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第二天午后,婉儿终于找到了一个与皇后韦氏独处的机会,气急了的婉儿也顾不得与皇后韦氏假装客套,“去年我临走的时候您是怎么答应我的?那是武三思啊!武三思啊!”
“武三思又不是什么坏人。”韦氏亲切地说,“婉儿别急,你回来就好啦!我跟皇帝也商量过了。武氏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乍然动手会弄出大事情的。与其除掉武三思,换一个更厉害的人物来跟咱们为难,还不如留下这个既不贪财也不爱权的家伙好。”
“可是皇后,您并不了解他。武三思那个人的可怕,正在于他无欲无求!”
“婉儿……”皇后韦氏抚摸着她的手,“好啦好啦,别耍小脾气了。你跟他之前那点露水姻缘,姐姐我也知道。就算以后陌路相逢,你也不至于非要人家的命,这事我跟皇帝都说过,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吧。”
婉儿不由气结,一肚子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木然地摇着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皇后寝宫。
上官风是上官婉儿四个贴身侍女中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人。婉儿回到自己的寝殿里之后,立即召见了她。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忠心耿耿跟随了自己二十年的女孩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说:“小风,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不能像你的三位姐妹一样早早去嫁人,是我对不住你!”
“主人,姑娘……您怎么说这种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婉儿落寞地微笑,“我想我以后大概也用不到你了。你年纪也不轻了,我欠你一门亲事,现在就还给你。收拾收拾你就出宫去吧。从此以后,你跟我没有关系了。”
“可是姑娘,小风不要走!”上官风流着泪,紧紧抱住婉儿,“小风是姑娘从宫里捡回来的小丫头,要不是姑娘救了我,我就被那些凶婆娘老妈子活活欺负死了!小风二十年来始终跟着姐姐,她一辈子都会跟着姐姐!除了姐姐这里,小风哪里也不去!”
“糊涂!”婉儿温和地说,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好好地去嫁人,我这里自然还有人服侍。从此以后你虽然跟我没关系了。但我还有些最后的事要托付你做。”
“姑娘尽管吩咐!”
“我早已替你择好了一个如意夫婿,叫做张说。他现在还不是什么大官,但将来肯定会有了不起的一天!你到了他那里,他见了你,自然就知道以后怎么做了。你的三个姐妹,嫁的都是类似的人。将来总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彼此要多加照应!”
婉儿笑着说着,眼角含着泪光,终于把上官风也从身边打发走了。
这天夜里婉儿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衾被里,睁着眼睛想,想那些从始至终曾经帮助过她或者跟从过她的人:天后武曌、宋昭华、明崇俨、上官羲、杜若兰、韦承庆、苏味道、狄仁杰以及“西风残照”现在已经都不在了。要么死了,要么走了。她又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人。她已经打出了她所有的牌,现在凡事万物都只能靠她自己。
婉儿深深地呼吸着,嘴角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狂纵?浪荡?是个人都会的!”
这年秋天,渭水桥头贴出布告,里面写的是皇后韦氏和武三思之间那些绝不能以笔墨来形容的秘事,偏又写得绘声绘色,以至于布告被羽林军撕毁之后,翻抄的版本居然能私下里卖到十文钱一张!
皇后韦氏快气疯了!她在寝宫里跳脚痛骂。武三思总算知道避嫌,不再进宫,却送来了一个锦盒,里边只有五个核桃。
韦氏凝视着核桃,恶狠狠地说:“五个老东西,真是越老越成气候了!”
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位郡王,拥立李显上位的五位首功之臣立即被褫夺郡王之位,分别贬到偏远州郡去做小官。各自还没有走到中途,韦后就又改了主意。有看出了风声的聪明人上本表奏之前王同皎刺杀武三思,背后便是由这五个人指引。紧接着墙倒众人推,嘁哩喀喳的一堆表章,合起来就凑成个谋反的罪名。
总算皇帝李显还是个滥好人:“都杀了不好罢?再怎么样他们当初也是有功之臣。虽然现在犯了可杀的罪名,千秋万世之后百姓们也会问:为什么张柬之这五个起初那么好?后来又那么坏?”
李显拿着本章,厌恶地摇摇头,顺手丢到一旁,“像张柬之那个年纪,你就不动他,也未必还有两三年好活……远远地都打发出去算了!”
