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母后!”
大唐景龙三年的春天,安乐公主蹦蹦跳跳地跑进韦后寝宫。
她在韦后亲生子女里是年纪最小的。韦后生她的时候,还在贬谪房陵的路上,条件艰苦,孩子生出来随随便便一裹,于是乳名就叫“裹儿”。李显和韦后都觉得特别亏欠了她,于是从小就对她特别宠爱,像天后武曌宠爱太平一样。安乐公主时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母亲韦氏面前仍然娇憨像孩子一般。
寝宫里的韦后和婉儿都转过身来。
她们的关系曾经因为武三思而一度冷淡。但玄武门之变后,韦氏最终明白她是离不开婉儿的。没有婉儿,她那一点简单的宫廷政治知识,并不足以帮助她处理越来越庞大的政治集团所遇到的种种问题。而且,韦氏对婉儿到底没有仇怨,所以她们又和好了,虽然这种表面上的和睦暗地里终究还有无法弥补的裂痕。
韦后一直想方设法地要改善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若找些吟诗作对的题目,婉儿一个人能顶她八个,这她心里有数。于是她专门请婉儿来品鉴珍品刺绣。这个可真是婉儿的弱项,她小的时候接触不到,长大了能接触到又没工夫,只好甘拜下风。这时候见安乐公主进来,正好借机转移话题,婉儿就笑道:“安乐这是又找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上官姑姑。”安乐笑着见礼。婉儿是安乐的父皇李显的昭容,认真算起来安乐应该叫她姨娘。但婉儿和李显的特殊关系远远早在夫妻之前,所以李显的孩子们都随嘴叫她姑姑,叫惯了也就改不了了。
此时安乐公主忽闪着大眼睛,说:“母后,真有好玩的喔!女儿看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哪,又年轻,又英俊,还会跳突厥的胡舞。母后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什么人啊?”韦氏和婉儿都问。
“是武崇训的堂兄弟,叫武延秀!”安乐公主随口说道。婉儿脸上带笑,心中却一寒:武崇训是武三思的儿子,安乐公主的丈夫,才死了不过几年,安乐公主就勾搭到他堂兄弟头上了。这小妮子容貌美丽,头脑也灵便,心性却是这等凉薄。
“怎么又是武家的人?”韦后也笑了,“那几年哪,咱们乌眼鸡似地瞧不上他们武家,现在自己的闺女偏偏又和他们家缠杂不清,说不得是报应。”
“话可不能这么说,母后。”安乐公主纠正道,“其实女儿要这个武延秀呢,也不全是私心。上官姑姑都会赞成!您看,武家自从死了武承嗣,又死了武三思,这几年来,还不是群龙无首?太平姑姑的驸马武攸暨倒是辈分也高,可他是个菩萨,干摆设不动弹的。武氏当年是跟咱们韦家多有过节,可现在咱们贵掌内宫,他们已经势道中落,巴结咱们还来不及,哪里敢记什么旧仇不旧仇?咱们韦家在朝中要增长声势,单靠母后家的那几位舅舅也不成,而宗楚客、纪处讷那些书呆子也不顶事。太平姑姑的部下铁桶一般,咱们还是只能搜刮武家的人。我这个武延秀年纪虽然不大,可他是武承嗣的二公子,在武家的身份地位那也是不一般的。他要是成了女儿的驸马,武家剩下这点人手,还不就都成了咱们韦家的阵上将、马前卒了么?”
这一番话不但听得韦氏连连点头称是,就是一边的婉儿也心中暗惊。小丫头凉薄是凉薄,脑子不糊涂,这笔账她理得很清,就换她婉儿自己来,无非也就是这种程度。她看到韦氏征询的目光移了过来,连忙点头道:“安乐说得是。小公主头脑聪明,进步神速,再过一两年,就用不着我这个当姑姑的了。”
安乐公主狡猾笑道:“还不都亏了姑姑教导有方?”
