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永安城径直向南走,很长一段路途还是皇室的地域。过了平野,往西走,是彝国的疆土;往南,便是离国国境了。
经过平野一战后,这原本就并不繁华的地带,如今更显萧条凄索。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泯灭了踪迹,驿站显得格外冷清。
禁凌烨已连续赶了好几日的路程,此刻疲惫已极,在驿馆内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寻了间客房,躺上床休息。
明日就要继续往南走,这样一来,终究……还是见不到他了。
这一路上,她总是不敢去细想,自己这样快马加鞭地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越接近平野地区,心中那抹白色的身影便会愈渐清晰起来。
自从夺令大会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知他在那场比武中受了重伤,也曾为此忧心忡忡,然而彼时一心记挂着赶回北靖国,之后阿雪又昏迷不醒,竟是一直未有机会再去见他一面。
那日在他家门外徘徊良久,她终究是忍住了冲动,没有敲门进去——似乎他们之间,总是这样隔着些什么。永安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此相处了七年的人,却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说话。
她素来知道,他不是个能够被轻易羁绊住的人。这些年来,他之所以安分守己地留在永安城里,也不过是不愿让他的父亲难过担忧罢了……这样想来,他倒也算得上是个孝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那个白衣剑客的小面人,放在手心把玩着。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才十一岁,已在永安城里住了三年,不似刚来的时候那般惴惴不安,对帝都也早已熟门熟路。而那时他也刚从天山习剑归来,同样是个半大的孩子,整日抱着那柄看去与他身形极不相合的长剑,一身桀骜不驯之气,与别家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公子们全然不同。
他们初次邂逅,是在他家的花园里、他爹举办寿宴之日。那时,作为禁凌世子的贴身“侍女”,为了与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疏通关系,她也跟随世子前来参加那次寿诞。
她贪图他的酒香,便略施小计,将酒骗到了手。他后来知道了真相,却也不生气,倒仿佛觉得,在这个空气沉闷的帝都里,找到个志同道合的人了,从此三天两头便来找她玩。
有那么几年,二人常常小打小闹、拌嘴划拳,过得不亦乐乎。后来长大了,知道人言可畏了,便也渐渐收敛了性子——毕竟,他是封侍郎家的独子;而她,那时的身份,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入质世子府里的丫鬟。
此夜,禁凌烨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那些往事,不知不觉便渐渐沉入了梦境。
恍恍惚惚中,只觉四周空气骤然一冷——但凡习武之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危险都有着极快的应变能力,通常是危机将至时,就已然有所感应。
她蓦地翻身下床,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凝神细细听辨,然而外头却是一片如死般的沉寂。
这个时候,虽然外面天色已近全黑,然而时辰尚早,按理说,这驿馆里是不会这么安静的。
然而,在这诡异的静谧之中,却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房门外弥漫而来——那,是这座驿馆里的人的鲜血吗?
察觉到情况有异,她忙背起桌上的行囊,几乎是想也未想,便立即从驿馆的窗口跃了下去——
然而,脚跟还没站稳,便觉一道劲风倏地自身后袭来——她情急之下,霍地弹身飞退,那猝然袭来的一刀,竟被她生生躲过了。
今夜无风,月影空疏。
禁凌烨身形方才立稳,就听一人倏然纵空而降,在她身后发出桀桀怪笑声,“华翎公主好俊的身手!”一语未落,便见十余个黑衣蒙面人簌簌自半空中飞落,转瞬即将自己包抄在核心。
“阁下过誉了。”禁凌烨见到这等阵势,又听得对方如此称呼自己,心下登时便已了然——看来,这一行人,必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华翎公主”——呵,已有十年未曾回过故国,这个称呼,想必连北靖国的臣民们都已快要遗忘了。然而,某些有心之人,倒是为她记得清楚呢。
她看着眼前包围住自己的十余个黑衣人,冷然道:“看你们这身见不得人的装扮,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各位来找我,到底有何贵干?难不成……想要我的命?”
