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丨番外】---
[一]
林中小屋，夜。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密布，时不时划过一道道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看来要下大雨了。她赶忙收进晾在粗绳上的衣物，提着木桶转身，意外地看到了他。十岁少年郎，剑眉星目，身着上好的锦缎，衣衫却凌乱不堪。原本整齐的发髻，也松松垮垮地散落在肩头，还夹着些草屑。小脸上有些划痕和淤青，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看起来狼狈极了。
“烨儿？”端木洛樱微微一惊，匆匆上前了几步，蹲下身拂去他发丝夹杂的草屑，温言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
一声惊雷轰然响起，大雨霎时倾盆而下。不待他回应，她急忙一手牵着他，一手吃力地提着木桶，进了木屋。
[二]
端木烨擦干净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安安静静地坐在木桌上。端木洛樱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在他面前，轻笑道，“来，吃一些。”
端木烨紧抿着小嘴，一张小脸皱得不行，食物的香味串入鼻间，肚子很配合地咕咕直叫。他的小脸泛红，即便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良好的教养让他养成优雅的进食习惯，秀气地吃着热汤面。
“和人打架了？”刚刚他狼狈的模样，像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吃面的小手一顿，端木烨闷不吭声地继续吃面。
“你来这里，你龙伯伯和龙伯母知道吗？”
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木屋里安静得只余他静静吃面的声音。
“待雨小一些，我送你回去。这么晚还没看到你的人影，他们会担心的。”
终于，他有了反应。端木烨猛地抬头，神情倔强地看着她，撅起嘴，“不要，我不回去。”
“为什么？”端木洛樱微微诧异，迎着他坚决的小脸，转而又笑了笑，“烨儿是想小姑了吗？好吧，你今晚就留下，等明儿我再送你回家，好吗？”
“那是龙家，不是我家。”端木烨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手中的筷子被捏得死紧。说着，他仰起小脸，带着期盼看着她，“小姑，烨儿想跟着您，好不好？”
她目光一惊，抚摸他的头发，坐近了些，挨着他的肩头，轻柔询问他，“怎么突然说这个？龙伯父待你不好吗？”
端木烨像做错事的小孩，依偎在端木洛樱的怀里，狠狠嗅了一把她身上的清香，摇摇头，“伯父伯母待我很好，甚至比对弟弟妹妹还好。”
“那为什么想离开呢？”端木洛樱温柔抚着他的背脊，试探一问。这孩子懂事明理却又太过敏感，莫不是……“和你打架有关？”
端木烨自小在龙家长大，与龙家夫妇感情甚笃，弟弟妹妹更是一口一个“烨哥哥”地跟在他身后跑。他品德纯良，性子温吞懂事乖巧，一直都是孩子们学习的榜样，从来没有让他们操过心，别说打架，就连与人红过脸也很少。
“我不是故意打架的。他们……他们说我打着端木氏的幌子，其实……其实是龙家的孩子……我好生气，我辩解了他们不听，还骂我娘与龙家有染生下我，难产而死是报应，把我爹爹气跑了活该不要我……我是气不过才和他们打起来的……真的不是故意打架的……”
端木烨越说越伤心，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小手攥着端木洛樱的衣裳，哽咽道，“小姑，为什么我要住在龙家？为什么爹爹不要我？我想回家！”
可是，除了这间木屋，除了龙家，他无处可去。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怀中的孩子哭得委屈，端木洛樱的心犹如被刀子狠狠剜了一刀，眼眶跟着红了。大嫂难产而死后，大哥不告而别，至今不知所踪。烨儿自襁褓中就被送去龙家，邻间就有了闲言碎语，随着端木烨逐渐长大，眉目间与龙博颇有几分相像，也与龙家兄妹一同修习龙神功，流言就如潮水般愈演愈烈，如今竟传到了烨儿的耳里。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痛楚，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你这孩子，说着什么话？小姑不是告诉过你，小姑要行医救人，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在一个地方呆不久的，怎能好好抚养你呢？”她退开身，看到他脸上泪痕交错，拿出绢帕轻轻擦拭，“他们该打，谁让他们胡说八道！你娘给你取名‘烨’，就是希望你能做一个光明磊落心存善念的人。你爹爱你娘也爱你，知道吗？不要听信他们胡言乱语。”
