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不是属于江南的动植物就会成为路也所捕捉的美的意象,有许多积淀了过多过滥的历史气息的东西,在诗人看来腐朽得不行。她在散文《秦淮河之累》中写道:“连篇累牍的诗文使得这条河的气息变得复杂,是脂粉气和封建士大夫相混合的那么一种气息,是芬芳与馊味相混合。它是女性的,但又不是女性自己的,而是男人暧昧眼光中的女性散发出来的那么一种气息。”鲜明的女性视角甚或可以说女性主义视角把这篇写秦淮河的散文与此前男性所写的所有的诗文区分开来。除了女性主义的观照视角,路也在这篇散文中还从中国悠久的审美感官——味觉和嗅觉出发来进一步表达她的看法:“在我看来如今感受秦淮河的最好的方式是吃。只有那些可爱的秦淮小吃可以使自己从那些多的发霉的诗文里挣脱出来,别管河这边的醉生梦死,也别管河那边像唱对台戏似的夫子庙关于仁义道德的教导和贡院中儒家的正人君子学说,是的,只管埋头吃吧:盐水鸭、桂花元宵、萝卜丝饼、鸡汁干丝、鸭血粉丝汤、芝麻团、水晶包子……在美好的食欲中,秦淮河才渐渐变得具体和亲切起来,才成为你和我的秦淮河。”她看重的是苏轼写精美食物的诗《惠宗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她认为这短短四句诗写了“三种很好吃的东西”。她欣赏的是《红楼梦》第61回“晴雯姐姐要吃芦蒿”的细节。她津津乐道的是《世说新语》里张季鹰在洛阳做官时忽想起吴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鲈鱼脍的味道,赞扬的是他“人生贵得适意尔,何以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之名士气度和辞官归乡的洒脱襟怀。
而在路也看来引发张季鹰如此这般放达的是“胃的乡愁”和“文学的胃”,是为美味而美味,为美食的艺术而艺术了。我们可以把这篇散文与她的诗作为互文来互释互参,犀利而具穿透力,把属于江南的物事情怀揭示得那么透彻。
诗人想象中的长江、眼中的江心洲、家乡的山山水水滴落在纸页上便成了一首首关于江南和齐鲁,关于大地和江河,关于身体和心灵,关于艺术和语言的独特诗作。她认为:“诗是我的日记。”日记是私密的,可是诗人要把它展示给理解她懂她的人看。一般人现时代是不看诗不读诗的,这一是因为现代诗、后现代诗没有诗味或根本看不懂这类诗,一是因为奥斯威辛(集中营)之后还能写诗读诗的质问。而路也写诗的行为以及这行为的结果可以改变这些既有的观念。
“再往南,很快就看到长江了/这版图上最长的诗句,从青藏一直写到了江南/在所有河流里我不憧憬别的,只憧憬它//我俯瞰地形,在江上找寻江心洲”。写江南的诗人路也是齐鲁人、济南人,这一点很重要。否则就不会有如此的诗句:“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大气包容,纳下了多少悲苦;奇崛而不突兀,蕴涵了多少乡愁。路也笔下的江南在婉约、轻柔之外自有一种豁达和洒脱。以诗的形式来写就私密的日记,也只能有路也这样的诗人去做了。她写恋爱中的感受,竟把落日和长江、大堤都当作自己心灵的背景:“当走到大堤拐弯处,在这小岛荒凉的肘部/江面的落日已成为世界的中心,巨大的寂静/压迫着我和你的呼吸”。唐代的意象化作了今日诗人惊涛骇浪般激情的幕布。《我在杭州》则用一种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了刻骨的爱情:“我已将所有情感/都压缩进手提箱/用以去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在孤山,在西泠桥畔/细雨落上我的脸/我试图想起你/可发现并不容易//我曾经像壮士,像亡命徒/携带炸药包一样的人生观/踏上去寻你的路/……我在杭州,我就在杭州/也许我走过的长堤/你刚刚走过/我坐过的长椅还留着你的温热/我还几乎走到了你的家门口/距离近得/像从杭白菊到丝绸”。这首写于2002年冬天的诗一如既往地表达了路也诗思维的指向:爱是生命力的刺激和痛苦,追寻爱的对象爱的踪迹竟然像携带炸药包那样强烈。但把这种爱情放在西子湖畔来描写,自然多了一份美丽和伤感。就这样路也的诗将热烈的爱情和刚性的山东齐鲁文化相互碰撞,也因此其诗作改变了1990年代女诗人们那种对于物性和肉身的单纯歌吟。
