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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这一路上,我和米调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可说是“蓄谋已久”或是势在必行的,但我却没想到,引出争议话头的,却是潘朵。

他开始兴致勃勃向我讲述,他发现的那些个“凶族”和“凶巴国”的可能遗迹。

他说,无论从地质学、古生物学、人类学或者历史学的角度,北从今日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KARA—KHOTO——他拼出了这几个罗马字母),或称禁城——二十世纪初俄国人普约特发现的西夏王都遗址一带的地理位置算起,到四九年以前旧民国地图上宁夏、绥远二省的全部,甘肃的绝大部分,陕西、青海二省的部分地带,以及今日四川松潘、西藏藏东,西边沿着古丝路进入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塔里木盆地、罗布泊,一直到达哈密、吐鲁番,这样一片古西夏国疆域延伸出来的广大地面,古今中外的史籍记载中,都留下了大量的断代空白、断层空白。

他停了停,掏出了他的旱烟杆,把黑烟叶塞满烟锅,边点火边说:造成这个空白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人们发现了一个湮灭了六个多世纪的西夏古国。一个被灭绝的晚近文明,掩饰了一个远为古远、远为重要、也远为根源性的亚细亚古文明的秘密。西夏国,这个只是建国于一〇三二年——或称一〇三八年,相当于前宋时期的党项族王朝,在一二二七年被蒙古成吉思汗灭亡之后,其文字逐渐湮没不存。人们在本世纪初叶重新发现它了以后,西夏文因为与汉文构造的天然联系,很快被破读,“西夏学”俨然成为显学。从此,所有在这片土地发现的文明之谜,都简单利落地归于“西夏之谜”,结果,把覆压在这个湮灭的古国下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古国与古文明现象,整个给忽略了,遗忘了,放弃了。不不,这样说都不对,因为从来都没有被发现过、注视过、记忆过或者占有过,谈不上忽略、遗忘和放弃!

我忽然想起,当日“203”在那个自鸣钟厅堂的雄辩风采,只是内容、场景,天差地别了。

——没有历史依据吗?他比着手势,好像是要回答我的质疑。——正如今日人类的基因里遗传着远古人类的许多本质性的密码信息一样,语言即是文明的基因。语词、语音的遗留,就是人类文明最久远、最可靠、又最鲜活的记忆依据!历史上说的“匈奴”,就是更古远的“凶巴”的语音遗留,如同今天西方公认的远在中欧的“匈牙利”,其语音来源,即与征服欧洲的成吉思汗的“匈奴”有关。又比如,温玛长老从世代家族的口述中,明确记忆下来“素罗卡拉”,被俄国人发现的西夏古都黑水城,在当地叫“卡拉库都”——KARAKHOTO,这里的“卡拉”,就包含了“神圣”的意思,一样可以视为古“凶巴”国的语音遗留。再举一个例子,佛家语“自在”,在古梵文里是“ISVARA”,你也可以明显读出“索罗卡拉”的语音遗留。今天还活着的藏文里,以及死去的梵文、西夏文里——这几门语言里有着深刻内在的亲族关系,还留下了许多语词空洞,许多解不开的语绪之结,我以为就与湮失更久的“凶巴”语言有关。我向潘朵学梵文——她的活佛父亲多少年念的都是古梵文的经文——我就发现了不少可能是“凶巴语”的语绪遗留。可是,你要向当今那些时行的专家们请教,他扔给你的就是这旬最时髦不过的话——“西夏之谜”嘛!

走在我们身后的潘朵笑着提醒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让他放低声调。米调却不耐烦她的打断,越说越激动起来。好家伙,他总算找到一个假想敌式的宣泄对象了——我这个“丝路游客”,不是最现成的“理想听众”兼“陪走伙伴”么!只是,他对年代、数字的记忆如此清晰流畅,倒真是让我有点暗暗吃惊的。

他说:打一个比方,就古地质生物学的发现而言,今天新疆塔里木盆地约从五亿年前的下古生纪到约三千万年前的第三纪,地壳运动曾经造成过三四度沧海桑田的变迁。最后一次是同地中海相连,今天的罗布泊,就是古地中海的遗迹。多次的地壳变迁和造山运动,天山、阿尔金山、昆仑山相继崛起,把这一带圈成了一个五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大斜方形的板块。在古远古远的年代,它本来是内陆处于欧亚大陆的心腹地区,我认定的人类最古老、最本原的文明起源的一个重要支脉,就诞生在这里。我深信今日罗布泊下面的冻土覆压着的,一定是一点也不亚于今日欧洲地中海丰富的古文明遗存的一样的,富有绝对至高无上价值的亚细亚原始古文明的遗存。可惜,它已经沦为现代文明的核爆试验场了!连西夏王都黑水城周围的额济纳旗漠区草原,也成为试验飞弹的“军事禁区”了!沙漠上本来就滴水成金,多少次的地下核爆,更把这一带丰富的地下水源彻底毁坏了!我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文明对于神明的亵渎,还是神明对于文明的讽刺?!