于是张柬之、桓彦范等五王被剥夺了全部官爵之后远远流放。张柬之和崔玄炜年事已高,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就死在半路上。不久以后,另三个侥幸到达流放地的人也被韦皇后派遣的酷吏一一杀死,两年之前还势力雄厚煊赫朝堂的元老重臣集团顷刻间灰飞烟灭,土崩瓦解。
然而这一切已经和婉儿没有任何关系了。婉儿现在潇洒地生活在后宫里,袖手不理朝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可能瞪着墙上的日影消磨一天。
皇帝李显把需要批复的奏章都拿来给婉儿。婉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翻开一本奏章来,看也不看就在上边刷刷写去。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一首诗,有时赶上婉儿兴致好,还能在上面画枝折枝花卉什么的。这些奏章再发下去,拿到手的人都哭笑不得,后来也竟成了名。人们讳婉儿的名姓而不提,只取“昭容”的“容”字,唤作“容批”,竟然还很值钱。有得到一本精品容批奏章的,珍藏如拱宝,与世传名家书画并列放在一起。
对此李显感到很讶异,就去亲自问婉儿,婉儿并不作答,却嘻嘻笑个不停。
“有盘子吗?玉的最好,金银不要。”她说。
“有吧?”李显很困惑,“朕平时都不管这么多。”
尚御们送来一大叠玉质的盘子。婉儿随手拿起一个看看,晶莹的盘面隐约透明。她纤纤玉指一甩,玉盘滴溜溜地飞撞到对面墙上去,撞得粉碎。
“不心疼吧?”婉儿巧笑。
李显叹气:“你喜欢就好。”
于是那个下午李显都呆在婉儿的寝宫里,看着她一个一个地往墙上摔盘子,摔了整整一下午。傍晚的阳光穿堂而入,满地碎玉烨烨生辉。
“真美啊!”婉儿望着那片潋滟的辉光,“皇上,明天继续摔吧?”
她很快就融入了长安城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里。
人们突然发现,原来以才学名动京华的才女上官昭容在狂欢上居然很有天分。她是一个杰出的笑话大师,擅长各种笑话和冷笑话。有时候婉儿当众板着脸讲了半天,文武百官们回家去睡到半夜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她也擅长当时贵族酒席之上应当擅长的一切玩意儿:投壶、射覆、猜枚、行令乃至于掷骰子。象牙骰子在紫竹骰子筒里喀啦喀啦地滚来滚去,婉儿砰的一声把它扣到桌子上,一圈亲王郡王面面相觑。
“十二点,喝!”
于是亲王郡王们只能捏着鼻子郁闷地灌下酒去,婉儿在一边看着,拍手大笑。
她开始主持一些大半是诗人文士们参加的雅会。上至皇帝、皇后,下至沈佺期、宋之问、徐彦伯、阎朝隐、崔融、崔湜、郑愔。或者各人分别作诗,或者联柏梁体那种长诗。联诗的时候上官婉儿就随随便便对付一句过去。分别写诗的时候她就一人写五到六人份:自己一人两首,皇帝、皇后、两位公主一人一首。
过了不久就没人再敢跟婉儿面前提作诗的事了。
“昭仪的诗才真是古今罕见,云霞满纸啊!”宋之问拍着胸膛赞道。
“我听说你是一个佞臣!”
婉儿冷冷地说。
“但这句评语还大致不差。”她再补半句,于是凝固而尴尬的气氛再度欢然起来。众人频频举杯把盏。
她也随皇帝李显或皇后韦氏趁天气晴好出去乱逛。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诗作流传。
《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
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
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
《驾幸三会寺应制》
释子谈经处,轩臣刻字留。故台遗老识,残简圣皇求。
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
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献酬。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
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
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鸾旗掣曳拂空回,羽骑骖驔蹑景来。
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御帐日边开。
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作这种颂圣诗,婉儿是天才中的天才。她的祖父上官仪就是宫廷诗的能手,她又特地和韦承庆和苏味道学过诀窍,甚至懂得大局要平衡。何况她就算随随便便写几十个字出来,也没有人敢说不好。
就这样,天后武曌年间的那个忠诚勤勉的侍书女官,女帝武曌时期的那个兢兢业业的王朝女相上官婉儿就这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美丽、狂放而诗酒放诞的上官婉儿。虽然,人们习惯称她为昭容,但她自己总是自称婉儿。
如今婉儿已经四十四岁了,但肌肤的光滑、容颜的娇美仍然像三十许人。她像精灵一样活跃在大唐的宫廷之中,很多人真的相信她是不老的。
偶尔会有人会怀念起当初那个出言谨慎、沉默寡言、从不张扬的女孩儿,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会叹息着说:“学好三年,学坏一朝!”
但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种鬼话。
一场纵情狂欢的晚宴之后,武三思冷冷地拦住了婉儿。
“婉儿!”他说,“在我面前,无需有丝毫顾忌。说吧,你在搞什么名堂?”
