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澈此刻脸色早已惊变,怔怔看着这位父皇生前最忠心的臣仆、自己幼年时代刚即位时起便最信任与尊敬的功臣,一刻的失神之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帝王风度,连忙跃下丹墀,箭步奔至他面前,亲自用双手将这位老臣扶起,动容道:“沙将军年事已高,就应该在府中好好休养才是,怎还来上朝?”
沙江闻言涕泪纵横,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紧紧攥着澹台澈的袍裾,垂泪道:“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关心……可是,可是臣深受皇恩,如今国难当头,臣不敢当只缩头乌龟啊……”
他又咳嗽了两声,拂袖拭泪道:“想当年……老臣尚为懿德先皇带兵征战之时,诸国可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啊……但是眼下呢?咳咳……我们如今……如今受尽那些诸侯国的欺凌,试问,吾堂堂大胤……宗主国威严何存啊!”
他用一把苍老虚弱的声音,一字一句发出义愤填膺的质问,令荒疏朝政已久的帝王不禁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双眸——在面对这位先后服侍了四代帝王的老臣那坦荡磊落的目光之际,这位作为名义上几乎统治着整个苍华大陆的主人的帝君,竟是不敢应答。
但听沙江语声稍顿,旋即又怒指着满殿诸臣,目光凛冽得竟不像是一个久病之人。
他厉言斥责道:“你们……你们身为我天朝重臣,眼看着如此有辱国体之事在眼前发生,竟然还能这般麻木吗!咳咳……”
澹台澈听言,略略沉吟了片刻,眼底渐渐现出一丝喜色,故意提大声量试探道:“莫非,沙将军也赞同召开这场修罗令大会吗?”
就见沙江颤巍巍地俯身拜下,慨然谏言道:“四方来朝,本就是天经地义,还望皇上三思!”
范逸闻言面色微变,还待劝阻:“皇上,非是臣长敌人威严,而实在是眼下局势……”
“范大人不必再多言。”澹台澈淡淡打断他的话,眉间已有几分不耐之色,他再度俯身将沙老将军扶起身,继而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朕心意已决:召开修罗令大会一事,就定在两个月后的次年正月十五!”
他断然扬声道:“三日内,朕要帖邀诸国国君——朕要那些势焰嚣张的诸侯国国主们,都睁大眼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天命所授的真龙天子!”
帝王威严沉雄的声音响彻整座昭寰大殿。而作为新受封的国师柳千寒,此刻依然默然立于丹墀之上的御座边,听着满殿议论声纷杂迭起,只是略略蹙了蹙眉。旋即抬首凝望着广殿之外、那片高高的蔚蓝色天宇,眉目间似乎凝郁了一层看不到底的忧色。
瞑色入高楼。今日方被圣上任命为殿前大将军的封无痕此刻一人一桌、闲坐在永安城最大的酒楼——醉兴楼里靠窗的位置。那柄被白布包裹的长剑横在他右手边,白衣的少年将军衣袂临风飘举,气质清雅绝尘、风神自若,引得周旁的富家姑娘们均不禁纷纷侧目顾盼,投来钦慕之色。
然而,这位殿前将军的视线却始终投向窗外,似乎在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上寻觅着什么。
“封公子,您要的酒来啦!”在他神思惝恍之际,小二已双手捧着一坛子酒,阔步来至他桌前,殷勤地为他摆放好酒杯,并拍开封泥、注满酒水,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客气的笑容,“封公子您请慢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请随时叫我。”
封无痕这才回过神来,收回飘移的目光,对那小二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轻轻执起酒杯,却滞在唇边、迟迟不饮。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而恍惚,仿佛在这醉人的月色里,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记得与她初相识,也是因为酒。
那年父亲过寿,家中来了好多客人,挤满了大堂和平日空旷冷清的后院。那些聒噪喧杂的人声素来是为他所不喜的,他便趁着人多的时候,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里,找到那瓶御赐的陈年滴风露,随即穿过络绎纷杂的人群,躲入跨院内一座假山后面,偷偷拔开了酒塞。
然而,他刚要张口喝时,手中却蓦地一空,那瓶酒已被从不知何处猝不及防伸过来的一只小手夺了去。他微微一愣神间,就听一个清凌凌的女音飘入他耳中:“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学人喝什么酒?何况还是这么烈的!”
那声音略透着几分稚气,听去却明脆甜润,如石涧清泉、翠竹滴露,听人闻之顿觉满心躁意尽退,心神也变得舒畅空灵起来。
年少的他登时转过身去,便见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裳的小姑娘,就那样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后的假山下,那小姑娘看去不过十一二岁年貌,却已出落成一个清丽绝尘的美人坯子,一头柔软的乌发在头顶绾成双鸦髻,以一对碧绿通透的竹钗簪起。这是帝都官员的府邸里常见的侍婢装扮,然而这身装扮倘若穿在别的姑娘身上,定会觉得平庸俗常,可是被眼前这个小姑娘穿扮起来,却显得清雅脱俗,更犹透出一份空灵自然的美态来,仿如雪山寒梅、宛若碧水芙蕖。
自小便从未与姑娘家有过过多接触的他,一瞬间不禁看得有些痴了。然而,那个小姑娘此刻却并未察觉到他正在注视自己,仍径自捧着那瓶从他怀里夺走的御赐甘醴,固执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宁死也不愿还给他的架势。看她那眼馋猴急的神情,想必她此刻也正对这瓶甘醴垂涎欲滴。
那女孩虽是一身丫鬟打扮,然而那双清透的湛蓝色眸子宛如琉璃般流光宛然,竟令人有种天降仙童般的错觉;她的站姿也不似一般的侍女那般卑微,竟透着某种深敛的、纵是富家小姐身上也难得见到的柔雅庄丽之态,眼波顾盼流霞,犹似千种流云交汇的梦。
或许是被她身上那种奇特的气质与出乎常人的言行举止吸引了,那年方从天山习剑归来、年仅十三岁的他,顿时对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兴趣。他记得自己当时故意挑了挑眉,镇定了一下心绪,开口回应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他面对那些同龄玩伴时一贯的挖苦语气,“嗬,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你居然敢叫我堂堂天山剑圣唯一的亲传弟子作小孩子?”
