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风平浪静。踏上苍华大陆的土地后,禁凌烨等不及歇息,便买了良驹,径直赶往帝都。
到达柳先生的住处已是三月之初,冬末初春之际。碧篁深处,冬雪初融,竹叶间打下层层轻白,微带着冰水,在暖日下晶莹闪动。
无论世事如何辗转递变,柳先生这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安静、清宁。
阿雪,姐姐……回来了。
吱呀一声,禁凌烨推门而入,隔着一炉炭火,她听到一声微弱而惊恐的叫声,“姐姐!”
“阿雪醒了吗?”乍听见弟弟的声音,她惊喜地绕过炉火,来至禁凌雪床前,就见那个少年依然紧闭双眼,轻皱着眉头,缩在被窝里……宛如一只受伤的刺猬。
原来是做噩梦了。
禁凌烨悄悄在他床沿上坐下,为弟弟掖了掖被角,继而伸出手,轻轻覆上他冷汗淋淋的额头,低语,“阿雪,姐姐回来了。”
此刻见他安然无恙,这一路上颠簸跋涉的辛苦,仿佛都已尽数忘却。
可是……她却不由得担忧起来——这孩子的脸上,缘何会现出这般痛苦的神色?
“阿雪?阿雪?”她轻轻拍着弟弟的脸,柔声,“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然而,那个陷入梦魇中的少年似乎已忍耐至极限,攥着被子的手握紧成拳,骨骼咯咯直响。
他唇齿紧咬,长睫剧烈颤动着,仿佛在奋尽一切力气,与魇魔对抗。
禁凌烨见状心口一紧,不由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他。
然而,身下的少年猛地躁动起来,终于脱口大叫出声:“滚开!都给我滚开!”
这声音、这语气,根本不像是那个平日如同温水般安静听话的孩子所发出的!
禁凌烨霍然站起身,焦急地抓住他的手,防止他乱动,声音轻颤道:“阿雪……你怎么了?”
“烨儿回来了啊。”便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自门口传来。禁凌烨慌忙转过身去,就见柳千寒青衫宽缓,正沉静立在门口。
禁凌烨连忙奔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柳先生,阿雪他、他这是怎么了?”
柳千寒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徐步走至床边,握起禁凌雪的手,将食中二指按在他左腕脉搏上。
禁凌烨就见一缕流光幻彩的灵气,正缓缓从柳千寒体内渡出,注入弟弟体内,令适才陷入梦魇中的少年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股力量……是时候觉醒了吧?”出乎意料的,她听见柳千寒在安抚下弟弟的情绪后,宛若自语般脱口喃喃。
禁凌烨登时一惊:“力量?什么力量?”
柳千寒抿唇不语,然而面色却颇有些沉重。
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再度昏睡过去的弟弟,清润的声音突然泛起了一丝战栗,“阿雪才不要那种力量!十年前,就是那种可怕的力量,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痛苦!老师明明说,他那种力量已经控制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
听禁凌烨提起她的老师,柳千寒目光微动,略略思忖了一刻,似在斟酌着用词:“添朝袭当年只是暂时压制住了阿雪体内狂乱游走的真气,因为那时候……还太早——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体,毕竟承受不了那种觉醒的力量啊。而现在……”他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的心智,已经是时候成熟了。”
禁凌烨不由自主地拽紧了柳千寒的衣袖,眼眸闪烁,“柳先生,您不是说过,只要拿到茕仙草等药材,您就可以救阿雪的吗?烨儿如今已经把它们全都带回来了,一样不少——请您救救阿雪吧!这孩子,也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啊!”
“烨儿先别急,你弟弟不会有事的。”柳千寒温声安抚道:“阿雪当日所受的那一剑,是下过咒的。”他的神色有些奇异,声音里带着沉吟,“他伤得不轻,只有那些奇药才能救回他性命,眼下我们既然有了药,他就会平安无事的。”
待禁凌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补充道:“阿雪体内的那种力量,是与生俱来的,即便被暂时压制下来,也终有一天会觉醒。至于是福是祸,眼下我们还不能妄作定论。”
语声略顿,他忽地慨然叹息道:“这些年来,阿雪的日子虽然过得很安定……但是烨儿啊,阿雪若是心下明澈,他自己会甘愿这样生活吗?——任由自己被别人称作傻子,其实,也是你不愿意见到的吧?”