四文化故乡江南的重构
江南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而且还是文化意义上的。文化江南源自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吴国和越国,自魏晋南朝的过渡,中经唐宋的充分发育和繁荣,而在明清两代达到了她的巅峰。路也出生于诞生了辛弃疾和李清照的历城(济南),也秉承了辛、李作为伟大诗人的情操和诗艺。她早年的大学生活、知识储备和审美积累往往不是从课堂上得来,而是泡图书馆得来的。中国自《诗经》开始的一部波澜壮阔的文学史,以及世界优秀文学大致构成了路也诗学的知识谱系。
这个深厚的文化背景不断在她的诗里改写既有的江南文化的诗歌版图。无论置身哪里,伦理的北方、道德的中原往往成为诗人颠覆、反讽的对象,而无论山水的江南还是文化的江南则成为她进行这种“革命”的精神源泉。虽然在中国谈论自由有点奢侈,但是路也表白她追求自由的心依然不变;虽然自由还依稀是“天空远得像写在书本上的自由”(路也诗集《心是一架风车》第三辑标题),但是自由的种子在六月里曾经茁壮地生长,在腊月里就在暗暗地发芽。无论自然的还是人文的,江南所显现出来的“自由”则是她比照与追求的价值依托,因为江南开拓和深化了路也诗的疆界。
自“梁祝”开始,浸透着清雅悠长气息的文化意象就自然成为路也想象当中爱与美的江南的现代象征;从“西湖”起步,诗人拥有了“一架弹奏着美丽与忧伤的乐器”,一架“绿茫茫的乐器”,不断地充满她爱的心胸。她那组“江心洲”系列组诗,浓缩了李白诗境的精华,在后来的随笔中路也回顾了当时写作的心境:(江心洲)“那个小岛是李白在诗中写过的,现在又轮到我来写它,李白只写过一首,而我一下子写了那么多首。我豪情万丈地写道:‘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光住也能住成李白’;我还痴人说梦:‘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者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找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长袖飘飘之感,字里行间多了一些烟水之气。”而这江南的郊区“江心洲”,有时候又会变成“水性杨花的江南”,变成“莺莺燕燕的江南”,变成“稻花飘香的南方”。“伦理话语和诗性话语的互渗”,把黄河下游冲积扇上的齐鲁文化和长江三角洲的江南文化联系起来了。在当今杂乱喧嚣的“发展”中,路也以其诗心、诗性和诗情发现了诗意的文化江南。她身上既有“厚德载物”的伦理人文,也有另一种“与物为春”的诗性人文。
路也笔下的江南的自然山水已然打上了文化的印记。她笔下的山水江南不再是那种烟云笼罩的天然,而是浸透着诗人审美意识折射的人文江南。她对物象——意象的选择带有很强烈的古典韵味,也就是古诗文中的意境,那是穿越了千年历史浸泡的意象发现。如《两只蝴蝶》(路也致笔者的信专门就这首诗的题目解释,她写这首诗的时候,是2004年6月,绝没有看过或听过网上流行的《两只蝴蝶》的歌曲。)中的蝴蝶“是两只江苏的蝴蝶”,“它们有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属于这江心洲上的小资/它们身穿苏绣的丝绸薄衫/用吴侬软语说着海誓山盟/甚至还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恋花》/它们自认为一个是李香君一个是侯方域/而我山东老家的蝴蝶们,要比它们敦厚些本分些/那里的蝴蝶不会唱戏做诗,却能背诵《论语》”。巧妙的比对尽显对于审美意象和时空观念的语言驾驭能力。排列的诗行又不仅仅是汉字的罗列,而是诗人整个的身心感受和体验的写照。
