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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苍离传

天鬼人三界是处于一线上的平衡形态,彼此间维持着生死的定律,但世上难以存在永恒的安定,就在混沌初开三界还未稳固之时,这个平衡就已经悄悄被打破,而又在不经意间慢慢回归原点,无一例外,周而复始……

推开精致月华门,屋里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难以适应。唯有一盏格格不入的黄铜盏油灯吸引了少年的目光,这是他唯一在天宫中看到最独特的温暖。

“河主所来何事?”帷裳内走出了身穿白纱云纹广布罗仙裙,抱着微倦玉兔的绝妙窈窕的仙子,而在这广寒宫中也就只有一人常居于此偌大的仙殿中,那便是——嫦娥广寒仙子。

“仙子,吾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仙子。”苍离拜了一鞠。

“此些礼数还是罢了吧,汝是何样,吾还是清楚的,”嫦娥微微浅笑,这在天界中可谓罕见,“有何事,直说便是。”

看到嫦娥这么说,苍离顽皮的本性就不再遮掩,不再忌惮的坐在白玉桂花纹石凳上。

“姐姐,你说我生为天河之灵,日月观察人界事态,却总有一事不明——为何凡人至死之时都有不可放弃的事物呢?”

“嗯!?”嫦娥吃惊,表情无法掩饰,但还是迅速平复了下来,“为何物吾也未能知晓呢。”

“可姐姐不是从人界上来的吗?怎不会懂?”

“即便是如此,但吾早已忘记吾本源事事。居月千年,吾所知道的其为万象之大物,随千人千界,难道清晰。”

“那苍离可有如此般奇物?”

“恕吾难以回答,此物在天界可为有亦可是无,吾随天界变幻早已失私欲成空。”嫦娥转过身,眼睛微微闪烁着,语气变得低沉。

沉默半晌。

“苍离汝若想知道自己的答案,何不亲历一番?”嫦娥放下玉兔,转过身,苍离看到了她眼神中烁烁的荒凉,“不过,吾想玉帝应该不会答应这般做法,因为这是极为危险的。”

“姐姐的意思是去往人界?”苍离疑惑了一下,但这问题困扰了他几千年,实在是想知道答案。

“唯有跳下诛仙台!”嫦娥语重心长道,“去人界历尽一劫也许才是你找到答案唯一的办法。”

“不过苍离,跳下诛仙台很危险,即使是神依然会被诛仙阵气伤得元神散尽的,好在诛仙台每千年会有一次力量衰弱期,恰巧就在不久后。吾还是要劝一句,有些事情还需三思而后行。”

“姐姐,如若此说,几千年让我已经思考竭尽,何须再苦苦思考。”

苍离刚要转身离开,嫦娥叫住了他,道:“但汝还要明白一件事,天人两界之间有着微妙的平衡,汝若下界就一定会被人界逐渐同化,汝将会忘记原来的记忆,成为一个真正凡人,三情六欲也会萌生,苦难也会随之而来……”

烟霞雾横,寒气丛生,月宫没有一日的温暖。

“他去了?”玉帝坐在嫦娥面前,饮下一杯清虚茶。

“欲望已生,自然去了。”

“汝等是天庭最特殊的存在,少了一个诸仙都会感到惋惜,此次前去虽有大违,但也算了了汝的心愿与三界大事。”

“黄焰明灭,云霞出晚,此时夜残,实乃重明。”嫦娥道,”玉帝,吾想汝应该知道,三界因吾而失去平衡,鬼界时时刻刻都在脱离着天人两界。若然脱离,人界便会遭受灾难,吾皆无感情可谈,倒是谁会可怜凡人?吾更谈何留恋天界。玉帝,我的心日月都在逐渐刺痛加深,留给我的时间已到末端,等到仙骨散尽的那时,我想,了了此番心愿吾之使命也应有了结果了吧。”

玉帝沉默。同饮一壶茶,玉帝品出的是无尽的无味,嫦娥这杯却品的是千年的苦涩,说不上的荒凉……

淡淡的,又寻来一丝甘甜。

家兄余寻,字苍离。自言天界而来,是为寻求一个答案,这些话他幼时独于我说。

初见时,是我与父亲在赴陈王宴归家时,于自家门前所见。

月光微亮,看东西也是模糊,我别开车布,见一道流星划过夜空,在不见意见间落在凡尘,而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躺在我家门前,,还好车夫及时停住了马车,再近五步,怕就真的出意外了。

父亲急忙命人将他抱入家中,苍离当时满身伤痕,条条的血痂触目惊心,不过皆是皮外伤,像是剑痕。不过无大碍,气息也正常,可一直在昏睡。

等到处理完,已经是子时,我早已入睡。

“母亲,小哥哥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躺在门前?”苍离当时就已经比我高,所以我称他为哥哥。

“娘亲要是知道,怎么会让你们发现他在门外,而不是在家里呢?”母亲回答。

当晚寅时

我尿意至醒,起床寻厕。刚出门便见一黑影从客房冲出——那是苍离在的房间。顿时尿意全无,小心翼翼跟着苍离而去,一直到了后院。

“嫦娥姐姐,我到人间啦!”我见他望着皎月私语,声音不大,应该恐扰梦中人,但我还是听清楚了。

他在院中小声欢呼着,可苍离天生感知甚强,立刻转身就发现了我。四目相对,我有些惶恐,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听见了?”他走向我,我没有动,他的衣服原先已经破败不堪,母亲将我的衣服给了他,显小。

“欸!?”因为他靠着我很近,他脸上的伤痕我看得清楚,很密集。

“你好!我叫苍离。可是来自天上的哟。嘘——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是我跟你的秘密哦!”他转了一圈,犹豫了一下,他选择告诉了我,我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当是童年的珍贵儿语,直到闭上眼,或者再见他时。

“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这里哪里吗?”

他一向平易近人,跟他在一起,也有了快乐,我的童年才不会枯燥。

“我叫余……余星,这里是我家安……安国府。”我脑子里还在想着他说的话。

天界?是神仙吗?也许这是个玩笑而已吧。

“小徐星呀,这里挺冷的,你出来有事吗?”