他清明的目光里仿佛藏有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竟令禁凌烨不敢直视。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低下头,喃喃道:“也许先生说得对吧……其实醒过来,又何尝不好?阿雪已经这么大了,都快十八岁了,的确有权利自己做出选择。”说到这里,她忽地一笑,笑里却夹杂着三分苦涩,“其实这些年来,我有时还真有些想知道,他聪明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柳千寒凝视着少女变幻莫定的神色,半晌后,突然再度开口,转过话题道:“对了,烨儿,“他边说边拿起桌上一封火漆金纹信笺递给她,“这是你的家书。”
“家书?”禁凌烨微微错愕,下意识地接过他递来的信封,但见上面用古厚遒劲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永安城皓煊馆霜烨姑娘亲启。
“这是……我父王寄来的信?”禁凌烨喃喃脱口,目光瞥向柳千寒,眼里露出探究之色。
柳千寒不动声色,眼中却仿佛藏着某种隐忧,“这封信既是从北靖国寄来的,我想多半就是你父王写给你的家书了。皓煊馆的侍女知道你们如今住在我这里,于是便送过来了。你一路奔波劳苦,看完信后就早些休息吧,我先去为阿雪煎药。”
禁凌烨点头致谢:“多谢先生。”
待柳先生喂禁凌雪服下一剂药后,少年苍白的脸色终于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得知自己费尽艰辛寻来的这些药这般神效,禁凌烨也感到了些慰藉,只觉自己这一路跋涉的疲累辛劳,都仿佛尽数消散。
待柳先生离去后,禁凌烨又在床边独自守候了弟弟许久,才终于起身找了间厢房,推门而入——现在,怕是也只有在柳先生这里,她才能够略微安下心了。
在桌边,就着微弱烛光将父王的那封“家书”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越发觉得难以入眠。
“乱世之争,最终只有一个王者能够留下。然纵观眼下局面,为父即便欲苟安一隅,业已不得脱身。胤王朝的末路,只怕也是我北靖国七百年基业的尽头。帝都如今已危如累卵,倘使烨儿南下寻求姻盟,他日盟军侥幸得胜,我北靖也好过亡国灭种。”
烽火之下,谁都难以幸免吗?父亲——那个曾将她抱在怀里、百般溺宠的父亲,眼下,竟是要她为了北靖国、而去牺牲自己吗?这十年来,他从未派人找寻过自己,甚至将禁凌家历代与澹台家的婚姻都暂弃一旁——原来,竟只是为了今日……
念及于此,心中便泛起阵阵抽痛。她无力地捏着那张洒金笺,不觉间,已然泪水潸然。
我到底只是个女子——只是个女子啊……唯一的用处,也就是拿去联姻、结盟了吧?
南下?便只有离国与华襄国,这两个大国的势力可以依靠。离国在军事上匡绝天下;而华襄国桓领学宫能人甚多,又已与浮国达成秘密盟约。
该当如何取舍,百般思量,亦无结果……
这十年来,她眼中、心里,便唯有弟弟一人。随他而来至帝都、日夜伴随于身侧、教他些简单的诗文和武功、陪他游逛帝都大大小小的街道、为他排解一场场暗地里的纠纷……这十年时间,晃眼间便也过去了。
而转眼之间,在这般似是匆匆碌碌、又似是平淡如水的岁月里,她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青衫垂髫的小女孩,她的双肩,已经坚强到需要担负起家国大任。
而这些……她并未准备好。
北靖国留给她的印象,远不及这永安城深刻。
幼时的她从未出过王宫,在珠栏玉砌、檐牙雕琢的北靖国宫殿里,她心中日夜惦念的,也唯有父王、母妃与那小她一岁的弟弟了。而王城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从不曾知道——北靖国,那样陌生的北靖国。
而永安城呢?她如今细想起来,永安城的一切,似乎都如数家珍——一条主街,从城门一直贯通到皇宫;街道两旁的店铺小贩,她几乎都认得,知道哪家的饭最甜、哪家的酒最香、哪家的小二怕媳妇……
十年来心心念念的故国,如今看来,自己却早已不再抱着最初的那份心思。原来,什么东西都难以储藏,即便是放在心里的,都会变质。
窗外皓月当空,她独守着竹舍里一盏明灭的烛火,心神也仿似这烛光一般,飘忽不定。
眼下能够帮她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吹灭火烛,步出房间。
在种满花草的后院里,柳千寒此刻正半靠在竹椅上,径自闭目养神,神态悠然而闲适,似是早已料到禁凌烨会来找他。
身旁竹几上的茶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柳千寒俯身倒了一杯,递给她,笑道:“丫头坐不住了。”
禁凌烨默默接过,浅呷了一小口,微烫。她缓缓抬起头,清秀的眉宇间笼着某种看不到底的悒色,“柳先生,您一向慧眼神通,想必早已了然一切。因此我就不多说了——请您直接告诉我,眼下我该怎么做吧。”
柳千寒沉默了一刻,抬首眺望西南方的夜空,缓缓道:“去离国吧。”
禁凌烨看着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花草,怔怔出了会儿神,随即低声道:“我相信先生的判断。那么,阿雪……等他醒来后,就让他先住在您这里吧。也只有让他留在您这里,我才能够放心。”
柳千寒淡然笑道:“我早就同你们说过,我这里几间破屋,你们大可当作是自己家里,去留随意。”
禁凌烨一时怔怔无言。待眸底凝结的雾气渐渐消散后,才听她轻声道:“其实,烨儿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柳千寒淡淡道:“请说。”
禁凌烨迟疑道:“先生莫非当真已尽数忘却了前尘俗事?那过往的一切,对于先生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吗?”
