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敬仰的心情驱车前往山西省文化厅宿舍。在一片绿荫婆娑掩映着的楼房中间摁响了门铃，一位银发皓首、衣着整洁，却略显消瘦，手里持着拐杖，微笑谦和的老人立刻映入我的眼帘。保姆说，爷爷刚刚恢复行走，听说您要来他很高兴因而走得更精神。原来因腰部受损在床上躺了8个多月的贾克老人，已87岁高龄了竟没有因此而伤了精神气，思维敏捷、谈吐利落，一点没有久病卧床后的憔悴。家里的客厅很宽敞，陈设也很典雅，散发出戏剧家独特的艺术气息，让我浑然忘却客气对他的打扰，倒是一番介绍之后，直入主题。听说他是山西目前唯一健在的延安“鲁艺”学员，因此从延安到敌后七年的抗战画面话题由此展开。
贾克，原名曾志开，1919年出生北京，江西南丰人，从16岁参加革命起到山西至今没有离开山西。这位饱经沧桑依然不改赤子之心的老人，是从延安“鲁艺”走出来的敌后抗日文艺尖兵。提起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时的情景，贾克是那样的心驰神往，如数家珍。他指着墙上一幅珍藏已久且放大有几倍的老照片告诉我：“这是毛主席当年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给我们学员上课时的合影。”我仔细端详着英姿飒爽的******和他身边那些热血青年学员，发现老照片的右侧写着：“贾克同志于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在延安北门外‘鲁艺’戏剧系一班，听毛主席讲课。第一排左起第三人。”这是多么珍贵的老照片，是贾克老人一生的骄傲。他说主席每礼拜给他们讲一次课，但至今都还让激动不已的是主席讲第一次课时的情景，耳边还能响起主席高亢轩昂的声音：“文学需要生活，需要技巧”、“文学的三要素”。充满自豪与激情的陈述，让我们也走进了那场烽火连天的革命征途。
60年前，是日本侵略者把中国人民拖入了战争的火海，侵略者不仅让中国人饱尝了炼狱般残酷和痛苦的八年抗战，也把文学带入了军事活动的轨道，成为捍卫国家主权、拯救民族危亡、赶走侵略者夺取最后胜利的精神武器。1936年8月，在太原参加由共产党人杜任之领导的“新乡剧院”（后又解散了）的演员贾克，听说“西北剧社”在太原招生演员，他拿着从舅舅那儿借来的1元钱前去报名。由于错过了考试的时间，16岁的小伙子竟然为要回1元钱归还借主，亲自找到时任西北剧社社长的张季纯和北京来的招生人员。贾克一口标准的北方语言以及之前就有的演出经验，帮了大忙。几天之后他如愿以偿，以榜上头名位置走进了西北剧社，开始他在华北抗日战场宣传和战斗的演员生涯。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山岳纵横又与冀、察、绥、陕、豫等省相连且地理位置独特，从抗日战争爆发就已经成为日军首要的攻取目标。日军想要把山西先变成他们的“兵站基地”，随后向西北、中原进攻，进而占领整个中国，实现其侵略的野心。日军的侵略方针是：“一个月拿下山西，三个月灭亡全中国”，气焰十分嚣张。****中央、中央军委和******主席针对日军阴谋和山西战略地位的特殊要义以及华北战局的急剧变化，紧急通电全国：“保卫平津，保卫华北。”指出利用山西山地居高临下、俯视华北平原的地势，依靠山西革命老区良好的群众基础和比较充裕的物质条件，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战场，并将山西划为四大战略区域，命令八路军部队迅速挺进山西前线，袭击敌人后方，打击敌人在华北之平津的军事气焰，牵制敌人向平汉南进及绥远的进攻。至此，在山西拉开了关乎整个抗日战争能否获胜的敌后游击战场的序幕，山西人民“保卫山西、收复平津”的运动在文艺战线也异军突起，令敌人胆战心惊。