“我出来如厕。”直到那时,我心情才平复不少。

“是这样啊,那就不扰了。”

等我回去睡时,发现他是躺在我床上,也不知怎么找到的,他就这样睡着了,睡得无比深沉。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笑起来。

事后,父亲问他从哪来?他均回答不知,我也没说。如果我说苍离从天上来,父亲大概也不会信,所以也就在一旁看着,两人对眼笑,从那时开始有了默契。

之后父亲依然发布了寻贴,大概过了三个月,一直没有人来。

最后我们家就留下苍离,因为他说没有名字,父亲便给他取名:寻。成年后,父亲很意外给他的字取了“苍离”,也许这便是天注定来的吧。

而我取的字叫“原亮”。

当时我七岁,我的命运因为他改变了,但我并不会因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而去抱怨、记恨他,因为他给了我太多太多……

小时候我们家常有一位钓叟在早上时送来鲜活的鱼,我们叫他洛爷爷。因为年幼的好奇心,所以想跟洛爷爷学钓鱼,满足课后的枯燥,之后我们便结识了我与苍离生命中最重要的她——颜回。

当时也是取得了父亲的同意,放了我们一天功课,但父亲也不会让我们有任何松懈的机会:“钓鱼?也不是不可以,但每人要带上一本书才行,回来我会抽查。”

“耶!就这么定了,父亲可不许反悔哦。”苍离没有犹豫,也没问过我的想法,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起的很早,天还没吐白,苍离冲进了书房胡乱找了一本,便匆匆跑出门。我则是看了看家中的藏书,最后选了一本《诗章》才走出书房。

“徐星姑娘,是化妆还是挑衣啊?这——么久!”我也记不得我到底看了多久,但从苍离的不满来看应该是挺久的。

“什么姑娘!少打趣我。”

“走吧!让洛爷爷等久了可是非常不好的。”

等我们到宛溪时,洛爷爷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渔具,还没到正午,还不算太热,也有宜人的微风,很是舒适。

在等鱼上钩的时间,我在看着《诗章》轻轻诵读,而苍离在睡觉,微微的呼吸,吹动着躺在他脸上的微黄的书页。

“爷爷,我给你送饭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见到她,她让我觉得有种奇异的美,她左手悬着竹篮,右手持竹棍,即使衣着朴素,也没能掩过她的容颜,像是空谷幽兰般植根在我心中。只是她失色无神的眼睛让她永远无法看见这世界容貌,还有我们……

“嗨!姑娘,你好。”本在睡觉的苍离也醒了,我心里莫名的有点遗憾。

难道是因为第一个开口的不是我吗?不,我想不是。

“有别人?”颜回这才发现了我们。

“颜回啊,你怎么又自己出来了,”看见颜回来送饭,洛爷爷有点担心,“这是安国公的两位小公子,今天是来陪爷爷钓鱼的。”

“颜回见过两位公子。”

“不必行这些繁琐的礼节,当普通人得来不易,”我依然没有说话,我在想是否需要打个招呼,“呀呀!姑娘你可真是漂亮呢!”

“啊?!公子见笑了……”

“哪里,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哟!”

……

时间就像当时的宛溪一样,即使流得慢,却依然在日月奔走。不知不觉,都已经是夕霞了。

想来可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离开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再轻诵诗句,很是沉默,不知是不是性子作祟?

路上的一番打闹后我们终于回到安国公府。

“把你们两的书给我看看。”历来严肃的父亲从来没有开过玩笑,晚饭后便抽查了我们,看着苍离迷茫的眼神,我在心里为苍离沉默了三秒并强制保持强忍的镇定。

“寻儿,你带的这本《公府通文案》记得多少?或者说看过了吗?”我打赌,苍离在那时才懂得自己拿的是什么书,以至于后来的五天里他都没能出门,只能无聊时趴在窗台看着族弟们嬉闹,将自己眼睛关上一半,终日叹着一口无奈的气。

而我倒是找到了机会去了几次宛溪,每次都在准备正午时准点回来,感觉就像在躲着什么……

此后,我们去洛爷爷那就更是频繁了,我想我是个天生的戏子,在苍离和颜回同时在的时候,我所想的永远都不会表露在脸上,但又不是嬉角,只会听着他们说话,而我在默默看着诗文打发时间的缓慢。

一个个日月轮回,习惯沉默的我带上了面具,淡进淡出在人们的视野,把乐观的一面放在脸上,将忧愁放在心中最黑暗处,要说出口的话,只会看着他人先说,听他人的故事,自己保持聆听者的沉默,一直到离开这里——离开我生活十几年的童年。

“大丈夫,能为而力为之,出言而亲为之。你们是我徐卿明的儿子,我不希望你们一生过着安逸的生活,更不想你们过着像我一样只执笔动口的生活!”

“一旦贼寇来袭,你们的脚要是退了,那就只能接受一个命运——那就是永远成为一个懦夫!就不配说是我徐卿明的儿子。”

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华,也是动荡的开始。野心家永远都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望,敌国是,我们也是。所以父亲不希望我们当一个被灼热鲜血所保护的文弱书生,那会失败,会看着保护自己的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满怀着一腔年少轻狂的热血,我和苍离即将参军了……

夜色微微凉,是八月的深夜,一望无尽的星河流到天的另一方,载有些许快乐,些许忧愁。

苍离呀,像极了十五的月轮,盘踞思念,他——动感情了。

“怎么办,原亮,我心里总想着一个人,总想去看看她。”看着像丝绸般星河,再过五日就是我们出发的时候,就算当时苍离没有告诉我他想的是谁,我也明白了。

“那就去吧,压在心里难受的话……”我没有想这么多,回答得很干脆,可胸口在微妙的起伏着,难以平复。

“你说的对,我应该去!”苍离坐了起来,露出白洁的牙齿,对着我笑,“陪我去?”

