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的前途确立一种坚固的信念,即使是模糊一点也不要紧吧,那么,无论怎样严重的艰巨都可以担当起来。日本飞机的可怖的空袭是开始了,这个一向安静下来的村子,现在正遭受到非常惨痛的蹂躏,日本飞机的精警的鹰眼已经觉察了这村子的重要性,仿佛每一次把炸弹掷下,每一次都决定了这村子的运命。村子的房屋给炸毁了一大半,石砌的巷子为了不胜炸弹的爆炸力的震荡,都裂开了。女人们守着炸死的尸骸,镇日地号哭着。为了避免被袭击的目标,而至于一天到晚不敢在炉子里生火,每一个人都让肚子饿着。兵站里的人员们受了这样的威胁,除了躲在地窟里守着无线电,电话等几个通讯机关之外,几乎把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这样,还不能使天空里一天到晚飞旋着的飞机减少了一点注意。他们也确实太骄纵了,就是看到一个农民的影子,也要任性地放下了三颗以至六颗的炸弹,而使这小小的村子在扑面而起的尘土和烟火中翻动着。不过,虽然如此,兵站里的工作还是永不间断;暴力的恐怖不能使这些勇士们的情绪低落半点。中校副官也比前英勇了,他对于同事们的推动没有别的方法,只凭着坚毅而纯净的人格,以及他的严格而温暾的可敬的态度。
随着一种震破耳鼓的巨响的激荡,地壳立即起了一阵疯狂的颤动,这炸弹落在村子东面的松林里,松树连根都被拔起了,地上的积雪飞溅着,被炸断的松枝像火箭似的往天空里直射,一阵灰白色的烟幕夹着土地的温暖的气息慢慢地浮动起来,荡漾在村子的四周。村子里的愚蠢的老百姓们,还缺少认识这暴力的智能,他们在门缝里探着头,有的竟然忘记了兵士们屡次的警告,为着满足他们的可怜的好奇心,要看一看那暴力所开挖的窟窿深浅如何,都跑出去了,甚至在那窟窿的旁边聚集了一大堆。兵士们力竭声嘶地喝止着,并且把枪口对着他们,几乎要决然地放弃了对民众施行军事教育的责任。对于这样的情景,中校副官,那温暾可敬的少年长者可就要深深地蹙着他的眉头了,他一面叹息着中国民众的愚蠢无知,而一面却愤恨着兵士们的野蛮和暴躁。
“这是中国的民族运动起得太迟了的缘故呵!如果早一点发动,我真不相信中国的民众还会这样的呆笨,对于战争是一点也不懂!”
有一次,一个年幼的勤务兵受不起炸弹巨响的震吓,躲在粮服部的库仓里,蹲在地上,身上用五张棉被覆盖着,给一个少尉服务员知道了,少尉服务员把他抓到中校副官的面前,报告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中校副官抚摸着那小孩子的头,剀切地问他说:“怎么,你是这样怕死的么?”
“我……我怕!”勤务兵回答说,颤抖着嗓子。
但是他错了;他以为这样说会得到中校副官的怜悯,却不想这时候中校副官突然脸色上起了严重的激变。
“混帐!住口!我不准你乱说!”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勤务兵的一个耳朵,并且严重地把耳朵捣动着,“记得吗,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就枪毙你!”