路也写浙江的诗同样如此,引发了久居这块吴越之地的诗人和批评家的热切关注。在路也和笔者都参加的2007年9月于浙江海宁召开的徐志摩、穆旦诗歌研讨会上,前浙江省作协主席黄亚洲曾称路也是浙江山水之美的当代发现者和抒写者,老家在闽地的谢冕先生称路也是新的诗美的细腻的营构者。地理的江南变换成了文化的江南,江南原本就具备的诗意和自由,经路也的描写而变得更加朦胧美丽。烟云缭绕的江南,风情万种的江南,让人放松身体又放松心灵的江南,无论那农家味儿浓厚的“江心洲”,无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仅存的“鸡鸣寺”,无论斑驳陆离的金陵古城墙,还是越国之地杭州、临安……都在路也的笔下化作了无可复制、无以复加的美。这种美不仅仅是地理的描写、自然美的发现,而且浸透着绵长的历史情怀、感伤意味。组诗《浙江地理》里的那首《竹子》(2007年7月)这样写道:
最早历史写于竹简,竹林下的文人叫竹林七贤
还有一种爱情就叫青梅竹马
竹子上面刻写着一个民族的皱纹
竹子裸露出骨头关节,是为了长得高和硬
不开花则已,开一次就拼了性命
这片土地上长出竹子品格的人:鲁迅、秋瑾
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高雅形象在路也的笔下化作了历史和现实交汇的沉甸甸的记忆。一个属于江北女人的豁达,与江南的婉约有了一次次对话,诞生了如此优美与崇高相交织的美丽。易于让人感伤的江南在路也笔下可以化作令人心跳加快的情诗丽词,充满深邃的境界和开合自如的放达。路也写江南、写江心洲、写浙江的诗,往往激发起我这个在这吴越之地生存的齐鲁人对于更富诗意生活的向往;也令常年辛勤劳作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受了一种不曾瞩目的美,有时九曲回肠,有时轻灵雅致,有时温婉细腻,有时韧性十足,有时又大气磅礴。这是因为路也连接了江北和江南,打通了北方和南方,贯穿了地理和文化,尤其融合古典诗境和现代生活的缘故。她的江南不但是她眼中的现实的江南,更是人文的江南。如果诗人探访她的同乡李清照避乱时期所居住的金华八咏楼,作为路也也是李清照的同乡人、现居浙中的笔者相信路也一定会写出更美更妙的诗来,或关于浙江的越国江南,或关于避居江南婺江边的李清照……路也在一篇随笔里写出了她作为诗人的价值观,即她赞同她在美国结识的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2005年普利策奖获得者特德·库塞(Ted Kooser)“诗意生活”的主张。写作和诗意生活应该是融会一体的。这不但是一种价值观,而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试图冲出非诗意生活的艺术态度。虽然有时候路也任性地要拒绝江南的“美”,并认为那种李清照式的“寻寻觅觅寻寻,凄凄惨惨戚戚”的感受并不一定是“必须的”或“必然的”美的,比如害羞或许还是后天文化养成的禀性。即使“像刘姥姥刚刚从大观园里出来一样,落下一个言必称美国的毛病,发高烧似地表达对那个国家的喜爱,认为美国的月亮就是圆”的路也,在写到美利坚和北美大陆的时候,总使人感到隔而不畅。而一旦触及地理中国、文化中国、诗意中国比如齐鲁大地、江南水乡,她的笔下就呈现出契合融洽的汩汩清泉般的诗句。即使那些写出访美国的诗,其遣词造句,其笔墨营构,其意象意境,无不带有在中国诗性文化当中浸泡过的氤氲之气。
或许,“诗性智慧”一词可以用来概括路也的诗性思维方式。只要是经过她的审美感官加以感受,她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没有生命的便好似长了翅膀而拥有了飞翔的生命力;没有思维的动植物便宛如人间的精灵而平添了卓越的想象力。这是路也关于地理江南和文化江南的诗作给我们的诗学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