“不了,父亲明天找我有事,抽不出空……”我拒绝了,如果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会拒绝吧,或许会犹豫。

我爬下房顶,站在门前叹了口气,便走进门,睡了。

第二天苍离正午去了,午时三刻才回来。那时他笑得很开心,进门看见我一把抱住,“我跟她说了。”

“嗯,然后呢?”

“原亮,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不明白?”

“我这不是怕你被拒绝了看不开吗。”我推开他,谈谈地回了一句。

“你就这么不看好我?亏我还是兄弟……”

“得得得,你一个人开心去,别影响我看书。”

他开心得满院子疯跑,看着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变过,而我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

庆安七年八月廿八

街上熙熙攘攘,并不是什么节日,是我们要出征了。人很多,绝大多是送亲人的,父亲和母亲也来了。母亲预料之中的哭了,我们紧紧地抱住她,安慰她,“母亲,别哭了,我们是要去建功立业的,怎么弄得像生死别离似的。”

“怎么能这么说这种丧气话呢?我还不是怕你们走了以后没人陪我吗。”

“这不是还有父亲,还有云烟姐姐吗?”

云烟姐姐是我们照顾我长大的婢女,也是母亲的侍女,她在我们家一直安守本分,是个善良的女子。

“好了,该出发啦。”父亲打断了许久的告别,鬓角的白霜染指了他的沧桑的面孔,“路上小心。”

放开母亲的手时,苍离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一直在四处张望,直到出到了宛溪,他停住了脚步,我向着他的眼光望去——是洛爷爷,还有颜回。

苍离一路小跑,我跟在他身后,停在十步的距离,看着他们拥抱、告别。

“小公子保重啊,老朽老了,不过能见到你最好的年纪,也就没多少遗憾了。”洛爷爷走到我的身边告别,时不时还会看过颜回那。是的,洛爷爷老了,从前可以一钓就是五个时辰,如今已经挺不住正午的烈日了。

“洛爷爷哪里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到我们凯旋的。”我的眼睛没有了方向,只能顺其自然地漂浮。

洛爷爷笑了,我也笑了,笑得很轻松……

行军漫漫,远越高山河流千万里。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名士兵!士兵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有什么不服的,可以找我,你们给我记住老子的名字叫——杨成懿!在我手下一天你们就要记住老子的名字!”

这是我们刚入军时的训话,台上的是我一直以来最尊敬的将军,他也是父亲的挚友,但对待我们从未有过一丝亲待,跟其他士兵一样,想要活着就要靠自己。

“原亮,你说杨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站在校场上,苍离偷偷问我。

“下面那个新兵蛋子,还有旁边那个,出列!”我还没来得回答,就这么被杨叔发现了,顺着他的恶狠目光出了列,“在战场上,目无法纪要么军法处置,要么就地解决!怎容得你们如此放肆!”

“即使你们是初犯,也不能从容你们,免得乱了风纪。作为惩罚,现在我让你们去办一件事情,而且必须给做得到!左胥带他们去中庭。”

左胥是杨叔的右侍,比我大三岁,但在阵前从未显露怯色,在我从军生涯中也是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他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地牢,那里潮湿、腐臭、还有哀嚎唾骂,折磨着我们的五官,而这就是杨叔所说的中庭,关押着敌国的战俘。刚进去时勉强还能忍住没吐,但做了后面的事情后实在没法忍住了——他让我们杀人!

“杀了他们,这就是将军对你的处罚。”狱卒把两个身材魁梧却伤痕累累的敌俘绑在木桩上,左胥给了我和苍离一把匕首,冷冷的说了一句。

我们的手在颤抖,虚汗一直在下,浸湿了我的内衫。我们想看了一眼,犹豫不决。

“将军说如果你们不杀了他们,那么你们就和他两角色互换,他们把你们杀了,他们离开。我想把安国公的儿子杀了,他们这两个俘虏回到敌国可能会得到不小的赏赐的呢。”左胥的眼神变得严肃,变得冷漠,看不出一点感情,“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们将军向来从不食言。”

我们惊恐、害怕,缓慢靠近敌国俘虏,手心都是汗,大脑无法思考。

“你们在犹豫什么?等着他们出去把你们亲人百姓杀了吗?”左胥还在怂恿着我们,或者说是想让我们活下来,因为他所知的杨成懿就是说到做到的人!

“哼!小子动手啊,想不到堂堂安国公的儿子竟是像杨成懿一样的懦夫吗?”我面前的敌俘在有着微弱而又张狂的语气挑衅着。

“住口!杨将军岂是你这侵犯他国的贼寇能说的!”

“哈哈……弱肉强食本就是硬道理,你们就应该臣服我的国家!”

“快!杀了他们!”左胥已经不耐烦了,不想再浪费自己的口舌。

“来呀,小子。过来给爷爷我看看你们国家卑微的勇气。哈哈……”

我已经靠近了面前的敌俘,他的眼睛已经被折磨失明了,还挂着黑色的血痂,不难猜测中庭恐怖,他用微弱的力气挑衅着我,可我依然难以下手。

“啊——”最后我榨尽我的胆,紧紧闭上双眼下手了,白刃刺进胸口右边,血液顺着刀刃流下,本就虚弱的敌俘,生命就这样散了。

“差劲……”这是我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我放开手,用保留的仅剩的神智,看向苍离那边,他还没有下手,他的匕首对着敌俘的胸口颤抖着。

那俘虏昏迷着,身上有着蛆虫攀爬的痕迹。

“苍离,苍离,苍离!”我叫了他两声,没有反应,最后我只能喊了。

刺啦!

我的喊声惊到了苍离,惶恐之下,匕首刺进了敌俘的心脏,少许的血液顺着刀刃流出。后来我才知道那名敌俘早已经死了,而这些都是杨叔的精心安排。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一阵恶心呕吐后,我已经恢复了正常,虽然会有点不适。而苍离一直嘀咕着,双目难以还神。

啪!

