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一样的期中考试终于过去了,这三天全天候的监考,把何必老师累得够戗。
何必老师身体开始发福,疏于锻炼,身体素质已大不如前。二是何必老师原来是抓教学的领导,早就不干监考这样的活儿,即便是原来当普通教师时监考也不曾像在M学校这样监得这么多、这么富有压力—每天早饭后一直到晚上9点半,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都在监考。
何必老师觉得,自己快累散架了。监考的那三天里,他就像是一头拉着锈犁的耕牛,走进了像北大荒那样的田地里,看不见尽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歇息一下,身后还站着手拿着鞭子或者棍子的凶神恶煞般的人。想倒下,又被一口气撑着,只得任人摆布。
现在,终于到地头了,可以松一口气了。
不但何必老师累得要死,就连年纪轻轻的阿越也不例外。虽然阿越年轻,身体素质好,但这样高强度、大剂量的监考也够他受的。三天来,他连抱怨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儿结束,好喘口气。
至于我的身心疲累就不用再赘述了。
大家都一样,都像被榨干了油一样,蔫了、瘪了。
最轻松的当然还是那些考务人员,他们人多,有十几个,据说是马校长特意预留出来的—如果哪位监考老师不负责任,好让他们适时地替换。结果当然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来:没有一位监考人员不负责任(马校长自行发明的一系列处罚措施在那儿放着呢,谁敢碰高压线呐),所以他们没有派上用场。
所谓考务,当然是为考试服务。他们服务的事情有这样几件:数试卷、分发试卷、发卷后到考场外转转看哪个考场缺试卷、考试结束以后装订试卷。根据何必老师的经验,这样的人员只要四个人足矣,根本不需要十几个人。
考务人员需要提前到考务办公室,因此,他们不需要点名;同时因为考务人员太多,即便有人未按时到也没人知道,即便领导知道了也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而不会批评他们。
更何况,考试的第二天开始,马校长已经积累了一定经验,让这些考务人员排好班,有的上午上班,有的下午上班,有的一整天都不上班,只在第二天上班。即使全天候上班也轻闲得要死,可何况轮流!只可怜了那些第一线监考的老师了!因此,如果有哪一位每次考试都被排作监考的教师梦见自己做了考务,您千万不要嘲笑他们幼稚和浅薄。
现在,监考终于结束了,该让人喘口气了吧?
不!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教学楼大厅里立即写出一条通知,让全体教师一定要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天晚上评卷,当夜把评卷输分工作保质保量地干完!
这下我们傻了眼!真不愧是全省闻名的M学校啊,效率果然高!
按学部规定,高一老师评改高二试卷,评卷必须要流水作业,必须要做到无任何错误,否则通报责任人;找不到责任人的,通报备课组组长。何必老师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把整张试卷上的题平均分给我们六个人。这是个难题,也是最容易造成矛盾的一环。
来到教学楼,何必老师首先要到学部办公室去领试卷和《答案与评分标准》。当来到学部办公室门前时,他不由笑了:这么早,学部办公室又怎么会有人?
等了十分钟光景,还没有人来,偶尔有经过门前的学生用盛满疑惑的目光打量他一眼,心说,这老师是怎么啦?不会是被校长罚站的吧?
实在受不了了,何必老师掏出手机,给学部干事王玲打电话,听筒里铃声响了四下之后,传来王玲干事懒洋洋地声音:“喂,哪位呀?”像是在床上未起来的样子。何必老师只得硬着头皮说:“王干事,我是高一语文组的何必,我现在在学部办公室门口,等着领试卷,您能不能来学部一趟?”
“哟,是何老师啊,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考试是张干事负责的,不归我管。你给他打电话吧!”王玲干事的口气里既有让人不舒服的嗲声嗲气,又有一种被无端打搅了好事的明显的不耐烦。说完之后,何必老师还未来得及说话,王干事就挂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完全符合学部的一贯风格。
何必老师苦笑了笑,心里暗暗叫苦:他竟然未保存张干事的电话!怎么办呢?
不能向其他干事要张干事的电话,因为何必不能说自己未存学部干事的负责人张干事的电话。这样既不礼貌,也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
于是,何必只得拨通了阿越的电话。
好不容易,何必老师领到了必须领的东西,这件小小的事情让他感慨万端,他想起了王安石评张籍的诗:“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想,张籍的诗是如此,世界上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接下来是将评改任务分成六份的难题。
何必老师一看空白试卷和评分答案,不由大吃一惊—这试题命得太有创意了!
上过高中的人都知道,语文试卷最不好评改:主观题多,尺度极不易掌握,一不留神,容易陷入主观臆断的误区,就会为学生投诉和学部通报打下良好的基础。而这一次不知是谁为高二语文命的试题,更是主观题多得吓人,按高考试卷的结构来说,原本该是选择题的,也被命题者创造性地变成了主观题。这张试卷对何必老师而言,不仅仅是评改难度大、任务不易保质保量地完成,就是想把试题分为六份又谈何容易?
若不将试题“公平”地分开,让哪一位同事吃了亏,他又于心不忍。
是啊,大家都相处得那么融洽,大家都不容易,又怎么能让人吃亏为难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何必老师终于将试题分作了六份。在空白试卷上标出来,等待我们五个人来选。
看着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何必老师脸上露出了欣慰而疲倦的笑容。
但我们五个人仍未露面。
也难怪,在M学校,评卷和上课、监考、摘苹果一样,是没有任何补助的。因此,大家对评卷极不感兴趣。
何必老师觉得,大家来得晚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领导分配的活儿是必须要做的,于是,何必老师只好一个一个给我们打电话。对此,他心里充满了歉意。
在电话的召唤下,我们五个人终于姗姗而来。性急的阿越一边在办公桌上借用教案本拍打灰尘之机发泄自己的不满:“真黑,监考一天也不让歇歇!”何必老师听了越发觉得歉疚,仿佛是自己让大家不能休息似的。
“各位,大家都来了,各自为自己挑一个题吧,我已经分好了!”
