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趺跏而坐的身体在虚空中忽而旋转、忽而上下沉浮,仿佛一只断裂了翅膀、随浪漂浮的蝴蝶,而他那浩瀚无穷、深不可测的力量凝聚的气流,便是那广博无垠、深邃而温柔的沧海。
良久良久后,直到那阵控驭她身体的强大气流渐渐淡弱下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她的身体才终于平稳地落回了身下的竹簟上。
她又闭目稍稍等待了一刻后,才终于再度睁开眼来。然而,她的脸色却是陡地一变——
但见对面男子的额前虚汗淋漓,苍白的脸上已褪尽了血色,隐约浮动着一层宛若濒死之人一般的诡异黑气。
“文……”仿佛猝然意识到什么,未出口的音节戛然鲠断在舌间。冷汐昀脸色微微一白,而坐在她对面的青衣男子此刻已疲惫地阖上双眼,开始运气调息。
冷汐昀没有再说什么,开始四下打望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这是一间陋室,屋子是由碧冷的修竹搭建而成的,屋内的一切陈设和器物也一应是由竹木所削制。
这般清寒而萧寂的颜色……宛如,此间的主人留给她唯一的印象。
虽然……他与文斌生着同一张脸,然而,她是无论如何也绝然无法将他、与那个温柔明净的少年联想于一处啊。
室内正陷入某种微妙的沉默之际,就听一阵足声在屋外响起。冷汐昀下意识地回眸望去,便见那位久违的白衣世子正推门而入,见她已然醒转,少年满心的喜悦之情登时溢于言表。
“冷姐姐,你终于醒了?你可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多亏柳先生神通无量,卜知你将有危险,当即施法、带我和封大哥从帝都赶往相救!”
禁凌雪自顾自地解释着,然而正感激地望向一旁的青衣男子时,面色却不由得一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去,抬手摸向对方虚汗淋漓的额头,诧异而关切地问道:“柳先生,您怎么啦?”
然而,青衣男子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睁开眼来,目光看向门外,轻声吩咐:“无痕,你进来。”
他声音极轻,仿佛一缕缥缈的叹息。然而,在他话音方落的一刹,便有一袭白色的风掠入室内,身形凝定之时,现出一个持剑而立的白衣男子。
“无痕,“青衣男子看他一眼,淡淡吩咐,“你先带阿雪出去。”
“是,先生。”封无痕并未多问什么,只是垂首低应了一声,便转身搂住禁凌雪的肩膀,朝他微微一笑:“好啦,你日夜挂心的冷姐姐已然无恙了,现在柳先生要跟她说几句话,我们就先不要打扰他们啦!”
禁凌雪轻轻点了点头,最后回望了冷汐昀一眼,那安静的眉眼下、却闪露出一丝不解与疑惑。
直至与封无痕步出庐屋外,二人沉默地走入庐屋后院的那片花圃中——那些花草被柳先生施了法术,尽管眼下暮春已过,满园芳菲依旧袅娜绽放于葱茏林木间,每每一入这里,便犹如踏入了一片永无四季的世外仙境。
“封大哥,“白衣世子并没有转过头,只是遥望天穹里那轮清冷的弦月,喃喃问,“他们……是认识的吗?”
封无痕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叹气道:“谁知道呢?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那都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不是么?”
“可是,我总觉得……”白衣如一痕落寞的风,在满园芳菲里寂寞地飘动。少年眉梢揽愁,唇间轻轻逸出一缕叹息,“我看他们凝望彼此的目光,就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又……隐隐像是……已经认识了几生几世、几千年那么漫长……”
“好啦,阿雪……”封无痕轻叹一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若有深意地低头看了他一眼,温声相劝道,“无论他们相识与否,那位冷姑娘与你……都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么?”
仿佛听懂了封无痕的言外之意,禁凌雪黯然垂下双眼,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灯火幽微的房间,在花影中静静抿唇,良久再无一语。
幽静的庐屋里屋,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瞳宛若两泓古泉,正沉静地凝视着对面的少女。
咫尺间的那张脸孔,分明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然而那双清明的眼睛却沉静通透得瘆人,透出一种清冷而疏离的气质。
然而这样分明冷漠、又似是深情的注视,却与那个人在沙漠中的最后一眼凝望是那样的相似。
“你是……这个时代的……他吗?”沈默了许久后,冷汐昀苍白的唇边终究只是低低挣扎出这样一句话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杳溟的另一个时空里,空洞得可怕。
“是的,我是他的前世。”青衣的先知如是颔首应道,目光定定凝视着她,那双沉沉黑瞳里似乎怀藏着某种复杂莫辨的情愫——然而只一个眨眼间,便又令冷汐昀忍不住惊疑:对方方才那一霎间的微妙神色,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只见他屈指默算了一下,“他是我的第六十六代转世,出生于七千年后的朱曜纪两千七百三十五年。他与你做了九年同窗,并与你在十四岁那年,确认了恋爱关系……”
冷汐昀怔怔地听着对方这番精确的陈述,一时间讷讷说不出话来。
“而你十五岁那年,很不幸……在你身上发生了一场悲剧……”他顿了一顿,眸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悲悯之色,微微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而说道,“你为了疏远他,在初中毕业后,便转去特种兵培训学校——你们自此逐渐断了联系……
“两年之后——也就是在你十七岁那年,你的上司为了夺回祖国的领土,将你从特种兵培训学校和间谍部队的两千多人里抽调出,派往隔邻省做间谍,命你色诱侵略军驻该省总督,从而窃取情报,提供给你的上司部队,让他们逐渐夺回失去的领土。
“然而,在你执行刺杀总督任务的最后关头,却被他识破了你的计谋。在你身陷危难之时,你的上司舍弃了你,而将你从绝境中救出的人,是……”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微微叹息道:“你的前男友——许文斌。”
“你、你究竟是谁?”听着自己生平诸事从这个七千年前的人口中这般准确无误地叙述出来,她的语音忽然间颤抖得不能自抑,目光中充满戒备,惊疑不定地瞪着他——他那样悲悯的目光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针芒,悉数扎入她心底,牵出久违的隐痛和淋漓的鲜血来。
“在下姓柳,名千寒。”青衣的先知静静颔首答道。
柳千寒?那个曾在关于胤末历史的诸多著作中一闪而过的、世人不辨真容的传说中人物、大胤的末代国师,那些传奇笔记中对他的描述莫衷一是——“仙”或者“妖”、抑或只是一个山中老人,种种说法均不可考,此人最终只在那个属于群雄逐鹿的时代里留下一个模糊的面容……然而,她即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是……竟会是,许文斌的前世——她自幼梦境里所见的那个吹箫人!