杨叔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营帐,看到苍离颓废的样子,过来就往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哼!杀了个人你就成这样,今后谈什么上战杀敌,废物!”杨叔毫无情面,抓住苍离的衣襟,痛狠地羞辱他,“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废物是怎么会来到这的。”

杨叔愤愤转身离开,我送他到营帐外。

“徐星,你杀人是什么感觉?”出帐没到五步,杨叔突然问我。

“恐惧。”

“那你为什么下手?”

“啊?!我……”我犹豫了,又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境,还是有点害怕,“大概是为了活着吧。”

“活着?嗯,活着能做很多事情,活着才能有机会做要做的事。”杨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表情依然严肃,随即转过身,继续走,“当你什么时候觉得杀人并不一定是为了活着的时候,我想你就长大了。”

“回去吧,照顾好你哥哥,他太心地善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适应。”

“好的。”

……

岁月如梭,转眼之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长大,因为随着长大,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啊。

每天看到他的时候,都是在用黑布拭擦着他的兵刃,一直擦到像新的一样才伴随着沉鸣入鞘。

我们的交谈也越来越少,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彼此之间并没有就这样变得陌生。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换了性格一样,我跟军营中每个人都聊得开,而苍离则是像我以前一样默默看着我们畅聊,却从来不会加入我们的话题。

平静的日子很难得,我跟苍离躺在城墙上晒太阳。

“苍离,我们怎么自从来到这后就变了?”疑问憋在心里会发酵,总要有个突破口,“我真怀念当初那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为活着发愁。”

“可能是成长了吧,”也许真的是长大了,这回答我还是认可的。我听着他继续说道,“从前真美好,有父亲母亲,还有洛爷爷,还有颜回……”

他向天空虚抓,抓住了一片空白。

在那一天,故事的结束因为一件事开始了。

那天朝廷派来了顾庸,当时顾庸备受皇帝恩宠,朝廷各类大事大多都会经过他的手,而在好官与百姓中他的名声却是猪狗不如,遭世人唾骂,他暗地里欺压百姓,却迟迟不能抓的罪证将他定罪,反倒搭上了许多受人敬仰的清官的性命。

“圣上有旨,命玉龙将军杨成懿即刻随御前侍郎顾庸入朝面圣,有要事商讨,不得延误!”我至今依然无法忘记他当时那丑恶的嘴脸,如有那么一次机会,我会将他千刀万剐,来解我心头之恨。

“将军!”

听到这消息,没有一个人不感到震惊。

“待我处理一些事片刻再与你回朝,暂请顾侍郎移步休息。”杨叔没有给他过多的脸色,转身跟随从说了一句便叫上自己的心腹走了,我和苍离也在其中。

“将军!战场上情势不定,敌军一直无法攻下这里虞城是因为有将军你啊!你走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左胥最先说话。

“这次入朝,我怕是九死一生,这顾庸的魔爪已经难以想象。”杨叔对内忧已经有了大致的估计,但他还要担忧着敌国外患,“但国家容不得外来者的侵犯,你们不能因为我走而气馁,这是我的命数,如果只是因为我走了就不行,辜负我的期望,国家和你们的亲人要如何安心,你们要是死,也要给我死在沙场上!”

“左胥,现在你暂领我将军一职,统理三军,如果我看见有敌军攻入边疆的消息,唯你是问!徐星,从今天起你任右侍剑卫,辅佐左胥守护山河百姓。”

“将军……”

“住嘴!”我们想挽留杨叔,但他制止了,“如若你们敢违抗左胥的命令的——军法处置!”

“是!”

……

又是一年秋天呀!校场尘草飞扬,枯树上的黑鸦紧盯着城门外的晚霞,残留的血气升腾着,时时刻刻刺激着它们的嗅觉。

杨叔走的时候除了按班站岗的兄弟外都在,杨叔对他们的多年关怀,化成了不轻言流下的泪水,激荡着颗颗赤子之心。我们所爱戴的杨成懿,再也回不来了,而来自疆边的长歌,在离开的人耳边久转不绝……

我想如果他听到了应该会笑吧。

庆安十三年十月初三

“将军,敌军有大概三千兵马从西山方向打过来啦!”

收到杨叔离开的消息的敌军没到一个月就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我们拼死的抵抗,支撑了整整五年!国力的差距悬殊,终究还是到了存亡之秋。

“将军,末将愿领西门兵马前去御敌!”我主动请缨。若不是这个愚蠢的决定,我想我的回忆还能再长些,算了,这只是我的奢望罢了。

战场上血肉横飞,我银白色的铠甲被敌人的血液染红,站在我身后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的,他们的家乡我都记得,除了他们素未蒙面的亲人。千变万化的战局,稍有不慎,就会有一条性命消逝,而我也差点被血河淹没。

“苍离!”苍离正在力战三敌,那时他早已经疲惫,但又不能露出丝毫倦色,那时敌方的弓箭手已经抓住了机会,弓弦拉满了射出。

我来不及思考,盲目地奋力跑去,只希望能够挡下那只箭。是的,我做到了,箭穿透了我的肩膀,停在苍离的背甲前,我却感觉不到痛,更多是轻松。

“原亮哥!”

他叫于涵字君忘,很好听的名字,是我们军营中最小的兄弟,平时也是最喜欢和我聊天的。我被冷箭射中,他急红了眼,发狠地干掉了眼前的敌军。

等我闭上眼时,我已经听见了敌军退军的号角,我想这不是个好消息,就像杨叔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前夕,朝廷给我们送来丰厚的粮饷一样——

我们深知被不断消耗着兵力!

我醒来时已经是敌军撤退后的第三天清晨。在昏睡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于涵告诉我苍离守了我三天三夜,一直到无法坚持也疲惫地倒下了,被送回了营帐,后来他更是沉默了。

军医说我的伤可能会有后遗症,阴雨天的时候会有疼痛,我现在就能体会到那种疼痛,不过那并不算什么。

“苍离去哪了?”我问于涵。

“苍离哥在西门那。”

“带我过去。”

“不行啊!原亮哥,你大伤刚愈,需要多休息。”

“别废话!带我去就是了。”小菜牙极力劝阻,但我还是要去。

“苍离,情况怎么样?”我来到西门城门,苍离在看着敌方军营,眼神丝毫不动。

“原亮,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不了,”我笑了,因为我看到了曾经的他的眼神,拥有春风般的温暖,“目前的情况不是我能躺下的理由。”

“算了,你的脾气也不是我能劝得住的。”我们找个台阶坐下,开始聊起了小时候,“原亮,你还记得我们的小时候吗?”

