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呛人的浓烟与烈焰的烤灼之中,她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有所不适一般,唇际只是缓缓滑落一个凄涩的笑纹,笑容凄静。
心中那一点点期待的火苗渐化作失落、绝望——这其间过程似有一世纪那般漫长。而在这一世纪的流光里,她的心已在烈火里一寸寸黯然成灰、败落殆尽……
“先生……”望着头顶那簇正在不远处怒放的火焰,禁凌烨挣扎了许久,终于禁不住转头望向身后的青衣先知,出声催促道。
然而,但见那位青衣男子眸中神光沉浮变幻着,却始终未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衣袂也不曾曳动一分一毫。
“他……居然来了吗?”只听他轻声喃喃着,眉心微蹙,衣袖下的手指无声地迅速拈动着,似在卜算着什么,唇间发出梦呓般的低语。
“那个远在彝国的人……怎会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事?他怎会认识她,又为何会来此救她?莫非是——”
那一瞬,不知是否是幻觉,在细细簌簌漫天飘落的雪声中,似有得得马蹄声遥遥朝此而来。
猝然之间,灵识过人的先知仿佛比常人提早察觉到了什么,霍地回过目光,朝身后望去——
是的,那是两匹白马,相继从远方飞驰而来,一路长嘶声不绝。当先一匹毛色鲜亮如雪的白马背上端坐了一个紫袍少年,一抹黑巾蒙面,披一身紫貂裘氅,腰系玉带,衣饰华贵无比。少年一头纯金色的长发以一条朱红色丝缎束起,泰半垂散,披拂及膝,随着奔驰之间,金发与紫袂一起在风中飞扬。而他身后,依稀可见,一个身穿鹅黄色暗花细丝褶缎裙的少女正紧随其后,策马疾行。
见后方传来异动,月曜当即断然一声令下,天摩教的白衣教众们相继上前,数百人呈围合之势,顷刻之间,便在人群外围筑成了一面人墙屏障。
不远处的离国新君襄绎瞥见这边的异状,也霍然站起身来,遥视着那个突现于刑场、气质超卓的紫袍少年,微微蹙了蹙眉,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冷汐昀此刻业已察觉到了异状。她眸光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波动,遥望远方——却被烟尘烈火遮弥了她的视线。
然而,她朦胧的视线正隔着火光,注望远方的下一瞬,便听人群之后,忽地响起了一个低沉轻柔的男子语音、朗朗传入她耳中——
“美丽的东方仙女啊,究竟是什么人,狠心让你独立于风雪之中,让你华丽的羽衣沾染肮脏的火焰与尘垢?”
他语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中便再度掀开了一阵哗然喧波。
就见与那女囚说话之间,那紫袍少年已在马背上挽弓当胸,箭头凛凛,直对准被高缚在火刑架上的少女。
然而,那个紫袍少年的声音,竟仿佛带着某种隔世般杳溟的熟悉感,令冷汐昀心头莫名地微微震颤了一下。
此刻虽身在他锋利的箭头下,冷汐昀倒不觉如何惊怕。炽热的火焰正贪婪****着她的脚趾,深邃的灼痛从足底传来,迅速蔓延至周身。而冷冽的雪风正烈烈吹舞着她的长发,那袭微微蜷曲的乌丝在风雪中犹如海藻般波荡涌卷。
她静默了一刻后,终于在艳艳火光之中,清晰而响亮地回答道:“因为这里的人们说,我是会给此世带来灾劫与噩运的九幽魔女!”
她话音落时,就听“簌簌”几声疾风破空之响里,那两匹白马瞬间已至执刑的神坛下。
而同一时刻,五支连环利箭已分自冷汐昀的四肢与腰间擦掠而过,箭矢坠地之声中,那交缠绕结在冷汐昀身上的几条粗大麻绳应声脱落——在他箭锋激绕起的强大气流下,灼噬她身体的烈焰也倏然萦身而灭。
包围住神坛的王宫侍卫们与天摩教的白衣弟子们此时皆惕然一惊,纷纷挎弩拔剑,雪亮的锋芒齐齐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
而那紫袍少年此刻已在神坛下霍然勒止马步,抬起那双一蓝一黑的奇特瞳眸,定定凝视着火刑架上的少女,朗然笑道:“那么,魔女是否应该与魔王的儿子在一起呢?”
冷汐昀睁大了美眸,怔怔看着他,仿佛一瞬间尚未理解过来他言下之意,就见那紫袍少年已霍地纵腾而上,几个起落间,身形便已稳稳降至神坛之上。
周围的天摩教弟子与王宫侍卫们喧哗之声更甚,纷纷手持刀枪,森然雪亮的兵刃齐刷刷包围住二人。
然而,那紫袍少年只是将宽大袍袖微微一招,一袭长索便蓦地自他袖底飞荡而出——一瞬间,从那少年身上汹涌勃发出的凛冽杀气,令周围众人均皆不由自主地一震,一时间神坛下人喧马沸声嘈乱嚷杂,却无人敢踏上前一步。
但见那紫袍少年目望火刑架上的少女,缓缓舒展开双臂,朗声说道:“美丽的东方魔女啊,不知您可愿相信在下,将您珍贵的性命托付予在下?”
