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静郡王府,守门家丁屁滚尿流地跑进来,“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来,来了!”
“什么来了?”没等武三思开口,武崇训就抢先怒骂,“这里离皇城只有三十里,哪个不怕死的强盗敢来这里打劫?”
“不……不是强盗!”家丁结结巴巴地说。而武家父子也同时感觉到无数铁蹄践踏在大地上所传来的微微震撼。虽然武三思不谙军事,可他敏锐地感觉到大事不妙。他大声喝道:“武家的家兵在哪里?拔刀!上马!拿我的盔甲!崇训,你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死不能死在一处!”
就在这时,郡王府的大门被两匹烈马咆哮着一撞而开。两个骑兵分别控马向左右分开,露出其后一个小小的马队。十几个骑士每人手上都是一张小的连弩!弩箭像飞蝗一样四下射来,武家的家兵仓皇奔向门口,立刻被射倒一片。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骑兵呼啸着,挥舞着雪亮的长刀从武家的各个方向长驱直入!
武三思已经面无血色。他平生之中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能从容应对,就偏偏对这种硬斩硬剁没有办法。他伸手抢下厅堂上悬挂的宝剑,捡了一匹马就翻身而上。这时郡王府里已经满是厮杀烧喊之声。武三思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长箭将儿子武崇训的胸口洞穿,武崇训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几柄长刀一起砍落……
武三思一闭眼,咬紧牙关,策马就跑,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武三思!”
他下意识地回头,在他身后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的白马如飞赶至。李多祚的双手里掂着一柄比寻常长刀大出一倍也重出一倍的长刀,迎头举起:“这回不信我还杀你不死!这一刀是替王驸马劈的!”
大刀厉电一般斩落,白马一纵而过。
德静郡王武三思只觉得耳边一阵鸣响,而后倏然寂静。这个在李唐武周政坛周旋了垂三十年,杀人无数,双手却不沾血腥的罪魁愣了一愣,勉力地绽开一个微笑,而后他的身体渐渐分成两段,从马上滑落下去……
长安城,皇宫之中。
报信的快马像流星一样往来不绝。
“皇上,太子和羽林将军李多祚集合羽林卫兵一千余人,斩关出城,不知何往。”
“皇上,探马报得城外德静郡王府火光冲天!”
“皇上,太子已经杀了武三思和武崇训,正勒兵回转长安,所到之处,无人敢阻!”
“皇上!太子驱兵往禁宫杀来!”
这一连串的消息震得皇帝李显和皇后韦氏都发懵了。尤其是韦氏听说了太子杀了武三思,她最亲爱和最倚靠的武三思,她彻底呆了。李重俊并非她的亲生骨肉,她知道李重俊下一个一定不会放得过她,反而是婉儿这时还能尽力保持镇静。
“慌什么慌?”她朗声道,“皇帝在这里,百神拥护!传皇帝的口谕,禁中诸门一起封了。调金吾禁军,左右千牛卫即来护驾!”她一把搀起李显,“这里不能呆了。我们上玄武门!凭险而守,固守求援。”
她连续而果断的命令终于起到了效果。慌乱的众人们从怔忡当中稍稍清醒,立即遵旨而行,韦皇后和她最珍爱的幼女安乐公主也一起随着他们,哭泣着直奔玄武门——安乐公主的夫婿,就是不久前刚被杀死的武三思的次子武崇训。
李重俊的军马长驱而入,一路无人可挡,直到禁中才渐渐停止了冲击的步伐。李显这时还兀自喃喃自言自语。他说:“重俊?怎么可能是重俊呢?朕没有对不起这孩子啊。难道他觉得朕活太久了?等不及了?”
婉儿却只能尽量稳住心神,察看兵事。玄武门城楼高峻,禁城守兵也在不断向这里集结。她向来不谙军事,在这个时候也只能粗观大略,严令守兵多备弓箭,死守莫战。
而在她的心里,比外界的局势更紧张激烈的交锋正在进行着。她想,李重俊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弄出这么大动静来?他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啊!也不知道李重俊仓促之间能够调集多少兵马,他的目的又何在?倘若他竟能比自己筹划得更出色,那么,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上官婉儿的性命就在今天了吧!
但倘若他不能呢?这个大唐王朝,终将会演变成什么结果?
婉儿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李重俊是完全无辜的,他基于一腔义愤和满腹热情而贸然地发动了这场惊人的行动,但他未必真正计算过这行动所可能引发的后果。他的善良和义勇最后完全可能出现巨大的偏差,而从救国义举沦落成国家祸乱的根源。
但这一切在亲眼见到之前都无法判断,直到她终于望见李重俊的一行军马远远驰来——
婉儿不得不承认那是一支相当精锐的军马。事实上它的主力是羽林将军李多祚的亲军。李重俊和李多祚在发起行动之前为求保密,不敢过多地私下联络军马,而这最后反而成了他覆灭的原因。这支千人的队伍径直冲到离玄武门还有一箭之地的地方,纷纷按住马头。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密布的弓箭手!
