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奥伯朗斯基跳起来说,“您的话我可不信!哪个女人也没她那么可怜,您不能拒绝这样一个……”
“我答应过的事,只要能办到就一定会去办。您是出了名的思想自由,可我是个信徒,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不可能违反基督教教规。”
“但据我所知,基督教是允许离婚的,”奥伯朗斯基说,“我们教会也允许离婚。而且我们看到……冶“允许是允许,但不是这个意思。”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我简直认不出您了!”奥伯朗斯基顿了顿,说,“难道您不是原谅了一切(我们为此不是很感激您吗冤,并且有感于基督的精神,准备牺牲一切吗?您亲口说:‘有人要拿您的外衣,您就把里衣一并给他……’可现在……”
“我求您,”卡列宁忽然站起来,尖声说道,他脸色惨白,下颌抖个不停,“我求您不要……不要再说下去了!”
“哦,不!那好吧,原谅我!要是我伤了您的心,就请您原谅,”奥伯朗斯基尴尬地笑着说,伸出手来,“我不过是作为信使捎个话来。”
卡列宁也伸出手来,思忖片刻,说道:“我得好好想想,找人请教一番。”
“后天我会给您最后答复。”他想了想,又说。
奥伯朗斯基正要离开,科尔尼进来通报说:“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来了!”
“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是谁·”奥伯朗斯基刚想问,但立刻就想起来了。
“哦,是谢里沙!”他说,“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哎呀,我还当是哪位部长呢!”他想起来安娜托他看看孩子。
他想起临别时安娜带着怯生生的可怜神情对他说院“你准会见到他的。什么都打听一下:他在哪儿?谁在照顾他?还有,史蒂瓦……要是行的话……行不行啊?”他明白“要是行的话”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要是可以办理离婚,而且儿子能够给她……可眼下奥伯朗斯基看出来,这件事想都别想了。不过,能看到外甥他还是很高兴。
卡列宁提醒内兄他们从不在孩子面前提起他母亲,要求他也只字不提。
“自从那次同母亲见面后,他大病一场,”卡列宁说,“我们甚至担心他性命不保。好在精心的治疗和一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建议,我送他上学了。同学对他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他现在身体很好,书也读得很好。”
“嗬,多漂亮的小伙子!说实话,他巳经不是小谢里沙,而是个十足的瑟尔吉·阿列克赛伊奇了!”奥伯朗斯基看到穿着蓝夹克和长裤,洒脱自信地步人房间的帅气男孩,笑着说。这男孩看起来又健康又快乐。他像对陌生客人一样对舅舅鞠了一躬,可一认出他来之后,脸就涨得通红,赶紧扭过身去,似乎有什么惹恼了他,使他生气了。男孩走到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递给他。
“嗯,很不错,”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他瘦了,长高了,不再是小家伙,而是变成大男孩了,”奥伯朗斯基说,“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迅速瞟了父亲一眼。
“记得,舅舅。”他答道,看了看舅舅,又垂下眼帘。
舅舅把他叫到身边,拉着他的手。
“哦,你还好吗?”他想同他谈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孩红着脸不说话,轻轻把手从舅舅手里抽出来。奥伯朗斯基一松手,他询问般地瞥了一眼父亲,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飞快离开了房间。
从谢里沙上次见到母亲,至今巳有一年时间。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听说过母亲的消息。这一年中,他被送到学校,认识了很多同学,并且喜欢上了他们。关于母亲的种种幻想和回忆在那次见到母亲、害他大病一场之后,如今巳不再萦绕在他心头。每当这些想法涌上心头,他就尽力把它们驱散,认为想这些事很丢脸,只有女孩子才想,男孩子不该有这些念头。他知道父母亲发生争吵分居了,也知道他注定要留在父亲身边,于是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局面。
见到酷似母亲的舅舅,他很不自在,因为它唤起了他认为可耻的记忆。他在书房门口等候时偷听到的几句话更使他不快,尤其是从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中,他猜到他们在谈论母亲。为了不责备他所依赖并且生活在一起的父亲,特别是不向他认为可耻的多愁善感的情绪低头,谢里沙竭力不去看这位跑来扰乱他心神的舅舅,不去想因为见到他而引发的种种思绪。
可是奥伯朗斯基跟着他走出来,在楼梯上看见他,叫住了他,问他在学校课余时间玩些什么。谢里沙看父亲不在,就同他交谈起来。
“我们现在都玩开火车,”他回答,“您看,是这样玩的: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凳子上还站了一个人。其他人都来拉火车,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拉着火车在一个个房间里穿来穿去。房门都是提前打开的……当列车员可难了!”