柳千寒沉默了良久,终于叹息道:“烨儿,人若是都能活到我这个年纪,过往所有一切,怕是都变得不再重要了。过多的回忆与思念,都只是徒增疲惫罢了。其实那些所谓的可怜、所谓的无奈,只不过是那一时的一厢情愿,时间久了,看惯了这些庭前院后的花树,很多事情,也就不想再去分辨个是非究竟了。究竟谁欠了谁、谁等过谁、谁还忘不了谁,其实,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重要。倒不如这般不言不语地走下去,如同青山绿水一般,不会老去、不会死去……”
顿了顿,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默然无语的禁凌烨,目光中饶有深意,一字一句道:“我建议你去离国,或者建议你去华襄国,又或者,建议你哪儿都不去……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区别。我说与你一个答案,只不过,是不愿看到你在这里自我挣扎,倒不如给你指明一个方向,让你可以不要这么为难。”
禁凌烨咬紧下唇,半晌后,方喃喃道:“恕烨儿愚钝……我实在,不懂得先生这番话的意思。”
柳千寒淡淡一笑,“或许,我方才那么说也不对。我之所以建议你去离国,是因为离国和彝国比较接近,中间还有很长一段共同的道路。”
禁凌烨又低头喝了口茶水,摇头道,“这,我更加听不懂了。”
柳千寒缓缓起身,负手望着月色:“有个人呐,皇上已经派他去追回修罗令了。”
“啊?”禁凌烨前一刻尚自一头雾水,后一刻登时反应了过来,不由红了脸,“那人……与我才没有什么关系!”
“‘那人’?我可没说过,那是哪个人啊。”柳千寒转过脸来望住她,眼神似笑非笑,“不知小烨儿此刻心里想着的,又是谁?”
禁凌烨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红着脸道:“原来先生揶揄起人来的本事还真不小。我就不信,你真如别人所说的那么无情!那般无爱无恨地活着,生命岂非太没有意思了?”
柳千寒闻言淡淡一笑,那双古泉般的瞳眸深处,似掩了一丝不屑、又似藏了一分无奈:“我本就早已没有了生命,无所谓生,也所谓死,心中自然也就该无爱无恨。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我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是为了等待一件、终将到来的事情。”
禁凌烨讶然道:“一件事?”
“一件……足以毁灭整个天地的大事。”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双眼又复归于沉寂,清冷的语声散入夜风里,转瞬便杳无踪迹,“命运既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徒劳挣扎,又有何用?只需静静等待便是了。”
“……”禁凌烨一时间再度沉默下去,对柳千寒最后这番话语百思不得解。
她这一夜几乎未合过眼,待到翌日天明,便起身去看望弟弟。
弟弟此刻正侧卧在床榻上,禁凌烨怕他扭到脖子,当即俯下身、调整他的睡姿。手不经意触碰到枕边一个凉冰冰的小物什,她拿起一看,见竟是个小面人。
那个青衣女子模样的小面人正自语笑晏晏,瞧得人满心欢喜。
她伸手在枕头底下一探,果然又摸到另一个面人——那是一个白衣如雪、英气焕发的少年剑客。
她不禁喃喃自语:“哎,可比真人难看了许多。”
禁凌烨边说边将那青衣面人放回弟弟枕边,而那白色的……
“咳,这么丑,放在阿雪枕边会害你做恶梦的,姐姐我就好心带走了吧。”
说罢,她收起那只面人,倾身在禁凌雪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柔声:“乖乖的啊,等我回来。”
那睡梦中的少年忽地一咬下唇,仿佛在梦里感到了某种不安,轻唤,“姐姐——”
禁凌烨闻声一震,双手蓦地颤抖起来,有泪水滑出眼眶,滴落在他的被子上……
“阿雪,姐姐在这里……别怕。”她连忙抹干了泪,飞快地站起身——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抱着弟弟、大哭一场,然而,她却只能够捂着嘴,尽力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姐姐要出趟远门了,但是一定会很快回来的,阿雪……”她仿佛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已渐渐泣不成声。
匆匆收拾了行李,不待向柳先生辞别,她便骑上竹舍外的爱驹紫电骝,策马南去。
柳先生,你说过,一切都早已是命中注定,无需强求,是因为你知晓命运——一切因缘的前后与因果,在你明镜般的心里,都早就一清二楚。但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是留恋于红尘中,为着一点点微光而停停走走的的草芥罢了——造物者为我们定下了什么样的命,我们无从知晓,然而我们心中总是要留着多多少少的情,去留意那许多事、去浮想它们最终将是怎样的收场……即便,那只是被历史的浪涛一掩而去、不留痕迹的结局。
于是,我们惟有,为此一路跋涉、一路……悲喜。
此刻的禁凌烨,尚自以为,在这段短暂而漫长的旅途中,她只须留意着那么几个人,便可以安安静静度此一生……却原来,她终究是低估了自己那场“命”。
这一生,注定总要这样来回奔波。
这一生,从此不再那般简单如意。
阿雪,要好好地、等着姐姐回来……一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