旁边的人们都凛然地肃静了,在中校副官对于那勤务兵的简短的责骂中,人们不能不严酷地检验自己的灵魂的强弱。当然,战争是残酷的,中华民族的勇士,却不能不在这残酷的战争中,为着宝贵的胜利的夺取而赋给这慷慨赴死的身心以可歌的壮健和优美。
在这些日子中,卢龙方面的战况是日趋危紧了。卢龙,那均齐、优美而带着黝黑色的古城,展布着忍苦的齿,在沉郁的雪天里颤动着。一天的早晨,东方的低压的天空,那阴惨、浓重而失去了光泽的气体,在初升的旭日的迫射中,渐渐地紧张起来,变得很薄,像一块玻璃似的透明,而卒至于透过了新鲜的阳光;这是一个富于大陆气息的神秘的晨晓,沿着滦河的岸畔向北上溯,那峥嵘,美丽的山岳却还是深居远藏,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只露出了苍郁平淡的一线。雪是在昨天晚上就停止了,凛冽的寒冷却还是无所底止地往下沉淀着。卢龙城东面的郊野,隐隐地发射着连续不断的机关枪声,每逢那沉重的炮声一响,卢龙城上面的平静的天空总是痛楚地起着痉挛的抽搐,接着又红光一闪,盲目地落下那杀人的巨弹。在这紧张着而几乎要崩决下来的火线上,气馁而力乏的中国军,他们的苦斗似乎只能够尽一点按捺或控制的作用。他们,从早上两点起,就开始向滦河以西实行撤退了;夜的翅膀是温暖的,它偏溺于一种秘密的姑息和防护,使败残下来的中国军,在这严重的战局中取得了安全的退兵线,他们为着执行长官的命令而设置的最宝贵的机构也赖以保存。
突然,枪声在滦河的岸上发作了。
滦河以西的中国军,除了大部分远远地向望府台方面撤退了以外,全都躲在滦河西岸的掩蔽部中;他们用机关枪向那滦河以东的沙滩上漫布着而进行撤退的中国军射击,制止他们的接近,掩护一连工兵在滦河桥上施放地雷,爆破滦河的桥梁,因为这是上官的命令,滦河的桥梁必须在此时立即加以爆破,要使凶猛的敌人在追袭的途中受了阻遏,而落后在滦河以东的中国军的残余队伍,无论多少,为了战略上的需要,也只好任其牺牲!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漫布在滦河的沙滩上的中国军,现在全都卧倒。在沙滩上作着蛇行,接近着桥梁的先头的部分,受了强烈的机关枪的扫射,都失去了自制的能力,高举着的手和手里握着的枪起了分解,一个个的倒下了。
用杉木和高粱叶荐成的板平的桥梁,他们也不能在上面再作一刻的攀附,都顺着桥梁的左右滚进滦河的水中。但是在后面继起的队伍又向着桥梁的这边实行猛烈的进袭。在他们的后面,还积塞着无数的精悍结实的骑兵。而骑兵的后面,远远地和卢龙城相接的黑灰色的一线,也开始了急激的钻动,晶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身上悬挂着的金属物,至于使它们发出锐利的闪光,并且交错地互相辉映。……他们的进袭是可怕的,在桥梁的一端工作着的一队工兵,终于给干净地扫清了。他们的无数的枪口都集中在工兵的身上,子弹在空中卷旋着,结成了铁的急流,像从高趋下奔泻着的流水,冲激着桥梁上的工兵的尸体,使尸体在桥梁上起着跳动。这当儿,滦河西岸的掩护部中,那最活跃的机关枪至少有五架左右,凭着战斗所必需的沉着和镇静,这些机关枪的射手握有充分的余裕,而况这射击的距离是太短了,他们一面使机关枪疾速地发射,一面监视着他们的目的物,甚至还可以叫他们所发射的子弹在每一目的物的身上取得了最平均的分配。这战斗从早上六点钟起,一直继续了两个钟头之久。而其间,火线是继续地展长着,因为那精悍,结实的骑兵决意把桥梁放弃了,却在进行着渡河。
两个钟头过后,据望府台军部所得的报告,滦河以西的队伍已经确实地执行了把滦河的桥梁爆破的命令。所有的退兵也大部分都集中到望府台方面来了。中国军在漫山遍野的溃退着,日本飞机的鹰眼远远地一望,这一片向来为他们所熟习的白色发亮的土地,这时候该是发腐而茁发了菌类似的变成黑灰了吧。那么,他们的巨量的炸弹可还要毫无顾惜地抛掷下来,为着克尽扫除的职任。
日本飞机炸弹的轰炸是更加猛烈了。这轰炸线似乎决定在望府台附近的周围,从望府台到野鸡陀之线还是颇为紧张的,至与陀子头,就较为和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