“记得,第一次遇见你就说你从天上来,可真吓了我一跳。”我本来打算打开童年的话匣子,从最初开始聊起,但——

“我有这么说过吗?”

我惊呆了,苍离怎么了?

“我发现我已经忘记了好多事情,特别是小时候,说过的话,想做的事。”苍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许多有趣的事还记得,像陪洛爷爷钓鱼……”

我看着他一时失了语,难到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吗?

“报——!”前方的斥候突然赶了回来,打断了我的遐思,看样子很是急忙,身上沾满了血迹,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发生了什么事?”他神色慌张,眼睛布满了血丝,我看得很担心。

“报告将军,敌阵后方发现有敌国军队在支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必须尽快通知左胥,“快!通知左将军!”

“可知敌方支援有多少人?”事态紧急,我必须时刻绷住我的神经,我继续问道。

“报告将军,我们小队五人深入,目测有三万左右!”斥候愈说愈是激动,最后含着泪说完的。

“其他人呢?”我询问是否有同伴回来。

“为了掩护我回来,都……都死了!”

我与苍离四目相对,暗暗回忆起他们模样。

“先回营休息吧。”苍离怕他经历这件事后心里负担太重,想让他回去。

“不!我要在这等候他们,为兄弟报仇!”他拒绝了,我没有在劝阻。

……

“敌过已经派出支援,我方弱势在放大,实力悬殊。现在百姓无法出城,城里的粮食将尽。”我们尝试了许多次让斥候四面探路,为百姓找退路,可一个都没有回来,也无法再做冒险试探,城中已经有过几次骚动,左胥也担心得有些天了。

“将军,我建议我们应该从东门突围,那里的敌军最薄弱。”廉将军建议道。

“嗯,的确。但现在敌强我弱,对方部署还不明确,还不可轻举妄动。”左胥微微点头,对于老将的经验,他不可否认,但时机,当前明显不是好时候……

可战场上瞬息万变,怎容得我们细细思考?

“徐星快!你带着百姓从东门突围!”

大战爆发前,都伴随着一场残酷的暴风雨前奏,边外只有无尽的寂静。最关键的还是我们对敌军兵力部署毫不明确,如今在城中也是民心惶惶,为了尽量安抚民心,我们没有告诉他们真实的状况。

转眼间,就已经四面楚歌,面对这危难逼近的一幕,我再多的安抚变得无济于事,我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援军却仍不知所踪,估计情况也未必比我们好上多少,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奉命带着百姓从东门突围,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城中本又五万户,但常年的战争,已经缩短到了三万,到要全部撤离依旧存在难度。

我们算错了敌军攻势的汹涌,北门竟在顷刻间已然覆没!敌军迅速杀进城中,再想起杨叔的托付,在此时难以实现的成了奢望,浓稠的歉意夹杂着杀敌的愤意迅速占据了我的思考,但在战场上我必须冷静。

“将士们!随我掩护百姓出城!”我拔出长剑,无比清醒地指挥着,而心中却又时刻不安着。我知道敌军攻入城中,一旦百姓撤离完成,那么我就成了这场战争唯一活着的将领,三门守卫都成了为我苟活的牺牲品,但军令如山,即使再不甘再反对,结局都不能因我一个人而改变。

敌军的狡猾远超我们的预想,他们并不是嗜战如魔的狂徒他们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东门的部署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百姓只是故意放走的鱼儿罢了,取下垣城才是他们的目的,百姓只是可无有的附赠品而已。而我们呢,只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这个事实。

秋日夺走了我的奔涌的鲜血,冬日我将温酒暂暖身体,在不经意间,春天就这么到了,我躲在复城,倒在阑珊小巷,还在周公桃园中怡然自乐……

“快!将军在这里,快把将军背回府了。”

守垣城当日·西门

“敢问将士何许人也,胆敢挡我大军攻城去路。”西城门被打开,敌军铁骑踏入了垣城。

“吾乃西门城将徐寻徐苍离,你又是何人!”苍离将左手长枪指向敌军将领,右手将长剑插进地上。

“此乃我军黄举黄元帅!”

“原来我撞了个大的,来吧!别让我站在这一文不值,让我看看你们这些畜生是怎样张牙舞爪的。”苍离不禁大笑,他的剑光反射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光芒,枪尖再指敌帅,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无一不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元帅!末将胆请取此竖子小命来激励我军。”苍离这番话自然不能忍,敌将纷纷请战。

黄举放下缰绳下了马,取来了自己的宝戟,“老夫征战几十年,攻门从不超过一个月,但现今还是输给了年轻人,竟让其守了将近三个月,看来老夫也快到老的时候啦,来!徐将军,老夫陪陪你们年轻人,随便活动活动我的老骨头,以免绣了。”

刚见宝戟接地,烟尘避让,方才看似平静的黄举突然杀气横溢,仿佛一尊杀神,这是几十年积累的杀气啊,无数的亡魂倒在染血的宝戟之下。苍离变得无比冷静,四目相对,寒锋迸射,两人如处无人之境,足见黄举的认真。

苍离大喝提枪而上,枪尖如星芒雨点密集,但皆然被黄举轻而易举地挡下而落入下风,可苍离依然不见退色。持续苦战了十几回合才显露疲惫,黄举一式戟斩斩断了长枪,苍离暴退数步,虎口开裂、眼神狂热不减。

“在老夫认识的小辈中你算是个不错的将士,可偏偏不是老夫的手下,死在老夫的手里也是老夫所能给最好的结果,你就知足吧。”苍离抓起长剑稳住身形,他口中含着一口血痰已经不能说话,稍微一开口让血流出就会在气势上处无法挽回的境地,可又怎样躲得过黄举老辣的眼光呢?黄举将宝戟交给手下,随即拔出腰间的宝剑,杀气收敛了许多。

