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大通的先知柳先生,可否告知我这个愚昧的小女子:既然您还未死,又为何会有轮回转世一说?”冷汐昀极力平静地问着,清冽的眸子里陡然迸射出一阵寒光,一字一句地挑衅道,“莫非,伟大的柳先知您——早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是的,她这番问话并非毫无凭据:在方才柳千寒为自己施展“续命之术”之际,她便已隐隐地感觉到,从咫尺处的人身上依稀漫散开的、那种极为强烈的寒凛之气。仿佛,坐在她对面的那人不过是一尊人形冰雕;又或者,早已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在她这句咄咄逼人的问话出口的一刻,对面之人的身子仿佛不易察觉地轻轻震了一下,继而缓缓睁开眼,沉静双眸再度望向她——
看着眼前这个清丽逼人的少女眸中那犀利的冷光与凄静面容,他的眼底忽然闪露出一抹奇异的赞佩表情,混杂着一丝感叹。
这个孤寂而深情的少女啊……在七千年前,那个娇怯的女孩,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地躲藏在胡杨树后,用那双清澈得仿佛天际不染片翳的云朵般无瑕的眼睛偷偷凝望着自己。然而,在经历了一万年轮回的劫数后、在经历了那坎坷多舛的十八年人生后,今日的她,终究成长为今日眼前这个冷漠刚强的女子了么?
然而,仿佛他适才的反应隐约证实了自己心中本不敢确定的那份猜疑,冷汐昀没有再逼问下去,清丽的容颜却霎时褪尽了血色。
她薄唇轻颤,停顿了一瞬后,终究只是沙哑着声音、问出一句:“他……知道你的存在吗?”
“他并不知道。”便听柳千寒淡淡地回答,声音里仿佛也含着一缕微不可辨的叹息,用那含着某种奇异哀伤与歉疚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少女,缓声补充道:“这其间的因由太过复杂,一时间我难以向你解释清楚。不过,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一件事——由始至终,许文斌都并未继承我的力量,也从未记起自己的使命。”
这样啊……不知为何,冷汐昀闻言竟蓦地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禁地浮起一个微弱的笑容:那么至少,那九年来相处的时光、还有他对自己的爱恋,都是真实的,而非是命运织造的谎言罢?
然而,她心中还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疑虑——这些日子以来、始终纠缠于她心间的疑惑——一个无法被忽略的疑问。只听她迟疑着问道:“那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他还活着与否,其实并没有区别吧?”柳千寒摇头苦笑起来,望着她的目光中似蕴有某种深意,“孩子啊,此刻距你生活过的年代,已经相隔了七千年啊!”
“七千年……”冷汐昀茫然地低喃了一句。
“是啊,七千年——七千年是什么概念?即便在你离去的那个时刻,他尚活着,但是,对于七千年的时光洪流而言,他死去化为一堆枯骨,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罢了。”柳千寒的语音清寂杳远。
“……”闻听此言,冷汐昀但觉一阵刺骨的幽寒透心袭来,几乎穿透了她的心房。她脸色刷地惨白下去,一时间仿佛连气息也窒住了一般。
她的眸光急遽变幻着,半晌后,突然颤声追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他此刻——不,是七千年后、在我们分别的那个时间点,他并没有死,对不对?至少没有那样不明不白、毫无意义地死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荒漠里!”
柳千寒默然片刻后,终于颔首答道:“是的,他还活着——在七千年后、你们分别的那个时刻里,他活了下来。”
冷汐昀目中闪烁着一丝怀疑:“你……当真没有骗我?”
“我不必骗你。”柳千寒坦然道,“诚如你所说——你此刻已经平安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完全没有必要再牺牲他。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转世之身,我也希望他能够在那个时空里获得幸福——如同普通人一般,平安幸福地结婚、生子……”
“……”冷汐昀顿时沉默了下去。良久后,只见她忽然有些萧瑟地一笑,“是啊,忘记我,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好女孩——跟她结婚、一辈子好好待她、将来膝下儿女成群……”
“膝下儿女成群……我也希望,他能够幸福地终老。”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乌澄的眸子里却渐渐漫起一圈氤氲的水雾,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变得微不可闻。
柳千寒出神地听着她这番梦呓般的低语,仿佛一瞬间联想起了某一段遥远的往事,眸中悄然掠过一丝常人难以解读的叹息之色。
“还是这么傻啊,孩子。”他缓缓自竹簟上站起身,徐步走向她,眼神温和却虚渺,其间仿佛隐隐流转过某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愫。只听他轻声感叹道,“你希望他得到幸福的归宿——那么,你自己呢?”
“……”冷汐昀再度陷入了某种沉默的思绪中。她怔怔看着缓缓向自己走近的、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他此刻正用一种奇特的神色凝视着自己。
残烛明灭,陋室清寒,那一剪青衫寂寥如斯、寂寞如死,却让她仿佛已死寂许久的心,突然间又再度泛起了波澜……在某个看不见的旋流里,隐隐有巨浪翻腾。那种感觉,令她窒息而狂乱。
她强自镇定心神,冷声质问:“你究竟有何企图?你召唤我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柳千寒面色平静地面对她这一连串的尖锐质问,眸中神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旋即淡淡反问道:“……在七千年后的罗泊尔沙漠、那边枯死的胡杨林中,你不是都已经回忆起来了吗?”
