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一下来电显示:母亲的电话。我迟疑了片刻,接听起来。
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呐?为什么还不来家里?
母亲尖利的话语像积攒在嗓子眼里的浓痰渲泄而出,满腹的牢骚和忧怨没有尽头的流淌着,从来都未曾停歇过,尤其是急切的语速生怕我会无情地挂断,宛若相声里的大段贯口连绵不绝,根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声线,简直一个姑娘的午台处子秀。我的脑子轰然作响,只得小心应对。
怎么了?我忙着呐。
你忙什么?有什么忙的?成天见不着人。找到活了吗?你想想,都不好干!事业什么的好弄吗?别异想天开了。你又没关系,也没靠山,叩头都找不到庙门……。
你有什么事?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否则麻烦了。
噢,大木上家里来了。要走了你的电话号码,本来不给他,他找你有急事,软磨硬泡的。我按你的意思一直在外地呐,这些朋友管啥用,还不是看着你实在啊!我估计他肯定要给你打电话,千万别说漏了嘴……。
我知道了。你不该告诉他,算了。过几天我回去看你们。
不由分说我挂断了电话。兀自陷入到往事的纠结和苦恼中,唉,母亲的强势和独裁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而从末悔悟的个性使她一如既往,仍在按她的标准塑造着心目中的儿子形象,这也算一种要强的表现吧!而母子间的恩恩怨怨只能另辟一个长篇以飨读者,自是后话。
手机又响起,果然是大木。我不禁心虚起来,瞻前顾后地巡视着四周,生怕他在不远处窥伺着我,那种被发现的不自在的确有悖我的为人。我接起手机,故意将嘈杂的声音纳入听筒再俯耳倾听。
喂,你好!谁呀?
你说呐?你小子在哪儿?
噢,大木呀!我在四川。
四川?怎么上这么远呀?去了多长时间了?
哎,成都。半年多了。跟着一个朋友帮忙呐。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说不准。你有什么事吗?
前两天我上你家里去了。好傢伙,老太太逮住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们这些朋友都不帮你。亏着习惯了,她数落几句还挺舒服,一点没变呀!对了,上个月咱们同学聚会,汪生一个劲地败坏你,我都听不下去了,守着大家我急了,发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唉,跟他急啥?现在的人关键是自己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这么说吧:一个大学教授跟市井小人讨论教育改革,能行吗?
呵呵。精辟,这个比喻太形象了!就这样吧,混得不好抓紧回来。你是长途,我先挂了。大学教授和市井小人……。精典,哈哈!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心内却兜兜转转着不同时空里的影像,依稀可辨青葱岁月的质朴和高粹,悠然回到童言无忌的醉人时光。我和大木贵为发小,从零岁起便成长于崇尚师德的校园,各自书写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与他的天性张扬的个性相比,我属于背后用功注重基础的孩子,当然光大门面的需求如出一辙。而我在懵懂之初对文学的痴迷程度无以复加,恐怕连自己都不能解释它的出处,仿佛一种必须履行的职责所在,晋升为生活的常态化的使命和意义。大木的母亲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无异为我的阅读敞开了方便之门。那是一种多么伸展开的想像中的自由,其幸福到极致的甜蜜至今让我没齿难忘、清晰如画!学校的图书馆座落于西南角上,一排用土坯垒就的不起眼的平房,却有着无尽的宝藏和梦开始的地方。当我小鹿乱撞、一溜小跑地来到它的门前,不仅要及时地平复狂乱的心绪,还总会特别注意自己的仪容。尽管身着极不合体的服饰,上衣为兄长的,偏瘦且多补丁;最可笑的是裤子为父亲不穿的,经母亲的巧手改成两个圆桶;走的快了,远远的像绑了降落伞的大兵,无风都飘着裤角,一副不停地竞走的姿态惹人讪笑;幸亏那个年代从不在这方面一较长短,反而格外地鄙视招摇过市的庸人。总之我会精心检查一番,将不同颜色和规格的纽扣系紧,提好裤腰,整好衣领,掸平衣襟,仿佛丝毫的不恭和失敬,损毁的是知识殿堂的圣洁和肃穆!而当我那矮小的个头蛰伏在硕大书桌的一角,昏黄的灯光、呛人的刷墙的石灰水的气味、阴冷潮湿的环境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我眼前的世界蓦然亮如银河,所有的思潮都流淌在知识的海洋里难以自制;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阅读时的心境,只是有着忘却一切的投入和求贤若渴的谦逊。最初的阶段我从不放过仼何书籍和刊物,凡是带字的均爱不释手,根本无暇顾忌自身生理上的需求,尤怨时光的流逝和无情,由于我还没到借阅的年龄和资格,只能穿行于图书馆和家之间开启闭合,嗟哦无穷无尽的知识赋予人类的智慧和力量,惊诧于仿佛来自遥远星系的天外文明,矜句饰字地雕刻在闪着金光的扉页上,经受着所有膜拜者的触摸和洗礼,几近泛黄和破损的纸张,犹如梦想的火花点燃了枯柴般的心房,温润着顽劣少年的青春面庞。就这样我逐渐地由泛读而进入到掩卷思索的地步,兀自盲目地浏览和呆呆地出神,刻画出人生的自我和文学虚拟的角色,幻化着理想与现实间的雏形和光影,犹似煮沸了的开水,氤氲地升腾着冲天的豪情和狂放的气概,同时也为自我的走向和目标奠定了终生为伍的基石。
人生在世,究竟是实现梦想而过分努力的结果,还是最终的成功引导的所谓勤奋和付出的过程?反正生命之初似乎早有定论,坚持和放弃只是造物主操纵社会的特权;因此有人穷尽终生一文不值,且枉受世俗的奚落和嘲讽;而有人仿佛仙人指路般地心想事成,尽享尘世的繁华和虚荣。呜呼,谁能猜透上苍的心思和隐私,就能轻易地把握稍纵即逝的机遇,反之无论你怎样地甘洒热血则一事无成,于是,命运强悍地铸定了我那种种与世隔绝般的苦难,疱丁解牛一样精确地分离着我的点滴幸福,弥留难以愈合的伤痛和忧患,汇成漫漫岁月里不能忘怀的记忆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