于是,大家谦让起来,谁也不肯屈尊先挑,似乎是不好意思。争着推着让其他人先挑选。几分钟后,阿谷说:“大家这样推让固然能够体现咱们的高风亮节,但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势必会影响咱们工作的进度。我提议,按年龄来挑,盛老师是第一个!”大家纷纷响应,若陈涉吴广起义一般。
“不行不行!”盛老师频频摇着手,头也配合得非常默契,“这样不好,还是女士,不,女生优先,让阿褛先来!”盛老师用眼下最时髦的词怂恿着我。
又是一番推让,我终于先挑了自己的题。
到阿越挑的时候,只剩下了两份任务较重的题。
于是,阿越挑过了,何必老师殿后,评改那份大家余下的。
但何必老师看到,阿越的脸色黯淡了下去,再也没有以往的生动。直到试卷评改结束,阿越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妙语连珠。
盛老师挑改的是作文,论资格论见识,作文非他莫属。
但盛老师还是尽显谦虚本色,他问何必老师:“何老师,这是咱这一学年的第一次大考,对于作文评改,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何必老师以极轻松的口气对盛老师说:“要求嘛,还真有。就是你在打分的时候,注意以下两条原则,写得好的打分高些,写得差的打分低些;打分区间应该在0分到60分之间。”
何必老师说罢,大家都笑了。
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非常认真,偌大的办公室里,谁也不说话,生怕耽误了评卷的进度,生怕拉了大家的后腿。何必老师参加过多次高考评卷,那场面的严肃性远远比不过此时。
头上,日光灯咝咝地响,轻微地;下面,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像小风在树叶上轻轻走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何必老师听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Windows启动的声音,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是阿越,他启动了自己的办公电脑。
看到其他人这样关注自己,阿越不好意思地笑笑:“各位,对不起,打扰了。评卷有点儿累,换换口味—不会太影响大家吧?”
未待他人答话,何必老师赶紧接过阿越的话头:“是啊,阿越挑的题分量重了些,是够辛苦的。”
我从试卷上抬起头来,面对着何必老师:“要说题的分量,就数你最重!”
阿若说:“谁的活儿轻啊?不评卷的人活儿轻,领导活儿轻!”
“都是咱们大家的活儿,谁轻谁重又到不了外人!”阿谷充满哲义的声音。
“是啊,阿谷说得对。事实是,我分题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样的问题,真是难以做到真正的公平。如果谁要评完了,给阿越帮下忙。”何必老师满含歉疚。
“不用不用!我还年轻,不需要照顾!”阿越不好意思了。
9点半钟的时候,我们评卷的进程过了三分之一。这时,忽听阿越喊道:“大家快来看哪!”
“什么事啊阿越,把我吓坏了!”我抱怨道,但还是身不由己地到阿越电脑旁,其他三人也起身凑过去。
“何老师,你怎么不来呀,你才是主角呢!”我大叫。
“什么主角?我得什么大奖了吗?”何必老师笑着放下笔。
“大奖倒是没有,只是你一下子突出出来了!”阿谷指着电脑说。
何必老师来到阿越电脑前,见到已经打开的学部的文件,文件头是小初字号、黑体加粗的“通报”二字。
里面,赫然有何必老师的名字。
原来,何必老师监考的那个考场一名考生用手机作弊,由于太过隐蔽,何必老师和另一个监考员都没发现,学部的巡视员也没有发现。考试结束后,在其他考场上抓到现行的一个作弊者供出了这名考生。于是,按学部规定,何必老师和他的搭档就被通报了。
通报口气极为严厉:“上述监考老师对工作不负责任,放任了不良风气的存在,特提出通报批评,并记入教师个人成长档案。望高中部全体教师引以为戒,严防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这种口气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处决犯人的布告。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嘛!不干活的不受批评,认真干活的反而不得安宁!”阿越骂道。
“高二的学生纪律差得很,偏偏有关领导别出心裁,让咱们去监高二的学生,而咱们的学生纪律那么好,便宜了那帮子人!”见大家不插话,阿越继续发表高论。我们都知道,他话语中的“那帮子人”指的是高二老师。马校长规定,这次考试,高一和高二的教师换着监考,以保证考试质量。
“没关系,大家不要为我担心,我只将这通报批评像蛛丝一样轻轻拂去。继续干咱们的正事吧!”何必老师安慰着阿越。
于是,笔的沙沙声又起,间以日光灯管的咝咝声。
一直到试卷评改结束,合分,复核分数,在电脑上输分,发给学部张干事,一气呵成。除了阿谷出去打了两次电话之外,其余五人都全力以赴,连上厕所的大事都忘记了。
诸事搞定,我看看手机,快深夜3点了!
“盛老师,这么晚了,大家想必都饿了,咱们这个地方有没有24小时营业的餐馆呀?”何必老师边把试卷放进档案柜里,边问盛老师。
“咱这个地方太小,顾客太少,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餐馆。你想干什么?”盛老师问。
“我想请大家吃个饭。”何必老师真诚地说。
“不用了吧何老师?我还要减肥呢!”我同样真诚。
“就是想吃你一顿,也没机会了呀!”阿越、阿若几乎异口同声地表达遗憾。
“改日吧,时间长着呢!再说,明天咱们还有早读课。”阿谷的口气非常体贴。
大家都吓了一跳:是啊,评卷太投入了,以为评完以后该放假了呢,这时才想起来明天早晨还要早起,上课!
多么及时的提醒!
多么无情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