“就是站在凳子上的那一个吗?”奥伯朗斯基笑吟吟地问。
“对。要勇敢,反应要快,特别是当他们急刹车,或有人掉下来的时候。”
“是啊,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奥伯朗斯基说,伤感地望着谢里沙那双酷似母亲却不再天真无邪的活泼的眼睛。尽管他答应了卡列宁,但他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安娜。
“你还记得母亲吗?”他忽然问。
“不,不记得!”谢里沙慌乱地回答道,面红耳赤,埋下了头。舅舅再也没法问出什么来了。半小时后,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谢里沙坐在楼梯上,好半天都闹不清他是在发脾气还是在哭。
“我想你是摔下来摔伤了吧?”家庭教师说,“我跟你说过,这种游戏很危险。我得告诉你的校长。”
“要是我摔伤了,没人会知道的,肯定是这样!”
“那好,究竟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记得还是不记得……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干吗要记得?别管我!”他现在不是对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说话了。
同以往一样,奥伯朗斯基在彼得堡没有虚度光阴。除了帮妹妹办理离婚和为自己谋职这两件正事,如他所说,在莫斯科过了一段发霉的日子,他要和往常一样,让自己在彼得堡好好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虽然有音乐、杂耍、咖啡馆和公共马车,却是死水一潭。奥伯朗斯基向来就有这种感觉。在莫斯科生活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家里住上一阵以后,他总会觉得委靡不振。在莫斯科一连住上好久,妻子的恶劣情绪和批评责备,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工作上的琐事就会弄得他心烦意乱,欠债的事更使他忧心忡忡。可他只需在彼得堡消磨些时光,到那些真正生活着的人们组成的交际圈中去活动活动,而不是像在莫斯科一样过着单调日子,他就立刻觉得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妻子?今天他还同切琴斯基公爵谈过这个问题。切琴斯基公爵有妻室,儿子巳经成年,在宫廷担任侍从官。他还有一个不合法的外室,也生了一群孩子。虽然他的第一个家庭很美满,可切琴斯基公爵觉得在第二个家里更快活。他把长子带到第二个家里去,告诉奥伯朗斯基这样有利于儿子成长,对儿子有好处。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么说呢?
子女?在彼得堡子女并不影响父亲的生活。孩子们在学校受教育,人们没有那种在莫斯科盛行的不开化的观念,李沃夫家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认为孩子应该穷奢极欲,而父母只有操劳的份。在这里,人们懂得应该为自己而活,只要是文明人就应当如此。
差事?在这里当差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样辛苦乏味、前途暗淡。在这里当差很有意思。只要碰对了人,为他效效力,说几句巧妙的话,耍点手腕,事业瞬间就可以飞黄腾达。奥伯朗斯基昨天遇到的布莱恩特索夫就是这样发迹的,如今他巳成了达官显贵。这样的差事才有意思呢。
尤其使奥伯朗斯基感到宽慰的,是彼得堡对金钱问题的看法。巴特尼扬斯基照他那种过日子的方式,一年至少要用五万卢布昨天就这一点向他发表了一番高见。
当时他们午饭前闲聊的时候,奥伯朗斯基对巴特尼扬斯基说院“我想,你和莫德文斯基交情很好吧?要是你能替我美言几句,就帮了我的大忙了。有个差使我很想弄到手……南方铁路局……”
“别提职务,我记不住的!可你怎么会愿意掺和到铁路事务中,和那些犹太人打交道呢?随便你怎么看,那都是讨厌的活儿!”