婉儿这一年四十六岁。这几年来,在推动韦氏武氏两家合流的进程中,婉儿的确出了大力,其中颇多完全背离婉儿初衷的事情,但婉儿仍然任劳任怨,不计代价。韦氏母女看在眼里,对婉儿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
“婉儿是个聪明人。”有一次,韦后对安乐公主说,“所以她懂得趋炎附势——这四个字说起来殊不堂皇,其实真能做到,就可保永世成功。”
但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婉儿真正的用意。在内心深处,婉儿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背叛过武曌和李贤,她仍然在竭力维持着他们理想中的王朝。只不过婉儿明白,这时候以寻常规律,她已经没办法拯救这个王朝了。
任何一件事情,付出与回报往往难以对称,无论操作者本身如何高明,当她无法获得足够投入的时候,就必定达不到最终目的,即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早在神龙元年,婉儿及时洞察到当时情势,劝谏皇帝李显又无效时,她就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那时她需要防备的任何势力,如武氏宗族、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府,这些人无一不已经略数十年,枝繁叶茂。她自己虽然刚被册封为昭容,对比起这些势力遍及朝野的庞大机构,根本就是无足挂齿。她所能用的人几乎都已经用了,若要遵循正途,她根本就一事无成,于是她只能用“阴谋”!
其实,在权势的争斗中,阴谋、阳谋,又有什么本质的分别吗?婉儿无奈地想,她所接触过的人物当中,武曌就不用说了,就算正直公允如同狄仁杰那样的人,不也一样动足了机心,用尽了手段,桩桩件件,又哪里说得上全然干净?而现在的她,在一无所倚的境况之下,哪里又能事事“光明正大”呢?
但她也明白,自己这“阴谋”,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备了,而且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一旦失败,便满盘皆输,绝难再有补救的机会。
在她从乾陵回归长安城的第一晚,她对上官风说:“以后你将再与我无关。但我的事,你要继续办下去。”
上官风是她贴身四个侍女里最后一个离开她的人。之前的三个,已经分别嫁给了三个婉儿事先精心选择过的人。和婉儿给上官风选择张说一样,她们的夫婿都是本朝著名的智士或才子,当时也都恰好锋芒未露,沉沦下僚。
婉儿之前毕竟做过好些年的殿试主考,所以在对王朝现有人才的统计和掌握上,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比,她的资源也恰好可以帮助四个智士或才子上升到比较合适的位置。然而之后的路,她只托四个贴身侍女分别带给他们一句话:“在李氏皇族中找寻堪被你们辅佐的人,辅佐他最终取得天下!在此之前我会把这乱世里所有的萌像都引诱出来,我会等你们带着真命天子回来。而后为了他,为了大唐的王朝,和这个乱世同归于尽。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的任务!”
清水入浊流,不清而浑。为了打入韦氏集团内部,她不惜自毁名节,在突然间变得放纵狂浪。而经过李重俊兵变之后,她知道韦氏比其他任何势力的首脑都更需要她,也更相信她,她果然如愿以偿。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完成韦氏和武氏两家的结合。但这个难题却因为有一个安乐公主的插手,而变得容易多了。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大难题只剩一个,而那个给她出难题的人,就是这个帝国真正有实权的女人:太平公主。
这天,婉儿去拜见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公主府湖面的凉亭里等候着她。凉亭很小,四下里波光粼粼,天光水色,夏荷秋藕,数十丈内一无遮蔽。从初次相逢至今,太平公主和婉儿之间的友谊已经持续了超过三十年,这在现今整个王朝之中是独一无二的。
太平公主的相貌仍然不显老态。即便她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
此时她正用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婉儿,说:“我知道你的来意。”
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挡住了婉儿之后的话:“而且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婉儿,或者这个天下只有我才能理解你!”
婉儿默认,她想,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一生一世都吃定了她。
太平公主说道:“而且我知道你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是谁!”她用手指指着自己,“那就是我!”
