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去时,一幕戏刚结束,因此,在去哥哥包厢之前他先走到前排,站在赛普克霍夫斯基旁边,后者屈着一条腿,正用靴跟轻叩着乐池的挡板。他看到渥伦斯基,老远就笑着同他打招呼。
渥伦斯基还没有看到安娜,他有意避免朝她那个方向看,但他从大家注视的方向中就知道她在哪儿。他不露行迹地打量着四周,却并不看她。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用目光搜寻着卡列宁。很幸运,卡列宁今天晚上没来看戏。
“你身上剩下的军人气质太少了!”赛普克霍夫斯基说,“你像个外交官或艺术家什么的。”
“是啊,我一回家就穿黑礼服。”渥伦斯基慢慢举起了望远镜,微笑着回答。
“在这一点上,说实话,我羡慕你!我从国外回来又穿上这身军服时,真遗憾失去了自由。”他摸了摸他的肩章说。
赛普克霍夫斯基早就不再关心渥伦斯基的前程,不过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他,现在对他就更亲切了。
“很可惜你没看到第一幕。”
渥伦斯基心不在焉地听着,望远镜一开始对准两侧的厢座,然后又对准前排座位的包厢,仔细打量着。在一位戴着头巾的夫人和一位秃顶男子(渥伦斯基的望远镜对准他时,他正气鼓鼓地眨着眼睛)旁边,渥伦斯基突然看见了安娜在发带衬托下美得令人惊艳的、笑吟吟而又骄傲的脸。她坐在位置较低的五号包厢里,离他约莫二十步远。她坐在包厢前面,微微回过身来,对亚希文说着什么。她美丽宽阔的肩膀上脑袋的姿势,她的眼睛和整张脸上抑制着的兴奋的光芒,使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模样。但现在她的美丽对他的震撼效果却完全不同了。他对她的感情里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尽管她的美比以前更为强烈地吸引着他,却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没朝他这个方向看,但他觉得她巳经看到他了。
渥伦斯基再次把望远镜对着那个方向时,发觉巴芭拉公爵小姐满面通红,笑得很不自然,眼睛不停地瞟着隔壁的包厢,而安娜呢,则用她折拢的扇子叩击着包厢红色天鹅绒围栏,正凝视着某个地方,没有看见,显然也不愿看见隔壁包厢里发生的事。亚希文脸上一副赌输了牌的表情,他蹙着眉头,把左边的胡子往嘴里越塞越深,斜睨着隔壁的包厢。
在左边包厢里的是卡塔索夫夫妇。渥伦斯基认识他们,知道安娜也认识他们。卡塔索夫夫人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背对着安娜站在包厢里,正在穿丈夫递给她的斗篷。她脸色苍白,满面怒容,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卡塔索夫是个秃顶的胖子,他一面时不时回过头看看安娜,一面竭力安抚他的妻子。妻子离开包厢时,丈夫还滞留了好一阵,极力捕捉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但安娜故意不理睐他,回过头来跟头发剪得短短的、向她俯下身来的亚希文说话。卡塔索夫没有鞠躬就出去了,留下一个空空的包厢。
渥伦斯基不清楚卡塔索夫夫妇同安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出这件事使安娜感到非常屈辱。他是从他看到的情形,特别是从安娜的表情中看出来的。他知道安娜正在竭尽全力保持她所扮演角色的体面。她扮演得很成功:外表非常平静。那些不认识她,不了解她所在的圈子,没有听到女人们由于她竟敢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并且扎着花边头饰炫耀自己的美丽而发出怜悯、愤慨或惊诧的议论的人,会仰慕她的娴静与可爱,绝对不会猜想到她此刻感觉就像是戴上枷锁示众一样。
渥伦斯基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非常焦虑不安,他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朝哥哥的包厢走去。他有意绕开安娜包厢对面的观众席,途中遇到从前军团的老团长,他正在同两个熟人说话。渥伦斯基听到他们提到卡列宁的名字,还发觉老团长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两个人一眼,赶紧大声呼唤渥伦斯基的名字。
“啊,渥伦斯基!你什么时候到团里来看我们啊?不请你吃一顿饭,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可是我们大家当中的一员!”团长说。
“我没时间了……很抱歉!下次吧。”渥伦斯基说着,就跑到楼上哥哥的包厢里去。
包厢里坐着渥伦斯基的母亲,一头灰白鬈发的老伯爵夫人,瓦尔雅,还有他在外面走廊里遇到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
瓦尔雅把索罗金娜公爵小姐领到渥伦斯基母亲那儿,就向小叔子伸出手来,立刻说起了他所关心的事情。他难得看到她这样激动。
“我觉得这种做法非常卑鄙下流。卡塔索夫夫人没权利这么做!卡列宁夫人……”她说开了。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
“您还没听说吗?”