奥伯朗斯基没有告诉他这是一个“前途远大”的职务,巴特尼扬斯基是不会理解的。
“我手头太紧,难以生活下去。”
“可你不是还活着吗?”
“是活着,可欠着债。”
“是吗?欠了多少?”巴特尼扬斯基同情地问。
“很多,大约两万卢布。”
巴特尼扬斯基乐得大笑起来。
“嗬,你这个幸运的家伙!”他说,“我欠着一百五十万的债呢,身无分文!可你看,我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去!”
奥伯朗斯基知道这是真的,他不仅有所耳闻,而且眼见为实。兹瓦克霍夫负债三十万,一文不名,可他日子照过不误,而且过得多么奢侈!克里伏特索夫伯爵早就被人认为山穷水尽了,可他还养着两个情妇。佩特罗夫斯基挥霍了五百万家产,还照样穷奢极欲,甚至还负责财政部工作,拿到两万年俸。
除此以外,彼得堡也使奥伯朗斯基的身体愉悦,使他变得年轻。在莫斯科,他会偶尔发现自己鬓角长了白发,一吃完饭就打瞌睡、伸懒腰,上楼迈不动步子、直喘粗气,对年轻女人没有兴趣,在舞会不愿意跳舞。但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在彼得堡,他感觉到了刚从国外回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伯朗斯基昨天向他描述的一切。
“在这里我们根本不懂得怎样生活,”彼得·奥伯朗斯基说,“你信不信?我在巴登避暑,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年轻人。看到年轻女人,就想人非非……我吃一点喝一点,就觉得身强体壮、精神抖擞。回到俄国以后,就得和妻子待在一起,还要住在乡下,有两个星期我都穿着睡衣,连吃饭都懒得换衣服!哪里还会想什么年轻女人!咳,一回来我就变成老头子!除了灵魂得救,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去了巴黎,又恢复了活力。”
史蒂芬也体验过同彼得·奥伯朗斯基一样的变化。在莫斯科,他精神委顿,要是他住长了时间,他也会落到只想灵魂得救的地步。可在彼得堡,他就又觉得自己朝气蓬勃了。
在贝特茜·特渥斯卡亚和奥伯朗斯基之间,长期存在一种不寻常的关系。奥伯朗斯基总是轻佻地向她献媚,跟她说最下流的事,知道她最爱听这种事情。同卡列宁见面后第二天,奥伯朗斯基就去拜访了她,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他对她献殷勤、撒谎、调戏她,简直到了自己都无法收场的地步,但他却并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他俩用这种腔调说话是因为她喜欢他。因此,当梅雅卡娅公爵夫人的到来结束了他俩的私下交谈,他倒是很高兴。
“啊,您在这儿!”她一看见他就说。“对了,您可怜的妹妹怎么样?别那样看着我,”她又说,“自从所有人,所有那些比她坏千百倍的人攻击她的时候起,我就认为她干得漂亮。她在彼得堡的时候,渥伦斯基竟然不让我知道,我不会原谅他。不然我会去看她,陪她四处走走。请代我向她问好……奥伯朗斯基,跟我说说她的情况吧。”
“好,她处境很艰难……”奥伯朗斯基开口说道,天真地把梅雅卡娅公爵夫人“跟我说说她的情况”的话当成了真心话。可梅雅卡娅公爵夫人和往常一样立刻打断他的话,自己说开了。
“她做了每个人除了我之外私底下都做的事情,不过她不愿欺骗罢了,她干得很漂亮。最漂亮的是她离开了您那个愚蠢至极的妹夫!您别见怪。大家以前老是说:‘他可真聪明,太聪明了。’只有我说他蠢。眼下他同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和兰度打得火热,大家都说他是傻瓜。我不喜欢人云亦云,可这次我没办法。”
“跟我解释一下他到底什么意思吧!”奥伯朗斯基说,“昨天我为妹妹的事去见了他,让他给一个明确答复。他没有答复我,说要考虑考虑。今天早上,我没有收到他的答复,却收到一份请柬,邀请我今天晚上去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
“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梅雅卡娅公爵夫人美滋滋地说,“他们会向兰度请教,看看他意下如何。”
“请教兰度?为什么?兰度是谁?”