“重俊皇儿,你疯了么?你想做什么?”城墙之上,皇帝李显颤声道,“你是想要朕的皇位么?可朕已经封你为太子了啊!”
“父皇暂请稍安勿躁!”李重俊朗声应答,手里提着滴血的宝刀!在武三思的府邸里李重俊亲自动手杀了一个人,血腥的味道刺激得他鼻翼微微颤抖:“孩儿此来是为锄奸安国,与父皇无干——请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昭容上城来与孤答话!”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都面无血色。安乐公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之前她和武崇训经常欺负这个跟她不是一母所生的所谓太子,还试图从父皇手里夺过他的位置,自己做皇太女!她和韦氏都清楚自己出去只会面对暴怒的李重俊,说不定还会突然挨上一支流箭。她们哀求的目光都纷纷投向婉儿。
婉儿叹了口气。
她没得选择了,只好伏在堞墙上大声喊:“重俊,上官姑姑出来见你,你不要放箭。”
李重俊在城下大声答应。婉儿深深呼吸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城楼,拿自己的身躯挡在李显之前。在城楼上她可以更清楚的下望李重俊全军。一千多人的队伍里,约有三分之一盔甲兵刃上染着血污。
“就是说,大概不全是亡命之徒。”婉儿暗自想。
“重俊,我上来了,有什么话你对我说吧!”
看到上官婉儿一个女流之辈竟然真的空手登上城楼,李重俊也不禁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上官姑姑!”他朗声说,也用了幼时对婉儿的称呼,“其实三个人里,我最不想杀的就是你!你死有余辜,但如果没有你,李唐皇族或者根本没有复兴的一天。”
“事到如今这些话都无所谓了,重俊。”婉儿不动声色地说,“三个人里,上官姑姑也是最好杀的。姑姑在这里问你几句话,如果……如果你有道理,用不着你杀,姑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玄武门城墙极高,城楼距地面六丈有余,从这里坠落,任何人都会立刻失去生命。
“你问吧!”
“这些人马,就是你的全部家当么?”
“姑姑,兵不厌诈!”
“杀了我们之后。你会收兵么?”
“请恕重俊冒犯,不能!”李重俊答,“我们还要再杀一个人,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
“好,就算这样,杀了他之后呢?”
“杀了他之后,孤就亲自还兵于朝,两手空空地来向父皇领罪。孤还要上一本奏折,东西两京之中凡有武氏宗族存者,格杀勿论!”李重俊朗声说,“姑姑熟知史事,应当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武攸暨和孤并无仇怨。但武三思死后,他就是武氏族中辈分最长的,所以他必须死!武氏宗族必须肃清!个人事小,社稷事大!李氏王朝的天下,不能让姓武的继续活着!”
“那,如果有人阻止你呢?”
“全都杀了!”李重俊脸上杀气大现。
婉儿心里十分失望。她本来对李重俊这支军队寄予期望,但他还不是她始终在等待的那个人。她知道李重俊是无辜的,也知道杀死这样一个充满正义和理想的孩子简直是罪恶。但是她仍然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反身抱住李显,将他也拖下城楼。
“故太子李重俊,闯宫斩将,有谋王不臣之心!”婉儿朗声道,“凡大唐兵将,一律得而诛之!弓箭手——戒备!”
玄武门城楼上的弓箭手们纷纷引满长弓,城楼下也突出两只犄角状互相呼应的步兵,大部分人手里都端着手弩。
“上官……昭容?”
“重俊,真是遗憾,你太幼稚了!”婉儿道,“你居然天真地以为凭借这一千多个兵就能平定整个天下!”
“可是太宗皇帝仅仅领了六个人就敢隔河驱逐突厥!”
“但你不是太宗皇帝!”婉儿冷然道,“不但如此,你的粗疏和鲁莽还将使大唐失去一位可能的太宗皇帝!”
“太子,太子!”
两骑快马一先一后奔来,马上的骑者都满身鲜血,“太子……情,情势有变!金吾卫已经在我们的退路上集结!公主府的援军前锋已到肃章门外!”
“什……什么?”李重俊大吃一惊,“来得这样快?有没有察看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至少不下三千!”
李重俊沉默了。
而城楼上的婉儿心中却没有任何惊异。这个王朝她唯一计算不透的人就是太平公主。她始终远远高居在她婉儿之上,她上官婉儿能看清的事情,太平公主一样能看清。她能看清这个王朝仍然满是冲突,需要最后一场血雨腥风的决战,太平公主自然也能。而且她有资格也有实力拥有这样一支亲兵,它们在关键时刻会替太平公主攻下一切阻碍,包括她学习她伟大的母亲,从镇国太平公主的高位上再进一步!