在敌后抗日根据地，贾克和著名作家周巍峙、丁玲、吴奚如、邵子南、凌子风及著名诗人田间、罗晴，史轮、朱星南、方冰等“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大部分文艺工作者，一方面组织救护队、担架队、慰劳队、运输队帮助前线作战，与前线战士一起浴血奋战，以民族自信和民族牺牲精神来鼓舞和提高战斗士气。另一方面紧密配合对敌斗争的“政治攻势”，在广大农村深入开展敌后宣传教育工作。面对日军对山西沦陷区民众进行的文化奴役，日寇对华北及山西根据地军民进行多次的疯狂“大扫荡”，灭绝人性的血腥“蚕食”和“封锁”“以及军阀阎锡山发动的反共”十二月事变“等残酷现实，贾克把日寇的凶残暴烈、烧杀抢掠，并给敌后根据地百姓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恐慌、焦虑、不安、愤怒、饥饿甚至是死亡，进行了彻底揭露与批判。并鼓舞群众斗志，宣传”顺民意识的危害，打击卖国求荣的日伪汉奸，特别是反映伟大战争中人民群众的战斗怒吼与挣扎，民族自救的正义呐喊，极大地鼓舞了山西抗日军民的必胜信念。
在广泛宣传动员民众反“扫荡”、反“蚕食”，粉碎日伪军队的重兵“讨伐”，打击敌人对根据地的经济“封锁”，轰轰烈烈地开展各根据地的减租减息运动中，贾克既当编剧又当演员，从晋西北到晋察冀，敌后7年不下火线。他到敌后并在“西北战地服务团”担任话剧及编剧组组长等任职期间，所编所演的剧目达40多种。当时在群众中产生较大影响的有《拥护抗日军》《把眼光看远点》《四姊妹》《突围》《保卫合作社》《一个区长》等。其中自己编剧并出演的独幕剧《拥护抗日军》获晋察冀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甲等一等奖。独幕剧《一个区长》获编剧、演出边区文联奖。为边区抗日救亡运动，为敌后根据地开展如火如荼的群众戏剧活动，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1942年5月，******主席在延安**********上的讲话，对战时文化与文学关系的深刻洞察与理解，不仅明确了战时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政策和方向，也把文学艺术纳入了军事化斗争的轨道，使之成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组成部分。带着满身硝烟的敌后工作者贾克，在讲话精神的指引下，在火热的抗日前线，以民族化、大众化的创作形式，用群众最熟悉的语言，创作出不少反映边区军民思想感情、心理愿望，特别是抗战中人民英勇的抗敌气概和英雄风采的作品。为掌握鲜活的第一手资料，贾克经常和所在剧团的演员们，在山西雁北地区阎锡山统战区搞宣传教育活动，多次就站在伪军的炮楼底下向敌人喊话，敌人冲着他们疯狂射击也没有使他们畏惧退却，并多次冒着生命危险获得了珍贵的火线题材。
一次，在雁北敌后根据地搞实地采访，就住在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一位区长的家里，随时都有被敌人发现的危险。而这位区长为了掩护他，不得不白天为日本人“工作”，晚上向贾克通报敌人的活动情报。这种经历后来都成为贾克戏剧作品中鲜活的人物素材。如独幕剧《一个区长》中被刻画并称作“白皮红瓤”的人物，就是他接触过的这位区长。此剧在敌后上演后使广大群众深受教育。独幕话剧《保卫合作社》以描写边区政府帮助群众发展生产，秘密成立合作社组织，抵制敌人在敌占区、游击区强迫百姓种植棉花和强行收购而展开的经济斗争。而我边区群众以保障根据地的供给，支援抗日同日伪汉奸斗智斗勇。故事以棉布卖给谁为主线，在主人公农民“齐洛耀”的家庭内部展开矛盾冲突。儿子齐瑞、女儿玉贞和嫂子，为阻止汉奸女婿崔保子暴露合作社给日本人，同女婿斗智斗勇并将其绑送八路军处受训，揭示出游击区人民深明大义心向八路军，坚持对敌斗争的信心和决心。此剧在延安党的“七大”汇报演出后受到好评，时任“延安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观后说：“题材既新鲜，表演也生动，而且所表现的生活场景、人物又都是河北一带老百姓的生活，所以使得延安观众的印象为之一新。”剧作中对晋察冀边区南线、游击区工作村庄的真实写照，具有典型的区域文学特色，比如：“一所穷人家的院落，周围破土墙，被风吹打的残缺不全；当院葡萄架底下摆着石桌、石凳，旁边通后院的小洞门里面，隐蔽着纺线织布的地窨子，浮头堆着些柴禾干草”。浓郁的乡土气息渗透着北方民风的淳朴。描写齐洛耀的儿媳“齐瑞媳妇”：“二十八九岁，当村合作社妇女纺织小组长。思想半新半旧，能说会道，精明利落的庄稼妇女，一身藏青大衿夹袄裤，扎裤腿。”栩栩如生的农村大嫂形象，展现出抗日妇女的坚强个性和魅力。六幕话剧《风云突变》以山西第二战区“岳支队”新军内部组织的敌我残酷斗争、矛盾分化，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艰难险阻、杀机四伏，来揭露阎锡山阳奉阴违的“抗日”本性，及********的尖锐复杂。