顿了一顿后,未待她回答,那少年便柔然一笑,一字一句道:“美丽的魔女啊,在下已解开了囚禁你羽衣的魔咒,现在就请您跳下来吧——来我的身边,我将用我的生命守护您。”
冷汐昀怔怔垂眸看着这个言辞轻挑的西域少年——听他说话的口吻,应当是个来自西方的少年吧?然而汉语竟能够表达得如此纯熟流利,没有丝毫的滞涩与变调。
冷汐昀顿时哑然失笑。
茫茫雪色之中,在熄灭了火光的刑架上,隔着数丈距离,定睛俯视而下,此刻的她看得清楚——那个少年的双眼并非是中陆人的纯黑色,也不是西域人的深蓝色:他的一只眼睛犹如海水般湛蓝澄净,一只眼睛却如夜一般漆黑幽谧。蓝色的那只眼瞳中,泛动着某种妖异魔魅的光泽;而黑色的那只眼瞳里,却充满了某种宁静、神秘、而令人安定的气息。
阴阳妖瞳!
那一瞬间,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电闪而过。
她静静垂眸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依稀之间,竟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熟悉,然而,一时却又回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曾在何时、何处看见过……
只是短短一刻的对视之后,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瞥向身形隐匿在人海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那抹青影——然而,只是一瞥之下,少女的目光便即撤回。她在风雪中眨动双眸,迅速掩去了眼里那一霎间涌溢的、激烈而克制的波澜。
就见她面容凄清地一笑,淡然问向身下那少年:“若然我此刻跳下去,你又是否定能够接住我?”
那紫袍少年也笑望住她,柔声答道:“倘若我美丽的魔女不跳下来的话,那么您曼妙的身躯,只会在俗世的狱火中灰飞烟灭;而您美丽的容貌,也只会沦为那些愚蠢世人的祭奠。
“而您——何不如给我一次机会、相信在下?”
他话音甫落,就见双足仍静立在火刑架上的绯衣少女,已在风雪中缓缓舒展开自己的双臂——她没有答话,只是沉容静视着身下的紫袍少年,向他微然一笑。
旋即,少女菲薄的身体骤然脱离了容身的木架,仿佛一叶飞羽,自高空中纵足跃落——
那一瞬间,围观的众人——无论是帝都里的官员百姓、还是天摩教的白衣教众,均皆情不自禁地暗暗屏紧了呼吸,看着那只凤鸟缓缓舒张开她的羽翼,无声地降落凡尘。
而未接踵,那紫袍少年已蓦地纵空而上,衣袂凌风飘张,宛如惊鸿入云,在虚空中轻轻接住了那袭菲薄轻盈的羽衣。
四眸无声凝视,仿佛一刹那,又仿佛一万年后,便见一缕极其微弱的笑意缓缓自少女的眸底散开,犹如融化了封冻千年的冰层。
那一霎间,她仿佛听见那个紫袍少年柔和而低沉的声音在耳旁轻轻问她:“姑娘,跟我去西方的彝国吧——从此以后,我们相依相扶、逐鹿天下,共同建立属于我们的新王朝。”
紫袍少年唇间绽出的每一字,都似乎透着某种极其魅惑的魔力,让少女平静已久的心亦不禁微微一震。
随着那句温柔的耳语,他的呼吸穿透了那方遮面的黑巾,擦拂着她的发梢,带着某种寒冷冰凉的气息……依稀间,竟有些像某个人呢。
话音落时,二人身形一沉,已稳稳落于地面。
一直在旁默不出声的白衣的月曜使此时神色骤变,手腕一转,猝不及防地发出一掌,凌虚向二人轰至。
随那掌势,一蓬若有若无的白光自她袖底透出,朝二人厉飚而来!
然而,紫袍少年怀中抱着那女囚,身形只是随意地轻轻一旋,便已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猛毒的攻势。
“你们快走!”便在这一霎,就听前方陡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叱喝,一个黄衣少女从围观人群攒动的头顶蹑空而来,双足在半空中联翩几个纵腾,衣袂翩飞,飘然降至高台上。那少女身形清窈,紫眸如星,同样一抹纱巾蒙面。
就见她挺身上前,拦阻在三人之间,面朝月曜等人,厉声喝道:“你们的对手——是我!”
然而,就在紫袍少年抱着冷汐昀转身的一刹,冷汐昀已在他怀中微抬起手,衣袖凌空一拂,紫袍少年遮面的那抹黑巾便应手而落——
黑巾之下,是一张人间任何词藻都无法描摹形容的、俊美无俦的面容。
仿佛佛陀寂灭前的一霎间,在莲池中所映照出的,那张他生平最为满意的脸孔。
又仿佛魅惑众生的邪魔在阳世幻化的,那幅最精致无暇的容貌。
悲悯、恶毒、温存、邪魅、慈柔、阴鸷……种种神态,在他那双神秘而疏离的眸子里幻化汇聚,仿佛沉淀了一整个大海的深沉;又宛若无间地狱里凝聚的幽火,销魂地烧蚀着你的每一寸骨骼、血肉,与神经……
那是一种足以颠倒众生的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