答话者还是方才那人,只听他阴声笑道:“公主多虑了。我们只不过想请您去华襄国做做客而已。只是久闻华翎公主技艺非凡,我们几个不由想违背一下主子的命令、一试公主身手罢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多加海涵。”
“华襄国?”听得这番滴水不漏的言辞,禁凌烨不由微微冷笑:料来,应是在夺令大会那时,自己的身份便已被他们识破,今回托名来“请”她,实则定是想以此作挟,胁迫北靖国对其俯首。
她微微自嘲地冷笑道:“想不到贵国素以泱泱大国自居,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小女子,竟能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之前嘉仁皇子的诚心相邀,她都未曾答应,而眼下这番待遇,更是万万不能就范的了。
她翩然旋身,青裙临风招拂,袖下十指微错,短短瞬间,便以隔空取物之法,从驿馆的客房内拿下一支蜡烛。
半截蜡烛落入她掌心,但见她中指一弹,一簇火焰登时嗤地一声燃起。
禁凌烨叹息一声,低声嘲讽道:“不过,你们的探子还真是不够本事。武艺上我虽差了你们一大截,但是论及奇门法术,倒也不算吃亏了。”
一言未甫,她已十指连动,那烛火竟刹那间分散而去,化作点点火星,在虚空中交织成一片燃烧的火网,阻隔在双方之间,霎时便困住了那十几个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又不敢擅自发动阵法、下重手伤了华翎公主,一时间竟是空自着急、却又脱身不得。
而在这些黑衣人的目光俱皆望向首领、求示指令之际,禁凌烨已然趁机一个回旋,身形宛如飞燕般轻轻掠了出去,朝后招手微笑道:“诸位,我先行一步啦!”
然而,她转身才奔出几步,便被一把迎头飞来的大刀拦截了下来——对方那狂放厉烈的杀气宛如已化作实体,沉沉亘堵在前方。禁凌烨凭灵力略一探知,却惊然发觉:对方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罅隙、给她逃脱之机。那浓重的杀气与刀意宛如看不见的屏障般,阻绝了她所有的退路,迫得她不得不飘身飞退。
她愕然抬首,就见那个先前开话的黑衣人正手持一柄九环金背大刀,拦阻在自己前方。从对方那蒙面的黑巾后透出一缕冷笑:“这就想走吗?公主也未免太小看我华襄国勇士了!”
那人原应该在那群黑衣人的后方、控驭他们的行动。方才她略施小计,暂时困住了那群黑衣人前进的步伐,然而不知何故,眼前这人竟仿佛丝毫不受她法术的限制一般,短短顷刻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那重火幕、来至她身前!
一语未竟,一泓刀光已如匹练般迎面挥下,她向后翻身疾退,闪身绕过对手这雷霆般的第一击,然而鬓畔几缕青丝已被刀锋齐根削下!
禁凌烨怔怔看着那几缕乌丝自半空中曳然坠落,面色刹那间苍白若死。她方稍稍缓过一口气,对方又是一刀斜斜飚来。
身后便是驿馆的围墙,她心知自己此刻已然退无可退,慌乱间忙骈指捻诀,然而毕竟时间紧迫,法术还未及施出,刀锋已然迫至眉睫。
这一刀下去,竟是欲将她的头颅生生劈成两爿!
她骇然抬眸望去,就见冷月光下,对面那持刀之人此际也是满脸惊惶。想来他们君上已然有令:要留自己一命。只是,这人却根本未曾料到,华翎公主法术修为虽高人一等,然而由于时间过于仓促,徒手之下,却连这样普通的刀法也招架不住——他这人本就性子暴戾,方才又被她耍弄在先,心中激愤未平;出刀之际,他本以为凭她方才整弄自己的身手,这一刀必会被她接下,因而用了七分力道……此刻一击施出,已然如逝水东流,再难撤回。
眼见那刀气临颈,自己便将命顷于顷俄之间。禁凌烨猝然阖目,脑海里一霎间百念纷纭,无数张熟悉的脸容在她脑际一一浮现——
弟弟,父王,母妃,老师,柳先生,嘉仁殿下……还有……封无痕。
念及那个清隽峭拔、逍然出尘的白衣男子,她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微微的涩意: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未来得及告诉他;还有好多好多的心愿,未来得及与他一起实现;还有好多好多的秘密,未来得及让他亲口坦白……
可是……如今,如今……
“叮——!”
