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了片刻,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仿佛言归正传,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对奥伯朗斯基说:
“我早就认识您了,很高兴今天能进一步同您结识。常言说得好:‘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可是作为朋友,必须进人朋友的内心世界,在您同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的关系上,您恐怕没有做到这一点吧。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抬起美丽而又朦胧的眼睛说道。
“多少明白一点,伯爵夫人!我理解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的处境。”奥伯朗斯基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因此就含糊其辞地说。
“变化不在于他的外部处境,”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严厉地说,一边用爱怜的目光望着起身走到兰度身边的卡列宁,“是他的心变了,他得到了一颗新的心。恐怕您不会充分意识到他内心发生的变化吧。”
“嗯,我大致能想象到这种变化。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如今……”他说着,温柔地回望她一眼,盘算着两位部长之间她和谁更接近,好请她向谁说说情。
“他内心的变化并没有削弱他对他人的爱,相反,会加强这种爱。不过,恐怕您并不懂我的意思。您不喝茶吗?”她用眼睛示意端着托盘倒茶送水的仆人,说。
“不完全懂,伯爵夫人。当然了,他的不幸……”
“是的,这种不幸巳经转变为大幸,因为他有了一颗新的心,并在心里装满了上帝。”她说着,用含情脉脉的双眼望着奥伯朗斯基。
“我想可以请她向两个人都说说好话。”他想。
“哦,当然了,伯爵夫人!”他说,“可我觉得,这种变化非常隐秘,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没人愿意去说。”
“恰恰相反!我们要说,这样才能相互帮助。”
“是啊,当然了,不过,人的信仰各不相同,而且……”奥伯朗斯基温柔地笑着说。
“在神圣的真理上不可能有任何差别!”
“哦,没有,当然没有了!可是……”奥伯朗斯基很尴尬,突然住了口。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宗教问题。
“看来他马上要睡着了。”卡列宁走到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身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奥伯朗斯基扭过头来。兰度靠在安乐椅的扶手和椅背上,垂着脑袋,坐在窗边,发觉大家在看他,他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别去注意他,”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说,敏捷地推了一把椅子给卡列宁坐。“我发觉……”她刚开口,这时仆人拿了一封信进来。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迅速看完信,道了一声歉,飞快地写了封回信让仆人送走,又回到桌子边上。“我发觉,”她接着把话说完,“莫斯科人,尤其是男人,对宗教都漠不关心。”
“哦,不,伯爵夫人!我觉得莫斯科人是出了名的宗教信仰者。”奥伯朗斯基回答。
“可惜据我所知,您就是个不关心宗教的人。”卡列宁疲倦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能不关心呢?”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说。
“在这方面,确切地说我不是不关心,而是有所期待,”奥伯朗斯基面露最抚慰人心的微笑说,“我觉得对我来说,考虑这些问题的时机还不到。”
卡列宁和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我们的时机到了没到,”卡列宁严厉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是否准备好了,上帝的仁慈和恩典是不受人类思考的影响的。有时它并不降临到寻求它的人身上,而是降临到毫无准备的人身上,譬如降临到扫罗身上。”
“不,我想还不到时候。”观察着法国人一举一动的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说。兰度站起身,向他们走去。
“能允许我听听吗?”他问。
“哦,当然可以!我原本不想打扰您,”丽迪亚用柔和的目光瞧着他说,“坐到我们边上。”
“可是不能闭上眼睛,剥夺上帝之光。”卡列宁接着说。
“哦,要是您能了解我们体会到的幸福,感受到我们心中永存的上帝就好了!”丽迪亚·伊万诺夫娜带着天使般的笑容大声说道。
“可有时很难上升到那样崇高的境界。”奥伯朗斯基说,他觉得自己承认宗教崇高很违心,可又不敢当着一个只要对坡莫尔斯基说句好话就能使他得到垂涎巳久的职位的人,承认他的怀疑态度。
“您是想说,罪恶妨碍了他吗?”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说。“这可是错误的观点。对信徒来说,罪恶是不存在的,他们巳经赎了罪……对不起!”她看到仆人又拿了一封信进来,说。她看了信,口头回复道:“告诉他‘明天在大公夫人家见。’……对信教的人来说,没有罪恶。”她接着说。
“不错,可没有行动的信仰是死的,”奥伯朗斯基想起教义问答手册上的这句话,微微一笑说,表示他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
“这是叶雅各书》里的话。”卡列宁用略带责备的口吻对丽迪亚·伊万诺夫娜说。显然他们不止一次地争论过这个问题。“曲解这段话危害多大!没有什么比这种解释更叫人丧失信心了。‘我没有行为,因此不能有信仰。’可哪里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的话倒是有。”
“为上帝不辞辛劳,为斋戒拯救灵魂。”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轻蔑地说。“这就是我们的修道士的粗俗观点……可哪里也没说过这些话。这就简单容易多了。”她又看着奥伯朗斯基说,露出她在宫廷鼓励那些对新环境不知所措的年轻宫女时的笑容。“我们靠为我们受难的基督得救,我们靠信心得救。”卡列宁赞许地看着她,插话说。
“您懂英语吗?”丽迪亚·伊万诺夫娜问,得到肯定回答后,她站起来,在书架上找一本书。“我想读一读叶平安和幸福》或者叶庇护》。”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卡列宁。找到书之后,她又坐下来,翻开书。“这段话很短。描写获得信心的途径,以及充满心灵、高于俗世一切的欢乐。信徒不可能不幸福,因为他不孤单。可您会看到……”她正要开始读,仆人又进来了。“波罗兹蒂娜?告诉她‘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接着说,把手指放在书中要念的段落上,叹了口气,那双朦胧而美丽的眼睛望着前方,“真正的信心就是这样起作用的。您认识玛丽·萨明娜吗?您听说了她的不幸吗?她失去了独生子。她一度非常绝望。然后怎么样呢?她找到了上帝这位朋友。现在她为孩子夭折感谢上帝。这就是信心赐予的幸福!”