我注视着沙漠背影拓印着的,他的薄得像纸一样的侧影。恍惚间觉得,这样深奥的文明话题,置放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上面,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米调”身上,真显出了几分滑稽、讽刺。

他说:再打一个比方,很简单,翻开任何一种版本的世界史,看一看任何一位专家制的世界历史年表,这种断代断层的悬殊都是非常惊人的。埃及、近东、北非的古文明起源,一概都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九千年至八千年。世界上第一座有城墙的城——古埃及耶利哥城的建立,被认为在公元前八三五〇年至七三五〇年之间;北非的安纳托利亚甚至在公元前七千年,就进行过最早的铜矿沙冶炼试验;欧洲的希腊、爱琴海文明,也可以上溯到公元前六千五百年。在亚洲,考古挖掘证明,连泰国的种稻历史,都可以上溯至公元前六千年。可是,号称最大最老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从目前被中外学界公认的“龙山文化”算起,只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三千五百年。——这中间,至少有两三千年的文明空白呀!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空白?——“西夏之谜”!多少可以用来表演“破译”、唱戏卖钱、推动流行的这个“谜”那个“谜”,掩盖了我们文明史上众多根源性的“谜”!——我最讨厌“破译”这两个字了!为了逃避根源的追究,本相的呈现,来不来就是这个——“破译”!随心所欲地“破译”来“破译”去,“谜”成了更大的“谜”,有更多“破译”版本、表演套路的“谜”;而真正的大“谜”——三千年的文明空白,却成为了不是“谜”,没有“谜”,或者,即便是“谜”,也缺乏流行魅力!

他忽然顿住了。骆驼们今天走得有点漫不经心,有时甚至就落在米调、潘朵和我后面了。黑皮远远地管带着他们。我才注意到,今天走的是戈壁边缘一段半沙半土的漠区,地面上的零星植物不少,骆驼们大有可以觅食的所在。眼前的景观也不尽然是黄沙、蓝天这两种单色的,有些沙质坡岭泛红,有些则是灰黑一片,眼前,倒真有一种套色版画似的斑斓了。

一时无话。以我的迥异的专业背景及其训练,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对他的那个什么远古“凶巴国”置喙,虽然直觉上,我承认他大体上“言之成理”。(在我讲述完这个米调故事的若干年后,令我大感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二〇〇四年,在我进一步修订此稿的时候,我惊讶地读到了一则关于罗布泊“小河墓地”的考古发掘专题报道。——神了,“小河墓地”,果真披露了至少三千多年以前亚细亚人类生活的一段惊世秘密!那篇报道劈头就引用了人类学家摩尔根的一段话:“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引文见二〇〇四年九月九日《南方周末》一不过,这已经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后的后话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样天大的一个课题,落实到这么一个具体的个人——米调或者“索罗卡拉”身上,我不能不有一种脚底空悬的感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

“这些,应该算是你这些年的……发现?不,就算——研究成果吧,你向有关专业领域的人士,呈报过么?比方,我知道这些年这一带活跃着许多的丝路考古队?”

“不要提那些考古队!”他冷冷一笑,“——西夏之谜!你向他们提供实物、遗迹的线索,他们来不来就是这个。要不是就更土更俗——丝路之谜!他们的目光、视野除了西夏、丝路,就再也不愿看见别的、听见别的,因为我说的那些都不能——‘破译’!我要具体提出我的实地考证依据、实物遗存,他们就要非常无聊地问:你是谁的研究生?读过哪家大学的什么学位?——压根儿没有?我的天,他们简直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中生纪存活下来的怪人一样!”

我庆幸我的一个冲在嘴边的“无聊”话题终于没有提早冒出来——我提到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正是北大某大教授的梵文博士生,本来正想问他:既然对这些人类古文明的起源与他说的“根源性”问题有兴趣也有心得,为什么不报考一家大学什么名家大师的研究生去?

只好无话。我们坐下了,等着黑皮领着三头骆驼从后面赶上来。

空气里透着一种燥热。也许,是从汗渍渍的衣襟间发散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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