心中思绪纷纭之时,她依旧只是惊怔地摇着头,双眸中闪烁着无法置信的光:“那,你的身份是……”
柳千寒淡然答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占星师和灵法师而已。”
“不!”冷汐昀仍是不可置信地轻轻摇着头,喃喃否定着他的话,“那你怎么会知道……”
便见柳千寒依旧神色自若,仿佛猜晓了她心中的疑虑一般,从容答道:“那是因为,前世与后世间的相互感应……”
“不!你骗我!你分明还没有死,怎么可能会转世为人!”冷汐昀踉跄地从身下的竹簟上爬起身,步步向后退去,拼命地捂起双耳,惶恐地摇着头,怒视着他,嘶声道,“谎言——这一切全都是谎言!”
大概是听见了二人在里面的吵闹声,屋外的禁凌雪不顾封无痕的劝阻,冒冒失失地闯入房里来——他尚不了解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讷讷问道:“冷姐姐,柳先生……你们在吵什么呀?”
就见绯衣少女此刻只是苍白着脸,目光彷徨,对他的问语声听若不闻;而柳千寒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叹息着吩咐道:“世子,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请你还是先出去吧。”
然而,禁凌雪这次却并未听柳先生的吩咐。他咬了咬唇,低垂着眼睫,缓步走至冷汐昀身前,小心翼翼地劝道:“冷姐姐啊,其实……这次,当卜知你出事的消息后,柳先生便立刻施展‘神行遁影’之术,带我和封大哥前去离国王都青昴城救你了……”
少年柔柔的话语声里,透着几许伤感和怜惜:“当你从城楼上失足跌下、柳先生抱起你之时,你都已经快没有了气息……连三魂七魄也将消散。是他在重重官兵的包围之下救出了你,并立即施展‘神行遁影’术,将我们传送回这里的……”
冷汐昀怔怔听着白衣世子的描述,昨夜的一切仿佛再度重现于眼前——当时那模糊的情境,反而在回忆中变得历历清晰……连同,那个坚实怀抱的温度。
一种久违的悸痛感仿佛纎尘一般自心底泛起,让她望向对面男子的目光渐渐变得惝恍迷离。
少年缓慢的叙述声还在继续:“我们返回这间庐屋后,柳先生便立刻请封大哥在屋外护法。他在里间点起七星灯,为你施展‘续命之术’,用了整整一日一夜时间,才重新凝聚了你的三魂七魄、并修复了你五脏六腑所受的严重内伤和外伤……可是,冷姐姐你知道吗?”他停顿了一下,语声微颤道:“我们此次见到柳先生时,他的身体原本便已经很衰弱了。而这些高深法术,都会耗损他自己很多年修为的!”
“……禁凌世子,请您别再说了。”就听柳千寒有些疲惫地阖目叹息,摇头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续命之术’?”这是在古远的传说中才曾听闻过的玄奥术法,在她生活过的那个年代,世上已无人通晓此术。
冷汐昀目光微微抬起,移向一侧的床头上、那盏明昧闪烁的鎏金錾刻七连枝莲纹铜灯——那,便是传说中的“七星灯”吗?此刻,那盏古老的七星灯已悄然熄灭了最后一星余光,黯淡的白色灰烬颤了一颤,终于无声地弯垂下来,坠落在地。
心神惝恍间,冷汐昀竟忽似觉得:此时此刻,她过往一直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悄悄奢盼着、憧憬着的那个“梦”,也仿似这盏七星灯一般,熄灭了最后一丝温度与光亮,败成了灰烬。
一时间四下寂然,唯有六月的夜风从竹窗里萧飕吹入,似在七弦琴上轻轻划响的、某种哀婉深邃的音韵,在寂静而窒闷的空间里错落起伏着。
“阿雪,你先出去吧……听话。”无边静默之中,柳千寒终于再度低声催促了一遍。
禁凌雪莹莹闪烁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冷汐昀身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望了一眼青衣先知此际满脸漠然的表情,终于沮丧地耷垂下脑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步出这间朴素的庐屋。
耳听禁凌雪的足音渐渐远去后,冷汐昀的目光终于渐复清明,再度缓缓启口,冷然问道:“柳先生,您好像还没有回答小女子方才的问题。”
柳千寒叹息一声,依然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