决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弓箭手!”婉儿大喝,“放箭!”
一轮箭雨疏疏落落地射出去。李重俊的军兵们不安地退却着,但这反而激起了李重俊的凶性!“上!”他大喝:“给我上!攻下玄武门,杀了韦氏、安乐和上官婉儿,然后和太平公主决一死战!”
皇帝李显已经神志不清,昏昏沉沉了。婉儿百般呼唤未果,只能咬牙用力掐了李显一把。李显惶急地睁开眼:“谁?怎么?朕在哪里了?”
“还在玄武门!”婉儿说,“救兵正在赶到。陛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婉儿……婉儿需要我的帮助?
李显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耳中所听、脑海所想,全然是她的声音。
“跟着我,大声念!”
大声念……
“弓箭手——放箭!”
“弓箭手!放箭!”李显浑厚的高喊声响了起来,城上城下的官兵们都扭头望着他们的皇帝。李显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道:“弓箭手!放箭!”
这一次,城上的长弓和城下的手弩组成了一片密集的箭海!距离较近的李重俊部几十名骑兵应声落马,余下的人马在箭阵的压力下纷纷向来时路退却。
“不成了!太子!”羽林将军李多祚骤马奔来,“肃章门顶不住了!太子,我们必须马上走,这点人攻不下玄武门!太子,走,走啊!”他挥舞着大刀,拨打着纷纷袭来的箭雨,“这里交给我。走!”
李重俊眼神复杂地望了李多祚一眼,狠狠一点头,拨马而出。
李多祚扬刀勒马横在阵前。他的军兵们一个个从他眼前奔过,每一个人过去,他都叮嘱一声“保护好太子”,最后他只剩下一个人了。辽阳郡王羽林将军李多祚摘下头盔,他的乱发在风里肆意飞扬。
“上官昭容!”他说,“我佩服你!要不是你在这里把持大局,我们说不定就能趁乱攻下玄武门了。到时候凭险死守,号令诸侯勤王,未必就会败给太平公主!”
“你错了。”婉儿冷然道,“就算你们拿下了玄武门,甚至劫持了皇帝,也一样不会赢。你们的野心太大,相对力量却太单薄。不但是太平公主、相王,长安城里所有的武氏宗族也会以你为敌!长安城里所有文武百官也会以你们为敌!你们一支孤军无论多么坚强勇敢,最后总是死路一条!这是兵谏,不是政变!”
“或者是你对。”李多祚叹道,“上官昭容,李某小看了你,可惜已经再没机会。但我总算手刃了武三思。身为武将,这一生于愿已足!与其让我力尽被俘,到头来受那零零碎碎的剐刑,不如昭容成全了我。李某能够死在你的手上,他日黄泉,或者有缘相见。”
他缓缓举起长刀,缠在手腕上的缰绳一圈一圈松开,白马不安地原地踏动着步子。突然之间,白马像一阵风一般冲了出去。李多祚大喝着,大刀在手中舞起一片银光!
婉儿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背靠在堞墙上,以免亲眼见到李多祚的战死。她之前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亲临过战阵。无论如何,李多祚实在堪称一员无可指摘的良将,甚至可以称为英雄。她轻声吩咐:“内宫禁军,一起恭送李大将军!”
一片遮天盖地的箭雨之后,身中十余箭的李多祚黯然落马。
大唐神龙三年秋七月,故太子李重俊与将军李多祚起兵,诛武三思父子,复攻玄武门,不克。
这是大唐王朝历史上第三次玄武门事变,与之前的两次和未来的一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失败了。李重俊的军队没能攻下玄武门,李多祚当场战死,李重俊在军兵的卫护下闯出长安城,却在这天傍晚死在雩县的树林里。这场兵变就这样戛然而止。
对上官婉儿来说,第三次玄武门事变完全扭转了她人生的道路。这位毕生都在誓死捍卫李氏王朝的女子不得不选择亲手灭亡了李氏王朝中一个有理想又有勇气的年轻人。这一战之后,婉儿立即在世间收获了无数骂名,人们都认为婉儿为了趋附韦后、勾结武氏而不惜背叛了她自己的信仰,她也从此成为除李显之外所有李氏皇族都切齿痛恨的人。
太平公主的府兵直入禁城,但婉儿终于在她之前抢先一步瓦解了敌军。太平公主因而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这次事变除了以二李君臣换却了二武父子性命之外,于其他全无改变。皇帝李显仍旧是皇帝李显,皇后韦氏也仍旧是皇后韦氏,安乐公主也终究是安乐公主,而她太平公主也终究是“太平公主”。
就在这样逆水行舟般的僵持之中,神龙年结束了,继之而来的是中宗李显或者婉儿生命中最后一个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