“哼!我可不想在你这以战争为乐的恶徒的手下出卖尊严!”苍离艰难地吞下浓厚血腥味的血液,握紧剑柄。

“恶徒?不,我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黄举走向苍离,步伐傲慢,苍离一个箭步横斩接连七步剑式,被换黄举挡下。黄举眼神微眯,早已不再有之前的认真,轻视起来。一个斜劈苍离的剑便被震离出手,黄举双手握剑放在腰间做好蓄势,身子微曲成弓状将剑刺出。白刃没入苍离的胸口背甲高耸突起,眼神中生机快速流失。

“已……已经结束了吗?”鲜血顺刃而出,顷刻间苍离就此倒在了血泊当中,西门的将士们见状无一不悲怒冲冠,牢牢地握紧手中的矛戈刀剑嘶吼着冲进敌群。

血色染满天空,还未能撤离的百姓跪倒在断壁残垣中无力的抽泣着,消失在他们身边的是他们的亲人、好友,也许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过客。不知是老了眼睛有些许眼花,黄举恍惚间看见苍离的灵魂在脱壳散去,更为微妙的是这灵魂在感觉中是金色的,神圣而给予人想要膜拜的冲动。他将宝剑插入剑鞘,将杀气彻底藏起,嘴里还在默语着什么,随后便下令清扫战场,并明令禁止不可屠杀城中尚未逃离的百姓与其不可夺其财务,违令者依军法任处!

黄举并未眼花,那就是苍离的灵魂,如今乃是脱去肉体乘风而去,重返天庭,在天河中重生再塑仙灵金身,比起十五年前,苍离看起来已经不是孩童般模样,变得成熟许多。

天界?天河

“恭迎河主归位!吾等在此已等候多时。”苍离睁开双眼便看到南天门天兵将领。

“吾不在之时有劳将军司掌天河了。”苍离右手一挥,天河之水依身而上幻化成衣,白衣黑鱼,又有星辉闪烁带着几分生命的奥妙。鱼儿送来荷叶停在脚边,苍离举足而踏身若鸿毛般站在荷叶上,举止优雅赏心悦目,与天界众位仙君举止已然无异。

“在河主离开之时,天帝就已派小神暂代司职以免空当。”

两人相拜一鞠,苍离乘荷叶而去,天兵也收兵往南天门而去。苍离去往何处?自然会是月宫,月宫依然冷清门外依然可见明灭不定的黄铜盏油灯,可是微显衰败。再一次推开月华门,庭前桂树凋零,环境静谧针落可闻,嫦娥不在庭前。

“河主,天帝与广寒仙子已等候多时。”月兔幻化人形将内门打开,将苍离领进屋内,玉帝与嫦娥看来已经等候了。

“见玉帝、广寒仙子。”苍离入门先拜了一鞠,向玉帝领了责罚,“此番私自下凡,还请天帝降罪责罚!”

“罢了,河主所行皆在命理不违天道,无需领罚。”玉帝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道。

“河主此次入凡可有收获?”嫦娥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问道,玉帝挥手示意苍离说明。

“那吾便简略地说明啦,此次前往人间吾所住乃当朝命官徐卿明的安王府,是个不可多得的忠善之仕。吾随其谨学礼节名义直至成年,但不久明君逝世新主继位,其沉溺美色、放纵奸臣,这个朝代已至末代。”

“吾于成年之际完成同化,失先前记忆,随名义之弟徐星从军,最后战死于沙场。在此吾见证了人间的安定与及疾苦、善良与及险恶、四月春雨与及八月秋风,此画此景绝非天界所有,又为天界所含,是为吾先前所缺。吾在人间为兵卒唯能尽磨刀杀敌之效,不可更改末代之格局,违天道之不许,为人情之所驱,只能顺天意之所行了事……”

说明片刻,嫦娥思索最为之久。

“吾方回味了一番,总觉得有所缺乏,不知河主是否有遗漏之处?”玉兔换来了一盏新茶,茶香四溢、馨人心脾,嫦娥嘴角微起,在她看来这茶如同苍离的话语中缺少了一味。

苍离被嫦娥一语所惊,神色在平静中参入了一丝不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玉儿,你所用之茶是否为你每日所亲培之茶?”嫦娥问玉兔道。

“仙子息怒,玉兔这就换茶。”玉兔慌乱地答道。

“去吧,取半盏即可。”玉兔立刻取走茶壶,嫦娥闭上双眼,嘴角依然微微上扬,“广寒清冷唯吾与玉儿居息,吾让玉儿种种花草香茶,其每日细心精顾倒是生了私心,还望玉帝、河主不要见笑。”

“玉帝,吾斗胆乞求玉帝恩准在下前往南天门再次去往人界!了结红尘之事!”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苍离解出了嫦娥所言真意,乞求下界。

“河主不必乞求,此事吾已知一二,自当准许。但汝身份特殊,无法通过南天门,若汝执意前往,只能通过诛仙台啊,现今已经回潮此番若贸然前往可谓神形俱灭。河主可还愿前往?”