然而,便在她心痛如绞、万念俱灰的一霎,就听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立即在暗夜中惊起层层气流。
那是一颗并不起眼的小石子,却在生死交睫的一瞬,生生击落了黑衣人那柄钢猛沉重的快刀!
清脆的金玉交鸣声里,禁凌烨隔着石子与长刀擦撞出的火星,飞快地朝某个方向抬眸望去——就见这座几近荒败的驿馆屋顶上,一个白衣少年正慵懒地单手屈枕侧卧,那一脸的漫然闲适之色,仿佛正在观赏月色。
他右手里正持着一小壶酒,此刻懒懒地随口抱怨道:“你这杀手也未免当得太不合格了,连基本的江湖规矩都不懂——对待女人,怎能从脸上下刀的?”
他说罢微一招手,手中酒壶登时破空而出,朝着那十多个才刚从禁凌烨的幻术下脱身的杀手飞去,倏忽间便撞翻了迎面追来的两人。
那袭白衣依然在夜色中沉静而卧,宛若一抹皎白的流光。初春之夜的月华映照着他手中那柄祭雩剑,但见他扬手一挥,长剑脱手飞出,清辉耀处,那一行黑衣人登时宛如骨牌般接踵倒下。
禁凌烨望着半卧于驿馆屋顶上的白衣少年,讷讷然驻足而立,却骤觉背后一冷,慌忙闪身疾避,回首看去——却见正是方才那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黑衣人,此际正手握九环大刀再度攻来,眼神猛厉,浑如一只被逼至绝境的饿狼。
禁凌烨正自手足无措之际,却听那个清朗的男音再度在头顶响起——
“霜烨,接着——”
一语方落,封无痕已将手中祭雩剑扔了下去,禁凌烨连忙飞身接过。就见封无痕倏然自屋顶上长身而起,顺手从一株伸出院墙的大树上摘下一截树枝,朗朗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学我的那招‘孤云出岫’吗?——看仔细了!”
但见他单足挺立,一手向天,一手擎地,以身体为轴,足下生风,绕地旋转起来,白衣凌风,几欲飞升。那树枝在他手中,似乎顷刻间就化作一条索命银龙,御敌四方、剑气如虹。
禁凌烨当即依样画葫,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弹身躲过了黑衣人飞速迎面劈来的一刀。旋即纵身一跃,足尖轻蹑围墙、御风而上,祭雩长剑在她手中虽不及封无痕使得那么灵动,然而这一招她竭尽全力,双足凌空踏动,旋身而起,剑锋流转出银辉万千,劲气激泄,耀目生华。
两人一先一后使出的招式几乎如出一辙,看在旁人眼里竟是寻不出半分破绽。黑衣人见她竟学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心下大骇,当即足尖发力,返身疾退。
却见禁凌烨莲足轻点,身形犹如掠枝寒鸦般御风疾翔而去,顷刻便已追上那黑衣人,手中剑光耀虹而下,当真犹如一抹云烟自山岫中鼓涌而出,势不可挡!