在洋洋得意地报上自己师承之后,以为对方定会被自己的“传奇身份”惊慑住,他故意转过脸不再看她,语气一转,装出几分不屑的神色,状似随意地问道:“还有,你几岁啊?你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还没我大吧!哪家的丫头啊,这么没大没小的?”
且料那小姑娘却不答他的话,秀颔轻扬,红润的唇畔轻轻抿出一个挑衅的笑弧:“要么,我们就打个赌啊?把各自的生辰写在地上,看谁年纪大,这瓶酒就归谁!”末了,她故意又补充了一句,转头飞给他一个踌躇满志的眼神,“——喂,我说封家的少爷,你敢不敢比啊?”
“好啊!”自幼聪敏过人的他,怎会听不出这小姑娘在用激将法激他?然而,他心下却发觉:这个偶遇的丫头个性实在有趣极了。他当即俯身在树根边上找出两块有菱角的灰色石头,将其中一块递到她手里,随即两人便自觉地相互背转过身去,趴在地上一同写了起来。
“天德八年六月初四。”这是他写下的。然而,当他写完转过头、看见那小姑娘写下的字时,差点便要跳起来抓狂——
那八个一笔一划、青涩却妍秀的大字,赫然是:“天德八年六月初三。”
“哎呀呀呀,很不巧哦!”似乎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一般,那小姑娘在他哭也不是、笑也不得的滑稽表情之下,神色自若地转身走至他方才留下生辰的空地上,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言笑晏晏地来到他身前,盈盈地垂袖敛衽行了一礼,随即毫不客气地将那瓶甘醴裹入了自己怀中。
“这么好的酒我就先拿走啦,多谢封大公子的款待。”一言未毕,那个身穿青裳的小姑娘便轻盈地转过身,一路分花拂柳,飘步奔出了这进跨院。
但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分明瞥见,她眼底那一抹极难察觉的、一掠即逝的隐秘笑意,仿佛心中诡计终于得逞一般。他心下立时恍然:原来,这丫头根本是心怀鬼胎,在算计自己!
“等等!”他略一迟疑,即纵足追了上去。
听见他迅步跟了上来,那个在前方一蹦一跳走远的小姑娘大概心知跑不过他,登时在长廊上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秋波斜乜,笑盈盈地揶揄道:“怎么了?莫非身为堂堂剑圣传人的未来封大侠,敢赌却输不起、这厢要食言反悔了不成?”
面对这个身份不明的野丫头如此嚣张无礼的态度,身为主人家独子的他却毫无火气,只是朝她抱了抱拳,学师兄们的样子行了一个江湖大礼,随即温和地微微一笑:“我自然不会对你一个小丫头食言……不过,既然你已知道我便是这府上的少主人,那么,你今日若是想从我家里离开的话,就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却白眼一翻,道:“本姑娘凭什么要将我的芳名告诉你这个不服礼教的纨绔少爷?”
“那好,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似乎早料到她会反问出这么一句,年少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胸脯,自我介绍道:“我姓封,大名无痕……那么现在,姑娘可以告诉在下你的芳名了吗?”
他问得婉转客气——这还是从小到大,一向豁达不羁的他第一次开口问一个姑娘家的名字。
然而他口吻虽然斯文有礼,但如此问法实则霸道之极,逼得她不好意思不回答。就见那小姑娘愤愤地咬了一下唇,终于一字一句道:“那好,你可要听好了,一定要好好记得哦——我,叫:霜、烨。”
清润甜柔的语音从她如花之柔的唇间一字字绽出,在他尚未缓过神来之际,那小姑娘便再度迈开小碎步、一径溜远了,直到她的倩影已渐渐没入大院内络绎如流的人群里、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听见从人群里的某个方向飘来她最后的话语——
“若是封大公子下次还想再请本姑娘喝酒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奉陪哦!”
那个声音娇俏宛然,透出几分揶揄的口气、却也依稀透着几许善意的亲切和好感——似乎,这个小姑娘也同自己一样,从此心中已将他当成了朋友吧?
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日她临去之际,他远远目送她伴着一个白衣上用银线暗绣着繁复藻饰、装扮贵雅、面容秀逸清俊、目光却有些懵昧痴钝的孩子离开府邸——她那袭素淡的藕荷色曲裙上,有点点粉黄色花瓣状的绣纹,随着她举步间衣褶荡漾,在春风里犹如无数蝴蝶般振翅起舞、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