扶正。
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生气地望着凯蒂。
“您用不着安慰我,少奶奶!我只要看着你俩就高兴了。”她说,她不够恭敬地称主人为“你俩”,却使凯蒂很感动。
“跟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你可以给我们带路的。”
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笑着摇摇头,仿佛在说:“虽然我想生您的气,可就是生不起来。”
“听我的建议吧,”老公爵夫人说,“拿一张用朗姆酒浸泡过的纸,盖在果酱上,这样没有冰它也不会发霉了。”
凯蒂特别高兴有机会和丈夫独处,因为她注意到了当他走上阳台,问她们在谈论什么却得不到回答时,他那喜怒形于色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烦恼神情。
他们比其他人先行一步,两人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一踏上那条落满麦穗和谷粒、满是尘土、被踩踏得坚硬的大道,她就紧紧倚靠在他的臂膀上,让他的手臂贴牢自己的身子。他巳经忘记了那一刹那的不快印象,这会儿,同她单独待在一起,一心想着她怀着孩子,他体验到一种同心爱的女人亲近但却完全超脱了肉欲的新奇而欢乐的情感。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但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怀孕不仅改变了她的眼神,也改变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同眼神一样,具有某种当一个人专注于所热爱的工作时才有的温柔而又庄严的东西。
“你确实不累吗?靠紧我一点儿。”他说。
“不累。能和你单独在一起,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承认,虽然和她们大家在一起很愉快,但我还是怀念冬天夜晚我们俩单独相处的那些时光。”
“那时很快乐,但现在更好……都非常好。”他握着她的手说。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吗?”
“谈果酱·”
“是的,谈了果酱,然后……谈到人们怎样求婚。”
“啊!”列文说,他与其说是在听她说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他们现在走的是穿过树林的小路,他一直留心着路况,避开那些可能会害她摔跤的地方。
“还谈到瑟吉尔斯和瓦莲卡。你注意到没有?我非常希望他俩能成,”她接着说,“你意下如何?”她看了看他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列文微笑着说,“在我看来,瑟吉尔斯在这方面有点古怪。我告诉过你……”
“是的,他爱过那个死去的姑娘……”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还是听人家说才知道的。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非常有魅力。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观察他同女人的相处:他很亲切和蔼,有些女人他也喜欢,但我觉得在他眼里,她们不过是人,而不是女人。”
“不错,但现在和瓦莲卡呢?看得出他俩彼此有那么点意思的……”
“也许吧……可我们必须了解他。他是个卓越而独特的人,纯粹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头。他这人太纯洁、太高尚了。”
“什么呀?这件事会降低他的身份吗?”
“不,但他太习惯过纯粹的精神生活了,他无法顺应现实,而瓦莲卡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
而今列文巳经习惯大胆说出心中的想法,不再字斟句酌。他知道,在眼下这种柔情蜜意时刻,仅凭一个暗示,妻子就会明白他的意思,而她的确也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不过她并没有我这么实际。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爱上我。而她却是超凡脱俗的。”
“哦,不!他非常喜欢你,我家人都非常喜欢你,这一点一直使我非常开心。”
“是的,他对我是很亲切,可是……”
“可并不像可怜的尼古拉……你们倒是彼此喜欢的。”列文替她把话说完。“为什么不说他了呢?”他又说,“有时候我责备自己不去说他的事,这样到头来我就会忘了他的。哦,他多可怕,又多可爱啊!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呢?”他沉吟了片刻,最后说。
“你认为他不会再恋爱了,是吗?”凯蒂用自己的语言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倒不是说他不会再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他没有那种人类该有的弱点……我总是羡慕他,即使现在我这么幸福,我也还是羡慕他。”
“你羡慕他,是因为他不会谈恋爱?”
“我羡慕他是因为他比我好,”他笑吟吟地回答,“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整个的生命都从属于他的职责,所以他能这样安宁知足。”
“你呢?”凯蒂带着嘲弄而又深情的笑容说。
她无法表达使她微笑的思绪,但她最后推断出,丈夫赞扬哥哥,贬低自己,并非完全出于真心。不过,她也知道,他这样言不由衷是出于对哥哥的爱,是为他自己过于幸福而感到羞愧,特别是因为他始终渴望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她爱他身上的这一点,因此笑了。
“你呢?你对什么不满意?”她带着同样的微笑问道。
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这使他很高兴。他不知不觉引她说出了不相信的理由。
“我很幸福,但对自己不满意……”他回答。
“要是你幸福的话,怎么可能还对自己不满意呢?”
