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的小表妹爱美,不仅与人比糖果的丰富、画书的多少、衣服的华美,还总在镜子前,模特般摆一又冷又酷的姿态,与去串门子的人一争高低。大家都相让于她,并不去跟她计较什么美丑,任她在镜子前站定片刻后,下一还是自己最美的定论,得意而去。
后来家里寄居一远房亲戚家的女孩,长表妹一岁,也是不甘人后的个性。于是两人经常争来抢去,在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都不肯相让。大人常常对表妹谆谆教导,要与人为善,有主人的风范,不可与朋友斤斤计较。表妹不懂主客之礼,自然也不理会大人的苦口婆心,依然是吃饭的时候跑着去坐自己可爱的小熊座位,用明黄的小碗和橘红的汤匙,还霸占着遥控器看自己喜欢的动画片。
但小表妹还是有一天生的缺陷,就是皮肤太黑,不管用什么东西涂抹,那黝黑都透亮地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地敷着。她自然不知道这社会崇尚皮肤白皙的美女,也不懂得广告里天天做着的美白面膜与护肤品,对女人有多大的杀伤力。但每次当她被亲戚家女孩得意洋洋地拉到镜子前,比谁的肤色更白的时候,她的自尊心都会像那蔫了的黄瓜,刚刚还是顶花带刺的鲜嫩一条,瞬间便没了骨架,整个蔫了下去。所以每每亲戚家女孩与小表妹争夺不过,便会拉了她朝镜子前一站,张扬道:“来,我们比比谁长得白。”只这么一句,小表妹的嚣张气焰即刻连点火星子也迸不出来,一路跌落下去,再也拾不起来。
后来有一天,小表妹又被女孩拉去比白,见我在这儿,便哭哭啼啼说女孩欺负她,明明知道比不过,还几次三番让她出丑。看着她黑得发亮的皮肤,我笑,而后附在她的耳边,小声道:“咱不跟她比白,咱今天跟她比黑,看谁黑过谁!”这一句果真是有效,让小表妹即刻茅塞顿开,跳将起来,高傲地一甩额前碎发,便走到女孩面前,嚷道:“今天咱们比谁黑!”于是不由分说便将女孩拉到镜子前,嘻嘻笑着掀起可爱的小兜肚,露出自己黑宝石般的小肚皮。我在客厅看着对面镜子里,犹如清水里卧着的两块黑白分明鹅卵石的小女孩,一个天真嬉笑,一个任性翘唇,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本以为小表妹此后会醒悟我这骗人的招数,知道还是白对人来得更加实用,于是继续深陷在那小烦恼里,走不出来。可是7岁的小表妹,自此却是执拗地认定黑也是一种骄人的资本,可以让自己将白皙的公主打败,并享受一下黑美人的华贵与骄傲。她几乎是每有人去,便要将人拉至镜子前,炫耀似的与人比黑,并在鲜明的对比里,有打了胜仗的开怀。
这让我想起一次聚会,两个彼此熟识又彼此不屑的女子比拼,说到自己所穿的衣服牌子,一个坚持称国内的顶级品牌并不比国外的差,一个则傲慢宣称有品位的人从来都只选择国际路线。最后两人拼来比去,还是奉行国际主义者略胜一筹,以价格的优势让国内主义者败了下风。
但是至此两人却是交了恶似的,在公共场合互相拆台,彼此嘲讽,丝毫不会来点我家小表妹的天真主义,比谁的衣服质优价廉,或者谁更环保,或者爱国,并将此路线忠贞地一走到底。
人的成长,大约就是这样一个过程,逐渐地去除那些天真的傻气与稚气,不再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路线,而是渐渐混入人群,犹如一滴水融入海洋,此后随波逐流,哪管什么个人的喜好,大众的、潮流的、昂贵的,便是时尚,便是衡量自身价值之圭臬。倘若有谁离了这线路,出了轨道,大抵都会遭人诟病与嘲笑。犹如我那因为比黑,而被成人们笑话一样屡次提及的小表妹。
而当我们蝉一样褪去青涩的壳,那天真主义,也便藏在童年枯干的壳里,成为回忆中一个烟灰色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