“哦,是的,非常……”奥伯朗斯基说,很高兴她要开始念书了,这样他可以定定神。“不过,今天晚上最好还是什么要求也别提,”他思忖着,“只要不把事情弄糟,从这里安然脱身就好!”
“您会觉得乏味的,”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对兰度说,“因为您不懂英语,不过这段话很短。”
“哦,我能懂的。”兰度面带同样的微笑说,接着闭上了眼睛。
卡列宁和丽迪亚·伊万诺夫娜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她就读了起来。
奥伯朗斯基听到的这些奇谈怪论使他困惑不巳。总的说来,复杂多变的彼得堡生活使他精神振奋,帮他从莫斯科死气沉沉的气氛中摆脱出来。可他所喜欢、所能理解的,是在熟悉而适宜的环境中的复杂生活,一到陌生环境里,他就茫然不知所措、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了。奥伯朗斯基听着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念书,感到兰度不知是天真还是狡黯的漂亮眼睛紧盯着他,脑袋开始觉得异乎寻常地沉重。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玛丽窑萨明娜孩子死了,她还高兴……我想抽支烟……有信心才能得救,修道士不知道怎么办,可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知道……我脑袋怎么这么沉哪?是喝多了白兰地,还是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干什么冒犯他们的事。不过,现在还不能请她帮忙。听说他们要人家做祷告。要是他们让我做祷告,那可就太无聊了!她在念什么狗屁东西!不过她的发音还是很好听的……兰度·别祖波娃……他为什么是别祖波娃?”忽然,奥伯朗斯基感到他下颌张开忍不住要打呵欠。他抚了抚络腮胡子,掩饰他的呵欠,动了动身子。接着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睡着,几乎打起鼾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猛然惊醒过来。
奥伯朗斯基醒来时吓了一跳,觉得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了。可当他发觉“他睡着了”不是说他,而是说兰度时,立刻就放了心。法国人像奥伯朗斯基刚才一样睡着了。虽然奥伯朗斯基觉得自己打瞌睡使他们不快(其实他也没怎么想这个,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离奇),但兰度的瞌睡却使他们欣喜不巳,尤其是丽迪亚·伊万诺夫娜。
“我的朋友,”她说,小心翼翼地收拢丝绸裙子的褶边,以免发出的声响,她一激动之下没有喊卡列宁“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而是喊他“我的朋友”,“把你的手给他。看到没有?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人说,“我现在不会客。”
法国人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了,脑袋靠在椅背上,搁在膝盖上的黏糊糊的手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微微动了动。卡列宁站起来,尽管他很小心,还是撞上了桌子。他走到法国人面前,把手放在他的手里。奥伯朗斯基也站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免得自己睡着,他瞅瞅这个,又望望那个。这一切都是真的,奥伯朗斯基的脑袋越来越难受了。
“最后进来的那个人,那个有所要求的人,让他出去!让他出去!”法国人闭着眼睛说。
“对不起,可您看到了……十点再来,要么,明天来好吗?”