“我的意思是……该怎么说呢?我心里别无他求,只求你不要摔跤。哦,天哪!你怎么能那样跳!”他打住话头,责备她跨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时动作太快,“可是,当我审视自己,把自己同其他人,尤其是我哥哥做一番比较时,我就觉得自己太差劲了。”
“哪儿差劲?”她依然微笑着问,“难道你没有为别人做事情吗?你的土地、你的农场、你的着作难道不是吗?”
“不。我现在更觉得你错了,”他握紧她的胳膊,说,“这样是不对的。我做了事,但这是表面现象。要是我能像爱你一样热爱我的工作……可最近我做事就好像应付差事一样……”
“那么,你说爸爸怎么样?”凯蒂问,“他没有为公众利益做任何事,他是不是也很差劲?”
“他?哦,不!一个人应该具有你父亲那样单纯、开朗和善良的品质,而我有吗?我缺乏行动,所以很烦恼。是你使我变成这样的。没有你和‘这个’之前,”他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说,她明白了,“我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可现在却不行,我感到羞愧。我工作就好像应付差事一样。我假装……”
“那你愿意和瑟吉尔斯换换位置吗?”凯蒂问,“你是否会更喜欢公益事业,像他那样热爱指定的工作,然后就别无所求呢?”
“当然不愿意!”列文回答。“不过,我太幸福了,什么也不明白……这么说,你觉得他今天会求婚是吗?”他沉默片刻,又说。
“我觉得会,又觉得不会。不过我希望他这么做,非常希望!等等,我们来看一看,”她弯腰从路边摘了一朵白菊,“来,开始数吧!他会求婚,不会……”她把花递给他,说。
“他会,他不会。”列文一面说,一面扯下一片片有脉纹的洁白花瓣。
“不,不!”她激动地注视着他手的动作,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让他停下来,说,“你一下子扯了两片。”
“那好,我们就不数这片小的。”他扯下一片还没长全的小花瓣说。“瞧,马车追上来了。”
“凯蒂,累不累呀?”公爵夫人喊道。
“一点也不累。”
“要是累,你最好还是上来,马很温驯,走得又慢。”
不过,他们巳经快要走到目的地,也就没必要乘车了,因此大家就一道步行过去。
瓦莲卡在乌黑的头发上系了一条白头巾,亲切而快乐地陪一群围在她身边的孩子玩耍,显然为她心爱的男人可能向她求婚感到激动不巳,看上去格外迷人。科斯尼雪夫走在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欣赏着她。他看着她,想到听她说过的所有动人的事情,以及从她身上了解到的一切优点,越来越感到他对她有种不寻常的情感,这种情感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体验过一次。同她接近的快乐不断增强,以至于当他把一只细茎卷边的大桦树蘑菇扔进她的篮子,望着她的眼睛,发觉她惊喜交加、激动得满脸红晕时,他自己也尴尬得要命,于是对她笑了笑,可这笑容里表达了太多的情意。
“要是这样的话,我得仔细考虑考虑,做出决定,不能让自己像孩子似的受一时冲动的左右。”他自言自语。
“现在我自己去采蘑菇,否则我的收获就不起眼了。”他说着,离开了树林的边缘大家正在稀疏的老白桦树下如丝绒般的草地上漫步走进了白桦树中间杂生着灰色树干的白杨和深色榛树丛的树林深处。他约莫走了四十步远,走到一丛盛开着粉红和深红耳垂状花朵的卫矛花丛后面,知道没有人能看见他,就站住了。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苍蝇像蜂群一样,在他身旁的一棵白桦树梢头嘤嘤嗡嗡,偶尔也能听到孩子们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树林边缘,传来瓦莲卡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他不禁喜上心头、笑逐颜开。科斯尼雪夫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对自己这种状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拿出一支雪茄开始点燃。他在桦树皮上擦一根火柴,好半天都没擦着。细嫩的白色树皮粘住了磷粉,火就熄灭了。终于有一根火柴点着了,散发着香气的雪茄烟雾像一条飘荡的轮廓分明的丝巾袅袅升起,在白桦树低垂的枝条下方和灌木上方缭绕。他注视着这片烟云,缓缓朝前走着,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不可以?”他想,“如果这只是一时的冲动或激情,如果我只感觉到迷恋,相互的迷恋(的确是相互的),却又觉得这种迷恋有脖于我整个的生活方式,那么屈服于这种迷恋就会背离我的天职和责任……但事情并非如此。我想得出的唯一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去玛丽时,我曾对自己说我要永远忠于她。这是我说得出的唯一反对理由……这一点很重要,”科斯尼雪夫想,可他又觉得,这种顾虑对他本人没有任何意义,至多是有损他在别人眼中的诗意形象而巳,“除此以外,不管我怎样寻找,都找不出任何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要是我仅凭理智来选择,我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