“您要知道,我恐怕是最后一个听到的人!”
“难道还会有比卡塔索夫夫人更歹毒的人吗?”
“可她做了什么事啊?”
“我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隔着包厢和她说话,卡塔索夫夫人就冲他大发雷霆!她好像大声说了句什么侮辱人的话,然后就出去了。”
“伯爵,您母亲请您过去。”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从包厢门口探出头来,说。
“我一直在等你,”他母亲带着讽剌的笑容说,“可一直没看见你。”
儿子看出母亲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容。
“晚上好,妈妈!我来看您了。”他冷冷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去向卡列宁夫人献殷勤哪?”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走到一旁之后,她又说,“她引起了轰动。大家为了她把帕提都忘记了。”
“妈妈!我求您不要和我谈这样的话题。”他皱着眉头回答。
“我说的不过是人人都在说的事情。”
渥伦斯基没有回答。他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包厢。他在门口遇到了哥哥。
“啊,阿列克斯!”哥哥说,“真是丢人现眼!那女人是个蠢货,就是的!我正要去看看她!我们一起去吧。”
渥伦斯基没听他说话。他急急忙忙走下楼,觉得他必须有所行动,却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他一方面恼恨安娜使他和她陷人如此难堪的境地,一方面又可怜她的痛苦遭遇,不禁心乱如麻。他走到正厅,直接走进安娜的包厢,斯特里莫夫正站在包厢前同她说话。
“找不到更好的男高音了。真是空前绝后啊!”
渥伦斯基向她鞠了一躬,站住同斯特里莫夫握了握手。
“我想您来迟了,错过了最精彩的咏叹调。”安娜用渥伦斯基觉得是嘲弄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对他说。
“我不会欣赏咏叹调。”他严厉地望着她,回答道。
“就像亚希文公爵一样,他觉得帕提唱得太响了。”她依然笑着说。
“谢谢您!”她用戴着手套的小手接过渥伦斯基为她捡起来的节目单,说道。就在那一刹那,她美丽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到包厢后面去了。
下一幕开演后,渥伦斯基发觉她的包厢空了,于是他在本在静听一曲咏叹调的观众的一片嘘声之中,离开剧院,乘车回旅馆去了。
安娜巳经回来了。渥伦斯基进来时,她依然还是剧院那身打扮。她坐在墙边的一把安乐椅上,眼睛直瞪前方。她瞟了他一眼,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她站起来,含着绝望的泪水,用愤恨的声音喊道。
“可我要求过你,恳求过你别去的!我知道你去了不会高兴的!”