那黑衣人但觉喉间一缕腥咸的气味正在缓缓蔓延开,升至口鼻,不由低头看下去——却见自己胸前衣襟已灌满了鲜血,那柄剑竟然直直插入了自己咽喉!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在微微战栗。
这还是禁凌烨生平头一次杀人——在不到四尺的距离,那个濒死之人此刻正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其余仍活着的黑衣人眼见首领已死,当即纷纷四下惊惶逃散。
“……他已经断气了。”封无痕从屋顶上飘身跃下,走至正愕然呆杵在原地的禁凌烨身旁,不动声色地低语,“把剑收起来吧。”
禁凌烨此刻的目光仍旧略显呆滞,缓缓拔出长剑之际,她听着剑锋刮擦过血肉发出的沉钝声响,身体不由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战栗。
她抬眸呆望住封无痕,仿佛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封无痕脸色一变,蓦然一声低叱:“快走!”一语未毕,便已拉着她、往附近的密林里狂奔去。
而一阵密集的橐橐马蹄声,就在他们离去后不过片刻,响彻了整条空寂的街道。
二人小跑了一阵后,封无痕方松开她的手,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周围应该还有埋伏。”
禁凌烨却没有理会身后的危机,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封无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原本呐,正躺在屋顶上看月亮呢……你看今晚月色多好?谁想突然嗅到底下飘来一阵血腥气,又正好见到你和那群黑衣人在那儿打斗……我们好歹算是老朋友一场,我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说是吧?”
听着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解释,禁凌烨也并不戳破什么,只是抿唇苦笑了一下。
就听封无痕叹了口气,径自说下去:“那十几个黑衣人武功虽然一般,但我想华千征既然有心想要抓你,应该不会只派出这么几个人的。”
“我们身后那群呢?你觉得,也是华襄国的人?”禁凌烨凝神听着身后那阵逐渐远去的橐橐马蹄声,微微蹙眉问。
封无痕耸了耸肩:“时机、地点都这么巧合,即便我打赌说那不是华襄国的军队,你就会信吗?”
禁凌烨也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忧虑。她游目四下张看了一眼,见这林子里地形崎岖,树木茂密,虽不易被追兵逮住,但万一这附近还有伏兵的话……况且,这荒郊野地的,若是迷了路……
念及此处,禁凌烨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们逃就逃吧,为什么偏要选这个荒僻地方?倘若被包围在这儿的话,横竖不也是死路一条!”
封无痕闻言却是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揶揄她:“想当年啊,我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这丫头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享受呢。”
禁凌烨立刻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封无痕终于收敛了满脸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记得,当年我和苏师叔下山、为师父办事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这里表面上看去虽是一片没有道路的密林,其实,有条被草蔓覆盖的密道,可以径直通向密林外……”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封无痕脸色忽地一肃,猝不及防地揽住禁凌烨,纵身疾退——就见阴冷而无风的密林里,突有阵阵箭雨,毫无预兆地朝二人呼啸而来。
封无痕手揽禁凌烨纤腰,带着她左趋右避,轻易便躲过了这阵密集的箭雨。
然而,却仍有几支利箭擦着二人鬓角、腋下掠过,登时惊出禁凌烨一身冷汗。
“走!”就听身畔男子蓦地低叱一声,推了她一把。
禁凌烨脚下踟蹰,转头问道:“那你呢?”
“笨死了,我就在你后面哪!”说话间,他手中剑光吞吐,又格挡开了几支疾劲而来的箭矢,嘴上还忙着发牢骚,“难不成你以为我会那么笨,留在这里为你当箭靶子?还是说,你想让我走在前面,然后你用法术去挡箭?……这么多箭,你这丫头哪顾得过来?”
禁凌烨鼓了鼓腮帮,却心知不能在此地与他拌嘴,当即也不再理睬他,径直往密林深处走去。
然而,她藏于衣袖下的左手的食指与拇指却悄然拢合,偷偷捻了一个什么诀。便见溟濛的月华渐渐凝结成一道微漠的柔光,无声地将封无痕的后背环绕住。
封无痕却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举动,登时蹙眉责备道:“别再浪费精力了,先把自己顾好了再说!”
二人无声地向着密林深处退去,那追袭在身后的羽箭数目终于逐渐减少。禁凌烨至此刻方松开了一路捂着嘴的右手,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
就着昏昧的夜色,封无痕见她额上依稀有薄汗沁出,不禁关切地开口责怪道:“制造结界太耗损灵力了……何况,其实那些箭矢根本伤不了我分毫——别忘了,我可是堂堂天山剑圣门下的大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