国难当头，贾克用自己的酣畅笔墨，展现敌后抗日军民的残酷壮美生活和控诉日军血腥罪行，不仅唤醒了爱国同胞抗战到底的自信和决心，也把敌后军民最无私无谓的牺牲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话剧《突围》描写了八路军一个机枪班在反扫荡中的一次突围行动。班长在掩护当地群众突围中牺牲，村长为掩护被围群众挺身引诱敌人而跳崖牺牲等。这些作品之所以鲜活感人，在群众中产生影响，都因贾克是在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写出的。还有《民主青年进行曲》《程贵之家》《为了建设》《黄河魂》《天营镇》《抢收》《复仇》《光荣之家》等等40多篇。同时，他还把既活泼又富有表现解放区新生活气息的歌剧和秧歌剧也搬上了舞台，如《两个支书》《好军属》《拥军》《大生产》等十多篇。这些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诞生和发展起来的新的戏剧形式，在抗日敌后战场上的大胆探索和尝试，赢得了抗日根据地军民的热烈欢迎和喜爱。可惜这些用生命换取并凝聚着贾克心血智慧的文学作品，抗战胜利后所剩无几，源于贾克人生的两次劫难。一次是1938年秋天，日本军队为消灭山西山区的八路军集结地带，向山西根据地调集重兵，实行“治安肃正”及大规模的频繁的“扫荡”作战。在日军“北围五台”封锁晋察冀边区，扫荡五台山台怀镇一带的“切割”战斗中，贾克用毛驴驮着他创作的部分作品和书籍，从雁北的“沙河镇”过封锁线到“大营”一带转移时，一大捆书籍和文稿丢失，这其中就有曾获晋察冀边区文联及鲁迅文艺奖金甲等一类奖的独幕话剧《拥护抗日军》和《一个区长》等。战争结束后贾克还多次旧地寻找，均无结果。第二次是20世纪的60年代，受《三上桃峰》（被江青一伙称为大毒草）一书的牵连，时任山西省文化局副局长的“走资派”贾克，被红卫兵抄家治罪时，将书房中所有书籍用平车拉走八大捆不知去向。仅存的12部作品在1991年已结集出版《贾克剧作选》。
经贾克先生的刻苦追忆整理，目前，又有一千多万字的书稿问世，只待结集出版。贾克先生为此很是欣慰。但是，贾克担心用生命换取的历史见证并不完整，为此他还在不断尝试着各类艺术形式的创作与搜集，有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小品、杂文、曲艺、电影、电视剧本等等，但自己出版又力不从心，特别是曾经和他一同饱经战争风雨的战友大多已驾鹤仙逝，而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乐观，虽也学会了用电脑打写文稿，上网读新闻，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他一再强调，如果能让至今还沉睡在箱子底的、记录着中华民族风骨与神采的东西早日面世，“这才是我晚年最大的心愿”。
淡淡的语境中充满忧伤与忧虑，但也充盈着一颗对艺术不懈追求的挚爱心灵，感动着我和在场的所有人。我想，当年艰苦奋战的战士，如今却还要为民族风骨能否传承下去而努力，这种爱国气节和崇高的学识人格，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桑榆寄语盼暖情，健笔何时才逢春。在纪念延安**********纪念之际，我多么希望能为贾克（现已故去）先生做点事情，让先辈们的丰功伟绩流传千古，精神激励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