“不高兴!”她喊道,“太可怕了!无论我活到多老,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她说坐在我旁边是一种耻辱。”
“一个蠢女人的话而巳,”他说,“可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为什么要激起……”
“我恨你的冷静!你不该让我落到这般田地的。要是你爱我……”
“安娜?这个问题和我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要是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要是你经受过我这样的痛苦……”她恐惧地望着他说。
他为她感到难过,但还是很生她的气。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出现在只有这一点才能安慰她。他没有再用话语责备她,但心里还在怪她。
他保证爱她的那些话语,在他看来是那么浅薄,他简直羞于说出口,但她却全都听了进去,逐渐安静下来。第二天,他们完全和解了,就一起动身到乡下去。
多莉带着孩子们在妹妹凯蒂位于坡克罗夫斯克的家中消夏。她自己庄园的房子完全坍塌了,因此列文夫妇劝她来和他们一起避暑。奥伯朗斯基非常赞同这样的安排。他说很可惜他公务繁忙,没法和家人一道在乡下避暑,错过了一件赏心乐事。就这样他留在莫斯科,偶尔去乡下住上一两天。除了奥伯朗斯基夫妇一家和他们的女家庭教师,列文夫妇还有几位客人,包括老公爵夫人她认为照顾怀孕而又没有经验的女儿是她的责任,还有凯蒂在国外结交的朋友瓦莲卡来履行自己在凯蒂婚后看望她的诺言。这些人都是凯蒂的亲朋好友,列文虽然喜欢他们,但这些他所谓的“斯彻巴特斯基分子”大批拥人,淹没了他自己的小天地和生活秩序,不免使他感到遗憾。今年夏天的来客中,只有一位是列文的亲戚,那就是伊万尼其·科斯尼雪夫,不过他也属于科斯尼雪夫家那种类型的人,和列文家的人秉性不同,因此“列文精神”就完完全全地湮没了。
列文家的房子久不住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几乎每个房间都住满了。老公爵夫人每天坐下来吃饭,都不得不点点人数。倘若碰巧是十三个人,她就会让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坐到墙边小桌上去。凯蒂勤勤恳恳地打理家务,夏天客人和孩子们胃口大开,采办小鸡、火鸡、鸭子这些食品着实让她费了不少工夫。
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多莉的孩子、女家庭教师和瓦莲卡商量着上哪儿去采蘑菇。凭才智和学识赢得所有客人尊敬乃至崇拜的科斯尼雪夫,也参与了关于蘑菇的讨论,使大家颇为惊奇。
“你们也带我去吧!我很喜欢采蘑菇,”他瞥了一眼瓦莲卡说,“我觉得这个活动很好。”
“啊,当然可以了!我们太高兴了!”瓦莲卡飞红着脸答道。凯蒂和多莉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聪明博学的科斯尼雪夫主动提出要同瓦莲卡一齐采蘑菇,证实了近来萦绕在凯蒂心中的一道疑云。她赶忙同母亲说了句什么,免得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
饭后,科斯尼雪夫坐在客厅的窗户边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同弟弟继续交谈,时不时望望准备出发去采蘑菇的孩子们必经的那道门。列文坐在哥哥旁边的窗台上。
凯蒂站在丈夫身边,显然是在等待这场她丝毫没有兴趣的谈话结束,好同他说件事。
“你成家以后很多地方都变了,变得更好了,”科斯尼雪夫说,冲凯蒂笑了笑,很明显对同弟弟谈话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你发表奇谈怪论的热情,可是一点都没变。”
“凯特,这样站着对你不好。”列文别有深意地望着她说,给她搬来一把椅子。
“啊,好了!这会儿没时间和你聊了。”孩子们跑进来时,科斯尼雪夫又说。
跑在最前头的是坦娅,她穿着紧绷绷的长统袜,挥舞着篮子和科斯尼雪夫的帽子,斜着身子飞快地向他跑来。她大胆跑到他面前,那双酷似父亲的漂亮眼睛亮晶晶的。她把帽子递给他,做了个动作,仿佛要替他戴上,羞怯柔顺的微笑缓和了她放肆的行为。
“瓦莲卡等着呢。”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他头上。她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他允许她这么做。
瓦莲卡穿着一件黄色印花布裙子,头上戴着一块白色的方巾,站在门口。
“我来了,瓦莲卡小姐。”科斯尼雪夫说着,把咖啡喝完,手帕和雪茄烟盒装进口袋里。
“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科斯尼雪夫一站起来,凯蒂就对丈夫说道。她这么说,显然是有意让科斯尼雪夫听见。“多端庄,多大方啊!瓦莲卡!”她喊道,“你们要去磨房边的树林吗?我们会坐车过去。”
“你根本不记得自己的情况了,凯蒂,”老公爵夫人匆匆进来说道,“你不该这么大喊大叫的。”
瓦莲卡听到凯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训斥,步履轻快地跑过来。瓦莲卡敏捷的动作,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都表明她身上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变化。凯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关切地注视着她。凯蒂认为今天下午在树林里将会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她这会儿叫瓦莲卡,只是要为她悄悄送上一声祝福。
“瓦莲卡,要是会发生一件事情,我会非常高兴。”她吻了吻她,轻声对她说。
“您同我们一起去吗?”瓦莲卡窘迫地问列文,假装没有听见凯蒂的话。
“我要去,不过只到打谷场。我就待在那儿。”
“哦,你去做什么?”凯蒂问。
“我得看看新买的货车,清点一下,”列文说,“你去哪儿呢?”