“但公主你是女人!”
“但母后也是女人。”
“所以即使是女皇陛下那么伟大的女人,她一生之中都必须穷极大的心力来弥补她的性别带来的缺憾。而你呢,太平?我绝不怀疑以你的才智,群雄中最后一个剩下的是你。但是我怀疑在那以后,多少人会接受?设若你不得不用武力和强权把它们一一征服,后果又会怎样?”
太平公主沉默着,脸色阴沉。
“而且太平,”婉儿最后说,“虽然真不想说,但这是真话——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时代不大可能属于我们了。天下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年轻的男人来执掌,并且这个人必须是李氏皇族。”
“这是最后通牒?”太平公主冷冷地问。
“你可以这样想。”婉儿立起身来,轻盈地走出去。
她知道自己和太平三十年来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太平公主并没有起身相送,她目送着婉儿离去,表情很奇怪。婉儿险些认为她可能走不出公主府,但太平公主还是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留难。
太平公主的情况特殊,她还不同于婉儿。婉儿只要想,就可以随时倾身而为天下名臣,弱小有弱小的好处,转型要快捷灵敏得多,而太平公主不能!数十年来她始终作为王朝的一极收容并保护一些人,这些人在无声地推动着太平,令她永远不能停止前进,一旦停止,就意味着势力的倒台。
“我们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婉儿低声说,遥望着公主府黑暗的天空。
不久之后,在一个深夜里,上官风神秘地再次出现。
婉儿警告她这样太危险,很容易被敌手察觉,但上官风说:“我必须来把话传给主人。我见到了张说,也见到了刘幽求和其他两个人。他们都已经各自找到了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而且他是一个人!他们辅佐着他,有朝一日一定会不负主人的期望取得天下!”
婉儿的心旌颤抖起来。她坐在黑暗里僵硬地微笑,说:“能留下真命天子的名字么?”
“他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果然是李隆基。”
苏味道端起茶盏,合盖撇去浮叶,轻呷了一口,方又说道:“姑娘好眼力,当真教你说中了:相王与临淄王父子,果真不是好相与的。”
他停了停,终是忍不住又问:“但苏某还是奇怪:姑娘如何这般笃定,将来的天下必将为相王父子所有?恕某直言,临淄王尚且年轻,而相王……与当今陛下相比,只怕亦不过如此。”
苏味道这番算是说得委婉,却是再直白不过,婉儿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相王与他的皇帝哥哥其实是半斤对八两,李隆基虽然隐有大器之象,但终究吃亏在一个“年轻”上面——这使得他难以拥有与韦后、太平公主相抗衡的政治根基。而这一点,在未来的明争暗斗中,却是具有决定意义的。
婉儿只是慵懒地一笑,“苏大人看轻的是临淄王,还是李唐王朝近百年来的号召力?”
苏味道蹙眉良久,道:“姑娘,苏某自不是糊涂人,纵然天后曾风光一时,但武周的根基远远不比李氏深厚,这也是天后最终落败的原因。然而姑娘莫忘了,太平公主也是姓李的。”
婉儿笑应:“我自是明白:她是临淄王最大的敌人。”她自袖中摸出一物事,递与苏味道,“苏大人先瞧瞧这个。”
苏味道困惑地接过,原来是一封奏折,上面分明地写着:“安国相王及镇国太平公主,亦与太子连谋举兵,请收付制狱”,署名则是“侍御史冉祖雍”。他微噫一声,不由皱起眉头,耳边只听婉儿清泠的声音响起:“这个冉祖雍原是武三思的死忠,是他门下的‘五狗’之一。前番平息玄武门之变后,他马上就给陛下上了这样一道奏疏。”
苏味道惊异万分:“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居然敢提这等建议,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婉儿颔首:“正是。暗中指使他这样做的,便是宗楚客和纪处讷——他们是什么人物,苏大人自然知道。”
苏味道不说话了。宗楚客是当朝的中书令,这个职位实际就等于宰相;而纪处讷则是武三思的亲姨丈,他二人都是武三思的死忠。武三思死后,武氏一党等于失去了主心骨,现在勉强能挑大梁的,就是他的侄子、武承嗣之子武延秀了,而这个武延秀——
“他可是安乐公主的驸马啊!”苏味道不由动容。李重俊起兵,一半是出于李氏与武氏的积怨,一半是因为他感受到来自韦后、安乐公主的威胁。而今,他已然伏诛,武氏一党却扯上了相王和太平公主,虽然表面看来是武氏对李氏皇族的反击,但武延秀的身份却不仅仅代表了武氏的势力。
“苏大人看来是明白了。”婉儿正容,“这事恐怕远远不是武延秀想趁机反击,皇后和安乐恐怕也有份参与。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不觉得宗楚客他们扯上相王之举有甚可疑之处么?”