“但我一直在等他接我回家，可是他从没有来看过我。”端木烨瘪着小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头通红。小手紧紧拽着她，眼眸被泪水洗得晶亮，哭腔中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小姑，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不回来，也不要我了？”就算龙氏夫妇待他再好，也替代不了爹娘在他心中的地位。被抛弃的阴影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扎根，仿若心中被挖了一个黑洞，冷风不断地灌入其中，永远也填不满。
“烨儿这么乖，小姑怎么会不要你？只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你还小，有些事情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端木洛樱感受到他浑身害怕的颤抖，稚嫩的话如一盆冷水自头顶浇到身上，冷得彻骨。无边无际的悲凉和辛酸紧紧地将她包围，她紧紧抱住端木烨，闭了闭眼，掩饰眼中的苦涩和无奈，一丝呜咽声却克制不住地溢出声来。
[三]
好不容易才把端木烨哄睡了。小小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小手举在脸旁，紧握成拳，脸颊印着几道泪痕，纤长的睫毛上还悬着点点泪珠。
端木洛樱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把门带好，刚转身就看到屋内窗边站着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他凝望着窗外的磅礴大雨，静默无声。
听到身后轻微声响，龙博收回沉寂的目光，回过身，有礼的点头示意，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烨儿睡着了？”
“恩，刚睡着。”端木洛樱有些意外，转而又觉得意料之中，抬眼见他衣裳湿了大半，头发还滴着雨水，看来淋了不少雨。她进内室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又倒了杯热茶，招呼他坐下，嗔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吭一声。”
“烨儿吃面的时候就来了。”龙博接过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谈论的是天气。
晚膳时未见烨儿，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他不放心出门寻人。端木烨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果不其然，在端木洛樱落脚的木屋内找到了他。刚要敲门就从窗子看到一大一小抱着哭得凄惨不已，他这个罪魁祸首实在不宜出现，免得坏了两人好不容易营造的孤苦无依的凄凉氛围，楞是站在门外淋了将近一宿的雨。
端木洛樱干笑一声，抬眸看了一眼他平静的脸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室内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听说，你让烨儿修习龙神功？”踌躇了许久，端木洛樱扭捏着衣裙，轻声询问道。龙博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热茶，眯眼看着茶盅上茶雾袅袅，在空气中化为虚无。
轻叩桌面，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温和的笑容中意有所指，“龙家子孙理所应当，不是吗？”
岁月待他宽厚，不惑之年仍然面如冠玉，淡然中更多了几分内敛和沉稳，目光如大海般深邃绵长，愈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龙博静静地看着她，慎重对她承诺，“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龙某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她叹了口气，“你堵得了一时，堵得了悠悠之口吗？只怕……瞒不住了。”
龙博拧眉，眼眸愈发深沉凝重，眉宇间染上轻愁，似无奈又似自己呢喃，“我们选择瞒着他，原是好意，如今却是骑虎难下。真不知道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的孩子。”
他抬眸，神情怜悯地注视着紧闭的内室。
半晌，他把视线移到烛火之后的她，无声无息的艰涩在眸中蔓延，一字一句对她说，“就如十年前承诺你的，龙某绝不食言。端木烨，永远只会是端木烨，与龙氏没有半点关系。待烨儿成年后，由他自行选择去留，龙某与内子不再干涉。”
字字清晰，回荡在耳边，语气虽轻，却重重打在她的心上。端木洛樱神情一怔，无言的感动一丝一缕在心中缠绕，顿时感慨万千。她嘴唇翕动却不知从何说起，不自觉地****了眼眶，只余低低得一句，“……谢谢。”
窗外雨声沥沥，雨打桃花，枝桠空落，散落了一地的花瓣。
狂风骤雨，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韶光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