“什么?您不知道朱尔斯·兰度,大名鼎鼎的朱尔斯·兰度,那个未卜先知的人?他也是愚不可及,可您妹妹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瞧瞧住在外省有什么结果:您什么都不知道!您听好了,兰度原本是巴黎的一个店员,有一次他去看病,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睡着了,在睡眠状态中他开始给其他病人治病,治法非常古怪。后来,尤里·弥里丁斯基的妻子(就是病人的妻子)听说了兰度的事,就请他去为丈夫看病。他给他治病,依我看是没有一点好转,因为他身体还是很虚弱,可他们相信他,把他带在身边,就这样把他带回了俄国。在这里,大家一窝蜂去找他,他开始给大家治病。他治好了别祖波娃伯爵夫人的病,她对他喜欢得不得了,竟然收他做儿子。”
“收他做儿子!怎么收哇?”
“就是收他做干儿子!他现在不再叫兰度,而成了别祖波娃伯爵了。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丽迪亚我很喜欢她,但她脑子有点毛病也对这个兰度着迷得不得了,如今没有他,卡列宁和她什么事也办不成。所以,您妹妹的命运现在就掌握在这个兰度,也就是别祖波娃伯爵的手里。”
奥伯朗斯基在巴特尼扬斯基家享受了一顿美餐、痛饮了一番白兰地之后,走进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只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点。
“还有谁在伯爵夫人这里?那个法国人吗?”奥伯朗斯基在大厅衣架上认出了卡列宁的大衣,还有一件带风钩的样子古怪滑稽的宽外套,就问门房。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卡列宁和别祖波娃伯爵。”门房正儿八经地回答道。
“梅雅卡娅公爵夫人没猜错,”奥伯朗斯基上楼时心想,“真是怪事!不过同她结交还是挺不错的。她很有势力。要是她能在坡莫尔斯基面前说上两句好话,事情就办妥了。”
天色还很亮,可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小客厅巳经放下窗帘,灯火通明了。
伯爵夫人和卡列宁坐在一盏吊灯下的圆桌边上,低声交谈着。房间另一头,站着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子,臀部像女人一样,罗圈腿,面色苍白,相貌英俊,眼睛明亮动人,长发垂到双排扣常礼服的领口上,正看着墙上的画像。奥伯朗斯基同女主人和卡列宁招呼过之后,不禁又瞥了陌生男子一眼。
“兰度先生!”伯爵夫人呼唤他时的那种温柔和谨慎使奥伯朗斯基很惊讶。接着她为他俩做了介绍。
兰度迅速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把自己汗涔涔而又生硬的手放在奥伯朗斯基伸出的手里,又走回去,继续看那些画像。公爵夫人和卡列宁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很高兴见到您,尤其是今天。”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指着卡列宁身边的位子让奥伯朗斯基坐下来。
“我刚才介绍时,称他为兰度,”她瞅瞅法国人,又看看奥伯朗斯基,轻声说,“可您也许知道,他实际上是别祖波娃伯爵。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头衔。”
“是的,我听说了,”奥伯朗斯基回答,“据说他彻底治愈了别祖波娃伯爵夫人的病。”
“她今天来找过我,样子很可怜,”伯爵夫人对卡列宁说,“这次分离使她极为痛苦,对她打击很大!”
“他一定要走吗?”卡列宁问。
“是的,他要去巴黎。他昨天听到了一个声音。”伯爵夫人看了奥伯朗斯基一眼,说。
“啊,一个声音!”奥伯朗斯基说,他觉得自己在这伙人当中要分外留意,因为这里巳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他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