苏味道深思后说:“相王懦弱又与世无争,恐怕他们是想对付太平公主,但单单提出来怕没有说服力,所以……”
“咱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婉儿打断他的话,“或许冉祖雍所言属实,那么大人觉得,会是谁在教相王来搅这趟浑水?”
苏味道忍不住惊道:“莫非是……临淄王?”
婉儿默然,这也等于同于默认。苏味道额头见汗,许久才说:“好胆识,好心机!”
李重俊若是成事,李氏皇族自然从此扬眉吐气,相王一脉也不必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然而他却因准备不足又缺乏应变而招来杀身之祸,眼下……
苏味道眉头紧锁,但婉儿下一句话却令他立刻释然,“放心吧,陛下不会追究相王责任的。姓冉的这道奏折刚递上来,苏珦萧至忠那些老臣子就争着联名上疏,竭力为相王辩白,并力保他没有参与其事。”
原来这奏折一呈上来,婉儿便见得了。她先暂时扣下,秘密放出风声,令得这些李氏的拥趸及时得到消息,以赢得时间想出应对之策。果然,两天后中宗看到奏折,由于儿子背叛自己给他的打击太大,所以他惊疑之下,立刻派中书侍郎萧至忠彻查此事。
哪知他刚刚吩咐下去,萧至忠便捶胸顿足地哭上金殿,一上来就问:“陛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难道却不能保全自己的亲生弟妹不受奸人陷害吗?《汉书》有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陛下可知其意?”中宗不解其意,便问究竟。萧至忠侃侃而言:“恕臣直言。昔日太后打算立相王为太子,结果相王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一心请求太后遵从祖训,立陛下为太子,若他真有心谋逆,何须等到现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正好挑起中宗的兄弟情义与恻隐之心,此后朝中老臣又挺身力保相王一家,这件事自然会不了了之。
然而透过这件事,婉儿却敏锐地察觉到,相王虽然无甚作为,但在老臣们的心目中,仍隐然代表了李氏正统,但这一切单凭懦弱的李旦是无法做到了,而唯一能借他的名义收拢李氏旧臣支持的人,只能是李隆基。
是的,上官风的消息没有错。未来那个真命天子,必是他李隆基无异。
大唐景龙三年九月秋,中书令、宰相宗楚客的车马停在一座小楼之前。他走进楼去,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正等待着他。武延秀比父亲长得要剽悍得多,尽管他也同样拥有一副很容易迷住小女孩的好相貌。
他一抬眼看到宗楚客,连忙喊:“老宗!”
老宗也是你喊的?宗楚客郁闷地想。宗楚客虽然姓宗,但他其实是天后武曌的外甥,不折不扣的武党成员,论辈分还比武延秀高一辈。但武延秀少年得志,眼高于顶,而且生性喜怒无常,宗楚客也当真不敢得罪他,所以虽然满肚子牢骚,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驸马爷这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