“苍离谢玉帝提醒,但红尘未了,苍离难以归心,恐乱仙心。”

“那既然如此,吾便不劝阻了。吾这有西海龙王进献凝魂珠一枚可保魂魄人间三月不散,助君了结红尘之事。”玉帝将一枚紫色灵珠赐予了苍离,苍离拜谢告辞了玉帝。

就在苍离离开的那一刻,嫦娥睁开了平静的双眼,身形变得恍惚不定,道:“如今河主凡缘将尽,也该是嫦娥离去了。嫦娥在此谢过玉帝,先前之事有劳了。若不是玉帝所赐的燃莲古灯,嫦娥怕是坚持不到此时,待吾去到三途河也应该有个结果了。”

“汝应西王母之托往升天界自然有违天道,但天界之缘又不可敲断,汝既然是为有缘人,吾又为天界执掌之人自然不可忽视怠慢客人。”

“既然古灯已息,西王母所托付之事将两粒仙丹融炼,在吾这仙丹所予的寒月之体溃散后便可完成,那所剩之事只能要再劳烦玉帝啦。”

“三途河岸吾已知会,汝只需前往即可。”

在嫦娥仙体溃散之际,两人以客道之礼就此相别。

复城·城主府

微风袭袭,桃花微颤,月光渐淡,此时已到子时。不久便被云雾遮掩,一场冷雨就在无预兆中洒落人间,“滴答滴答”的雨滴声敲醒醉酒昏睡的将军,他正值青壮年华,但日月的浊酒浇揉显得苍老不少。他双手支撑起身体,关节的每一寸都在疼痛作响,但他毫不在乎,他用脚粗略地在床底下摸索着鞋子,只找到了一只,索性抹黑赤脚下了床。

窗外雨声已经停了,依然没有月光的倾泻。徐星摸到火镰,顺着橱柜出到了房厅,手轻轻扫过桌面碰到了茶具,沿着托盘碰到了灯具。点亮灯房间逐渐明亮起来,这才发现桌上除了茶具还有一封信,这是徐星的辞呈答书,原来徐公如今病危在床,母亲唯恐他日突去便早早地召回了徐星。

徐星刚拆开信封细看了一番,便听见了一阵敲门声:“是何人在敲门?”

“徐寻徐苍离。”或许是徐星醉意未消,神志尚未清醒,但徐星还是毫不犹豫地快步地打开了门。就在开门的一刻,徐星的眼眶已经泛红,他想抱住眼前的人,但是在休战的那天徐星回到垣城时是他亲手埋下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苍离的鬼魂?为何归来如此之晚?”

“此事再议,现在随我回去吧。父亲时日已不过半年,我独有三月时间需赶快回去。”苍离不做太多解释,他的神魂飘忽不定,极为不稳。

徐星知事情匆忙,立刻回到房中收拾行囊,留书一封,等到即将天明之时城门开始打开,随苍离离开了将军府,不料于涵及众垣城一战活下来的将士们都在城门备好良驹等着他,亲自为他打开城门。

“属下恭送将军!”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信中的内容,也知道了徐星的心情。自从垣城一战,苍离战死,他终日以醉浇愁,即使家书中父亲再三安慰,也无济于事,如今父亲病危,无论无何都要回家。徐星看向了苍离一眼,苍离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徐星心领神会,他走向马驹接过于涵手中的缰绳,随后转过身来,双手抱拳深鞠了一空便头也不回的骑上马远去。

路上春雨纷纷,行人匆匆不停,时日所持不多,徐星也是快马加鞭,不敢懈怠,苍离的神魂也是越加模糊,所幸除了春雨连绵路途还算顺利,将近两月,终于回到了家。下人接过缰绳,马驹已经没了之前的粗壮,消瘦了许多。徐星直径去了徐父的房间,徐母正在照顾徐父。

“孩儿叩见父亲。”徐母还未来得及反应,徐星已经跪拜在地,当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苍离。

徐母急忙叫徐星起身,可徐星依然跪拜不起,苍离同是。徐父的双手颤抖着,他想撑起身体,但是他做不到,最后他放弃了:“夫人,扶我起来吧。”

徐父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显露疲倦和湿润,他用急促地无力地声音说道:“徐星,你可知错?”

“孩儿知错。”

“可知错何在。”

“孩儿错不该自暴自弃,不该终日浇愁,不该辜负父亲的期望。”

“好……好,退下洗洗风尘吧。”徐父劳累地闭上了双眼,胸口起伏序乱,徐母便扶住徐父躺下盖好被子。此时徐星和苍离已经站起身来,同母亲离开了徐父的房间,一番清洗后又正式的拜见了徐母,少不了的是寒暄问候,之间也是无意外地谈到了苍离难掩泪泣成声,苍离却是少有话说,只是让徐星帮他说了几句话,当作生前对家中的念想吧。

“徐星,时间不多了,我们该去了。”歇停了几日,苍离的时间也逐渐接近终点,他需要给他考虑的时间,同时也要给自己平缓的时间来准备弥补他犯下的错误。

“是啊,应该去一下,我实在怕自己躲过了这一生,却让他人怀持着一生的怀疑与苦痛。”

第二日,徐星早早向徐母请了安,便出门而去,在走之前苍离在安国公门前跪拜了三响,徐星安静地等着,眼角悬着泪水,久转不停。

宛溪外天少云微风,也许是离去太久忘了从前的路,也许是时过境迁显的陌生,徐星望着宛溪,波光粼粼,鱼儿悠游于浅滩之中,比起记忆中的静深了几分、动闹了几分。沿溪而上,苍离徐星见有一年轻的颜回在浣纱,走进一看模样越是熟悉——原是云烟姐姐!

徐星唤住云烟,云烟见到来者是徐星也是一惊,竟一时间忘了自己在浣纱,使得衣纱掉入河中,还好徐星接住了。一番问候之后得知云烟在徐星苍离从军两年后因家中有了婚约嫁了人,好在公公家也是宛溪人氏,所以才得以见到她在此浣纱。

“小少爷来此有何事?”云烟问徐星。

“啊哈,我来此是去宛溪洛爷爷家看望看望。”徐星也道明了目的。

“是洛爷家啊,不过去年洛爷就因病走了呢,现在啊就只剩颜回姑娘一个,不过刚好我男人家就是洛爷家的邻居,我嫁过去时徐夫人也给了我一笔钱托我照顾那姑娘,不然啊她一个人生活,眼睛又不好可不知道怎么办呢。”

“正好我也已洗好了衣物,我就随少爷去吧。”

云烟将衣物拧干收拾妥当便开始带路,距离愈来愈近苍离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一步,随后又跟了上去,脸上多了分犹豫。徐星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多问,因为他可以从苍离的乎实乎虚的神魂看出他的情绪波动。

两路花丛,百香交杂,户前青藤沿墙,黄狗食残羹。见有来人吠了几声并未上前,示意主人出户,可能是徐星多年来沾染了血气使得黄狗起了生意。屋内传来凳子移动的声音,随机屋门被打开,主人面泛红润、素带青衣、双目无神,手持着青竹盲杖识路,身姿婀娜有小家碧玉之相。这也是洛爷病倒离世后的这些年云烟的颇有照顾。

苍离和徐星一时慌乱了神,苍离的犹豫越发明显,有了退却之意。

“来客是何许人?”