“这位大人是谁啊?说的话我听不懂!”婉儿醉眼迷离,两颊绯红。
“够了。不要再演戏了!上官婉儿,”武三思冷然道,“武三思自问并非有眼无珠,我也从来不认为你是一个这么简单的女人。你必然在跟我玩什么阴谋诡计!但是无论你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你自己抬眼看吧!现在皇后是我的人,公主也是我的人。我进出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我一声令下满朝文武便会唯命是从。除了没有到金殿之上亲自坐一坐那张宝座,我,武三思——就是这个堂堂李唐王朝的皇帝!天下事可凭我裁定!我以为善则善,我以为恶则恶!婉儿,十年之前你我分道扬镳,那时我说过,来日方长!不要以为你凭着一个韦承庆就能左右张易之兄弟,也不要以为李显就能护你一生一世。我始终会让你明白,最后会站立在所有人之上的,是我武三思!这句话你到现在还不相信么?”
婉儿终于不再故作糊涂,她也撕去了酒醉的伪装。
“是啊,不错!”她嘶嘶地吸着气,“你真强!我原本以为你只会在女人身上耍手段,原来你还是一个阴谋与狡诈的大师!我佩服你啊武大人!上官婉儿自承不及!我现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从你手中拯救这个帝国,所以我只能闭着眼睛和你们同流合污!这样说你满意了么?”
武三思深深凝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他悲凉地说:“婉儿,到现在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屈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人花了三十年才培育出来的女人没有那么容易屈服!如果我有必要剪除后患,我应该趁现在在这里就杀了你!但我不杀女人,因为我是武三思。我更不会杀你上官婉儿,因为我是武三思!”
他转过身去,缓缓消失在黑暗里。婉儿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双瞳孔在暗夜里熠熠闪光,像一只守护着幼崽的母豹!
大唐神龙三年秋七月。
辽阳郡王、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大踏步走在雨水里,铠甲和马刺铿然作响。他的左臂甲上捆着一条白色粗布,在他身后,每一个全副武装的军士们胳膊上也有这么一条。他们的队伍逐渐扩大,越来越多臂扎白布的军士加入进来,手提刀斧,面带杀气!
这支队伍渐渐汇集成一支军队,纪律严整,人数虽然多,却只能听到盔铠脚步以及浓重的喘息声。
李多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领先转出巷角。空旷的校场上疏疏落落地站几匹马,威猛的赤膊军汉扛着黑色的大纛。一个少年仰着头,负手站在雨里。
李多祚大踏步走过去。
“你来了?”
“是!”
“都到齐了么?”
“都到齐了!”
“很好!”
大唐王朝皇太子李重俊目光炯炯。他威严地压了压头盔,缓步走向前去,一千三百名精锐的军士迎着他的目光站在雨水里。
“弟兄们!”
皇太子李重俊大声喊道,特意用出与众不同的字眼,“一百年前,突厥人趁我们中原内乱发兵南下,打算拣个便宜。大兵已到渭水,遥指长安!那时朝中议论纷纷,一说纳贡,二说迁都。但我太宗皇帝偏偏不信这个邪!他亲自策马到渭水之上,突厥人闻风丧胆,望风远遁。知道太宗皇帝当时带了多少人么?六个!”
他扯着嗓子怒喊,“六个!仅仅六个人,就能成就不世功业!我们现在这里有一千三百个!弟兄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好汉?”
“是!”一千三百人齐声怒吼。
“是不是?!”
“是!”震天动地的怒吼!
“好!”李重俊大喝,“我所以跟你们讲太宗皇帝的掌故,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应该拿的,他们怎么拿也拿不去!我们这一千三百个人就要在今天,就要在这里把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我们要杀三个人!第一,外贼武三思奸险篡逆,秽乱宫廷!第二,内贼昭容上官婉儿不守臣节、放荡无伦!第三,外贼武攸暨离间骨肉,天理难容!弟兄们跟着我杀了这三个人,来日我们李唐王朝的江山,与你们共享!”
“上马!”李多祚大声咆哮着,首先纵身翻上白马,刷的一声拔出腰刀,高高举向天空。
皇太子李重俊立刻也上了他自己的火龙驹。李多祚擎着腰刀,缓缓地跟随在李重俊身边,捧着大纛的那匹马也立即跟了上来。还停留在校场上的一千三百个人纷纷跨上自己的马匹,呼喊着追了上去。李重俊松开缰绳,骏马风驰电掣般跑起来!
“郡王!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