冷汐昀微微一震,当日在沙漠里所看到的那些凌乱而破碎的影像、以及昏迷在地宫中时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此刻又再度联翩涌上脑海——
“要获得新生,延续吾族的力量,我们唯有轮回!”
“……今日以身相祭,以血盟誓:吾等定当助王与圣女完成今世未竞之使命,令吾族之永恒圣城降临凡世,解救吾之族人脱离苦海!吾魂不灭,此誓不改!”
“孩子,留在我的身边吧?”青衣的先知眉目不惊地看着这个孤独无依的少女,语音低沉而柔和,双手再度缓缓扶上她纤瘦的肩头。
“不……”她下意识地脱口喃喃,双足再度向后退去一步。
“留在我的身边——在去执行我们的使命之前,我会给你一份安宁与幸福——你不是已默默企盼了它几千年、甚至上万年了吗?”柳千寒柔声叹息,修长手指轻轻捋起她的长发,看它们从自己指间如丝缎般流泻滑落。他清寒如玉的脸上缓缓泛起一个柔和的笑容,继续出言蛊惑——然而,他清介的眼底却是一片至诚。
冷汐昀轻轻摇着头,微微冷笑道:“您以为您真的完全了解我对他的感情、以及他对我的感情吗?——不,您不是我的文斌,这个世上,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许文斌!我们之间整整九年相知相伴的感情,又岂是您这尊完全没有人性的‘神’,能够懂得的?”
她快语连珠,飞速地吐出这串冰冷的话语后,对面那个人似乎骤然陷入了沉默中。空气里一瞬间静窒得仿佛能听得见窗外的微尘在屋檐上破碎的声音。
那短短的一瞬,竟漫长得犹如一整个世纪。
在那一世纪的流光中,他寒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某种常人无法解读的伤感在沉淀,却在浮出水面的一刹那碎裂为杳昧的幻影,再难分辨。
他缓缓开口之际,声音依旧是清冷而淡然的,仿佛这尊神祇原本就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与软弱。
“是的。我早已不是人,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更加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与软弱——就如同,七千年前,那个伤透你心的无情的祭司……”他轻轻叹出一口气,唇角闪过一个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的笑意,“茱儿,你难道不是应该从很早起,就已经清楚了解这一点了么?”
“……”他此语仿佛雷霆般劈落在少女的心头。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如春风拂过冰河、悄然划过她心头,顿时开启了许多已被尘封的往事——那些记忆里的景象是那样的杳漠而熟悉,宛如……轮回之前的浮光残影。
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一世纪的对视中,她甚至可以听见星河恒沙、风中微尘碎落在寂静穹野里的声音……最终,她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却恍如失去了焦距一般,茫然没有着落,“我的那些同伴……”
“过早了解到命运的流程,只会徒然增添痛苦而已。”柳千寒微微苦笑着,将右掌缓缓抬起,抚向自己左胸的心脏部位——然而,那里却没有丝毫的起伏,仿佛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他的声音平静而轻缓:“只要,你还记得——那生生世世铭刻在你的骨肉灵魂中、融化在你每一寸血脉里的誓言……”
冷汐昀娇躯一震,刹那间如蒙电击。
是啊,那誓言——
那永生永世的轮回啊,在天与地都失去色彩的地方,七个祭司的声音穿过了时空的滚滚洪流,清晰地回响在她脑海里——那一幕幕投射在她脑海中的影像,犹似木槌击打着皮鼓……那如同战鼓震动般轰鸣不绝的声音,竟是久久无法平息,仿佛……对一个背叛者的严厉提醒与叱责。
一个种族的重生吗?
不,它将迎来的……是另一个种族的灭亡吧?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一万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稚拙的少女祭司——她是冷汐昀,是来自朱曜纪的冷汐昀!是这片苍华大陆上一个渺小而平凡的生命;而即便只是这样的渺小和平凡,她也有自己的情感坚守、她与这片大陆上成千上万的人类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个誓言,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帮你的——死也不会!”她用生平最冷漠的声音丢下这样一句,便蓦然间推开了房门,转身疾奔出去——她奔逃得那样急、那样的快,就仿佛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恶魔在追赶着她一样。
“冷姐姐!”守在门外的禁凌雪见状,面色登时一变,立即纵足追了出去。
柳千寒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那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为屋外凄迷夜色中两个微漠的黑点——一阵料峭的夜风从窗外迎面拂来,吹动起他瓷青色的衣袂。
“柳先生?”在这犹如时光凝滞般的寂静之中,封无痕疾步抱剑入屋,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青衣的先知竟仿佛没有分毫的觉察一般——那一瞬间,封无痕清晰看到:这位神通无量的先知唇角无声地牵起了一个苍凉的笑意。
整座庐屋以及屋外那大片空荡荡的竹林,仿佛灰茫茫的大片荒芜的沙漠,将他的眼神也映照得苍凉而荒茫,宛若一片没有颜色的雪。
他的双眼可以洞穿过去与未来,洞悉所有人内心里的秘密……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过他,他也从不允许有一个人真正走入他的生命。
然而,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寂寞呵……
七千年前,那棵胡杨树下、那个夜夜听他吹箫的少女的容颜依稀还时而在他眼前浮现——那个孤寂而深情的少女,用她的纯洁、用她的爱与生命,钤印成了一个无形无质的诅咒,让他竟是生生世世、都无法规避与解脱……
那才是他毕生最深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