“到阳台上去。”
家中的女眷都聚集在阳台上。她们饭后喜欢上那儿坐坐,不过今天是有特别的事情。除了大家都忙于缝制婴儿衣服和编织襁褓带,今天还要用一种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从未使用过的不加水的方法煮果酱。凯蒂介绍过这种从娘家带来的新方法,但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她以前一直负责煮果酱,认为列文家的做法不可能有错不听她指点,依然在草莓里加水,还说非如此不可。她的做法被发现了,于是凯蒂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来煮果酱,好让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相信不加水照样可以煮好果酱。
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面红耳赤,愤愤不平,头发乱糟糟的,露到肘部的瘦削手臂转动着炭火盆上的锅,闷闷不乐地瞅着草莓,恨不得草莓煮得硬邦邦而且熟不透。老公爵夫人作为煮果酱的主要顾问,觉察到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的火气是冲着她来的,竭力装作在想别的问题,不关心果酱的事。她嘴里说着其他事情,却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火盆上的动静。
“我总是亲自给女仆们买便宜的衣料。”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是不是该把浮沫撇掉了,亲爱的?”她对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说。“你完全没必要自己动手,而且也太热了。”她阻止凯蒂说。
“我来吧。”多莉说,她站起身,开始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在泛起浮沫的果酱面上撇着,时不时把勺子在一只面上浮着一层黄里透红的浮沫、下面显出血红色果汁的盘子上敲两下,把粘在勺子上的浮沫敲下来。“喝茶时他们会把这个舔个精光!”她想到了孩子们,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奇怪为什么大人们从来不吃果酱最好吃的浮沫部分。
“史蒂瓦说,最好还是给他们钱,”多莉回到了送什么礼物给仆人最合适这个有趣话题上来,“不过……”
“怎么能给钱给他们!”公爵夫人和凯蒂异口同声说道,“他们很看重礼物的!”
“喏,就比如说我吧,去年就送了玛特琳娜·西蒙诺夫娜一块类似府绸的衣料。”公爵夫人说。
“是的,我记得她在您命名日那天穿过。”
“花样很好看的,又简单又精致。要不是她巳经有了,我自己都要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穿的衣服,物美价廉。”
“嗯,我想这下可以了,”多莉说,让果汁从勺子上滴下来,“等拉得出丝的时候,就好了。再煮一会儿,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
“哼,这些苍蝇!”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气冲冲地说,“结果还不是一个样。”
“哦,它多可爱啊,别把它吓跑了!”凯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动着草莓枝啄食着,突然说。
“是的,但别靠近火盆。”她母亲说。
“顺便谈谈瓦莲卡吧,”凯蒂用法语说,她们不想让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听懂的时候,就总是说法语,“您知道的,妈妈,我不知怎的,真希望这事今天就能成呢!您知道我的意思。要是那样该多好啊!”
“天啊,真是个巧媒婆!”多莉揶揄她,“她多细心灵巧地把他俩撮合在一起呀!”
“说呀,妈妈!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