“颜回姑娘莫怕,来的是徐星少爷。”

“是两位?”颜回有种模糊的感觉。

云烟刚想回答,但徐星打断了她,云烟理解了意思便先一步退下了,这其实是苍离的本意。徐星走上前,一步、两步显得沉重,至少没有年少时的退却,“只有一位……”

“你……你是徐星?!”颜回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话语中显得不淡定,“徐寻不回来了吗?还是他没有来?”

“来了,他来了,他就在我身边。”徐星就像意料之中般说出准备好的台词,可依旧控制不好情绪涌动。

“徐寻,在吗?为什么不说话?”颜回明白了徐星的话,并没有拆穿,就如同颜回与徐星都能看到苍离一样,但事实便是如此,她真的感觉到苍离的存在,只是不敢确定罢了。

苍离欲言又止,犹豫、自私还有命运的驱使在鞭策着他,时间在停留间逐渐接近尾声,迎来蜕变的契机。他明白有些错误犯下了,就必须去弥补。有些谎话说出来,就必须去拆穿。如果逃避了、错过了,也许再也无法填平灵魂的空缺、再也无法拥有完整的世界。

“颜回,好久不见……”一句简单的话像极了熟人的陌生问候,还有与年龄相背羞涩。

颜回惊讶地捂住了嘴,因为她很早就知道前线的事情,她也在时刻等待着战士的归来,她无法相信如今还能听见已逝者的声音,“你是徐寻,我还以为……以为……不对!”

“颜回,你没有猜错,我已经死了……不过因缘未了需要回来,但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不多。”苍离苦笑,他的神魂闪烁的频率愈加剧烈。徐星还是像着从前站在一旁,他后退了一步,仿佛自己已经与环境融为了一体,殊不知自己才是环境之中的人。

“颜回,因为我的自私,我欺骗了他,可他是权力知道的。”苍离私心暴露,声中夹泪,最为惊讶是徐星,苍离到底骗了自己什么?“我无法乞求你的原谅,但在我离开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简单的拥抱吗?”

“我出身卑微,又何敢攀附高枝,即使我心存幻念也有难启齿之情,我又怎么乞求他的感情?”颜回知道徐星就在旁边,她说的很小心,很轻,轻的让徐星心境难安。“徐……”

颜回刚欲拒绝,苍离环抱住了她,一个尴尬的动作,两人谁都无法触碰到谁,却都感觉到了对方,这是同类的相互劝慰,相互取暖。

“没事的。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答应我,给他思考的时间好吗?”早莺默语,花开阡陌,天空提前暗了下来。没有黄昏的先兆,没有晚风的摇曳,怕是突然没了呼吸,就黑色就响起了春雷的咆哮。颜回微微点头,又抬起迷茫的双手试着去感受渐散的苍离,只是稍稍地触碰来人已作落幕星光,徐星又下意识地迈回了那一步,好似回到了原点……

十七年后复城

“夫人到了,可以下车了。”车夫拉开车帘,一身着白纱流云广纱裙的妙龄少女搀扶着衣着朴素的瘦弱的妇人下了车,颜回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用手顺着车凳往里摸索着,拍醒了熟睡的小孩,“澈儿,醒醒。晚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提到父亲,少女眉头微微皱起,显露难过神色。他的父亲名叫徐星字原亮,官任原复城守城官。三年前因守卫复城一战中遭敌箭射杀,死于复城。应其临逝时的要求葬于复城北山其兄长徐寻墓旁,并遗书一封命其家属战息三年后才可来此守灵。

妇人便是徐星之妻——颜回,她双目失明不便行动,少女搀扶着颜回走进城中,刚睡醒的小孩牵着颜回的手观望着周围的一切。

“可是徐夫人和徐小姐?”迎面走来一位手牵马驹、身披军甲、背挂长弓的俊逸少年,年纪似乎略长少女些许。出现在少女面前的瞬间,少女的眼前就已经被他占满,“颜回您好,我是父亲之命来接颜回的。”

“你是?”颜回问。

“哦,我父亲是现任守城官于涵于君忘,我叫于毅。”于毅挠了挠头,显得不好意思,“这两位应该就是令千金和令公子了吧。”

“原是于涵将军的儿子啊,多有打扰啦。”颜回合住于毅的双手表示感谢,随后又向于毅介绍道,“这就我的女儿——嫦念,和你也就相差一岁,到了府上你们好好认识认识。”

“小女子嫦念,见过公子。”嫦念头稍稍低下,刚好难以看清神色的角度。

……

路遥车慢,结束了漫长的路途三人都显露的疲倦,于涵早已经准备了客房,晚宴接风洗尘。第二日初晨众人便开始前往北山,来者大多为原城旧部。此时是秋,微风凉凉,吹落霜露,周山环视层林尽染,林间空寂鹿起饮溪。墓前是一群外来人,远看却又像唯有两人酌酒,不看又似一人静坐长亭……

天宫是冷的,即使生机不断,像极了人间的南方;神的心是没有温度的,他们不苟言笑,举止端庄优雅,无可挑剔,像极了本就存在的事物。他们的安静其实就是人间纷乱对立面,这是不敢想的,只是一个大胆的设想。

玉帝命停了随从,独自走去银河的深处,那有一道看不见的禁制,此中只有玉帝知晓它的存在。玉帝将西王母的仙丹送入禁制中,只见禁制吞食仙丹慢慢缩聚,直到禁制汇成一个奇点。银河星光退散,涟漪从奇点开始了规律地荡开,玉帝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一边轻声说道:“下次见面,该如何称呼呢?罢了,还是依君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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