“让他出去!”法国人不耐烦地说。
“是在说我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奥伯朗斯基忘记了他想对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提的请求,忘记了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着尽快从这里脱身。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然后像逃离染了瘟疫的房子一样跑到大街上。随后他同车夫说笑了好一阵,竭力使头脑尽快清醒过来。
奥伯朗斯基在法国剧院赶上了最后一场戏,后来又到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在这种宜人的环境中,才感到透过气来。不过当天晚上他的状态一直不对头。
史蒂芬·奥伯朗斯基回到他寄宿的彼得·奥伯朗斯基家时,发现贝特茜的一封来信。她说非常希望把那场开了头的谈话谈完,请他明天去她家。他刚苦着脸把信读完,就听到楼下有人扛着什么重东西的沉重脚步声。
他下楼去瞧瞧怎么回事。原来是重返青春的彼得·奥伯朗斯基。他喝得烂醉,连楼都上不了,可一见到史蒂芬窑奥伯朗斯基,他就叫仆人放他下来,然后紧搂着他,跟他一起走到房间里,告诉他晚上是怎样度过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史蒂芬·奥伯朗斯基情绪很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事,他久久无法人睡。他想起的一切都那么讨厌,可最讨厌的是晚上在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发生的事,简直是丢人现眼。
第二天,他收到了卡列宁拒绝离婚的明确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的依据,就是那个法国人昨天晚上真睡或假睡时的梦呓。
一个家庭采取任何具体行动,不是夫妻关系破裂,就是夫妻美满和谐。倘若关系不明确,就不可能有任何行动。
许多家庭年复一年地过着夫妻双方都厌倦的老一套生活,是因为他们既没有感情破裂,也不觉得美满和谐。
当阳光不再如春日般和煦,而是如夏日般酷烈,当林荫大道上的树木早巳枝繁叶茂,树叶上也落满灰尘,渥伦斯基和安娜觉得,莫斯科尘土漫天的炎热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但他们没有像早先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维兹亨斯克去,而是留在了彼此都厌恶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俩的生活巳经不太美满和谐了。
使两人产生隔阂的恼怒情绪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原因。一切想对这种情绪做出解释的努力都是徒劳,不仅不能消除它,反而会使之加剧。这种内心的恼怒,在她这边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日渐消退,在他这边却是由于后悔为了她而使自己陷人如此烦恼不堪的境地,而她非但不来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还使他日子更难过。谁也不说出各自恼恨的原因,却都认为错在对方,一有机会就竭力证明给对方看。
对她来说,他的一切习惯、思想、心愿、身体和心理的全部特质,都可以概括成对女人的爱,而这种爱她认为应当完全倾注到她一人身上。他对她的爱日益减少,因此她断定他把一部分爱移注到其他女人或某一个女人身上了。她不是嫉妒某个女人,而是怀疑他的爱情衰退。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正在寻找。任何蛛丝马迹都会使她把嫉妒从一个女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她一会儿嫉妒他独身时结交的那些下三烂女人,他很容易同她们勾搭上;一会儿嫉妒他可能遇到的社交场的女性;一会儿嫉妒某个想象中他和她断绝关系后会娶的姑娘。最后一种嫉妒使她最为痛苦,尤其是在一次坦诚交谈中,他无意间告诉她,他母亲太不了解他,竟劝他娶年轻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
安娜由于猜忌,对他心存不满,时不时找理由来发泄。她把她的一切艰难处境都归罪于他。她在莫斯科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忍受着无尽等待的痛苦,卡列宁的拖沓延迟、优柔寡断,她的孤寂她把这一切全都归结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就该完全理解她的艰难处境,就该把她解救出来。他们住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乡下,也是他的过错。他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过隐居的田园生活,他需要交际,因此置她于这种可怕境地,而他却不愿理解她的苦楚。她和儿子永远分离,同样也是他的错。
即便两人难得的温存时刻也无法抚慰安娜的心。在他的温存里,她能感到一丝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心安理得的意味,使她大为恼火。
夜幕降临。安娜独自一人等着他从单身汉的晚宴回来。她在他的书房(这间房间里听到的闹市声最少)踱来踱去,仔细回忆他们昨天争吵时说的每一句话。从吵架时说的记忆最深、最伤人的话开始,一直回忆到吵架的起因,她终于回想起他们的谈话是怎样开始的。她好半天都无法相信,争执竟是从一场完全没有恶意的谈话开始,而且谈的事情对两个人原本没有任何触动。可事实的确如此。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嘲笑女子中学,认为这种学校没有必要,她就替女子中学辩护;他谈到普及女子教育时不屑一顾,说安娜收养的英国女孩汉娜根本不需要学习物理。
这番话激怒了安娜。她看出他在话里影射对她学识的蔑视。于是她针锋相对,报复他给她造成的痛苦。
“我不指望您会像一位爱人一样理解我和我的感情,可我希望您有最起码的尊重。”她说。
他果然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却记得他说了些明显是为了伤她心的话。
“您对那个小女孩的偏爱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我觉得那不太正常。”
为了能够忍受艰难的生活,她辛辛苦苦为自己构建起一个世界,他却残酷地毁灭了它。他说她虚伪和不正常,这种不公平的指责使她愤懑不巳。
“我很遗憾,对你来说只有粗俗的物质的东西才能理解,才算正常。”她反唇相讥,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当天晚上他回来时,两人没再提吵架的事,可都觉得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暂时平息而巳。
今天他一天不在家,她是那么孤单,与他的不和使她非常痛苦,她希望忘记争吵,原谅他,同他言归于好。她情愿责备自己、替他辩解。
“是我错了,我脾气不好,无缘无故就吃醋。我要同他和好,我们回乡下去。在乡下我就会平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