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教他这么做,连老娘也不知道。是阿黄自己琢磨出来的。阿黄是很会琢磨事的。这几年,他一直在琢磨哑巴怎么老是生女娃。实在说,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据说牵扯到XY染色体。但这理论太王八蛋。阿黄根本不可能懂这个。阿黄自有阿黄的聪明,阿黄自有阿黄的琢磨。生女娃怪自己吗?肯定不是。就凭这牯牛样的身体,雄性勃勃,会弄不出个鸟来?日他姐鬼才信!阿黄决不会服这个气。那么怪哑巴?好像也不对。哑巴显然很善生,其中四次都是双胞胎,可惜全是女娃。她的生育能力是不应怀疑的。就是说种是好种,地也是好地,偏偏长不出好苗。男娃子都跑哪去了呢?玩去了吗?——对!阿黄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可不是玩去啦!你看你看,平日见小孩子玩耍,总是女孩子爱静,男娃子爱动。小狗似的跑来跑去,常常跑得没踪影。天性如此。那么,在他们没生下来时,大概也是不怎么安分的。就是说,他们早就顺着哑巴的大腿悄悄溜掉了!他们嫌那儿闷,要找个敞亮的地方去玩。于是剩下的全是女娃。就是这样!道理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哈哈!狗日的东西,原来是你们和我捉迷藏嘎。杂种!
阿黄仿佛从迷宫里转出来,眼前一片光明,高兴得直挥拳头。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呢!于是他决定把哑巴吊起来,让她屁股朝天。
现在,阿黄就更是精神抖擞了。
湖干了,不用去捕鱼,他有很多的剩余精力。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当别的船老大们昏头昏脑地浪费时间和钱财,尽情挥霍着生命的时候,阿黄却在悄悄地专心致志地从事一次庄严的事业。还有比生命的创造更庄严的吗?
他要弄出一群儿子来。
把哑巴吊一个月,差不多行了。他琢磨着。他砍了一个圆溜溜的木塞子,并且细心打磨光滑,防止损伤了哑巴的皮肉。他极小心地疼着哑巴呢。每次做完事,阿黄就拿它往那儿一塞。然而歪起头笑了:“龟儿子们,好好呆着罢。看你们再往哪跑?”
阿黄不傻噢!
现在,他有点不服老娘的气了。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只知道让生,一年生一胎。管屁用?再生三十年还是女娃。
这事得动脑筋。
十
湖是在春天干的。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湖仍然干着。
曾经下过几场雨,很小。只是维持湖底一洼洼臭水没有消失。
大大小小的船只依然搁浅在湖岸湖底。
茂密的荒草从四面八方廷伸到湖底,有的地方已经遮住船体。
老大们最初的闲适和解脱感不见了。他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们开始为大王爷烧香。渔家敬大王,家家船上都有个牌位。谁也不知大王的来历,只是祖辈都这么敬。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烧香了。于是一日三敬。然后就是每日焦急地看天——
云呢?
雨呢?
水呢?
在这同一时间里,纵横数千里土地上,到处都有人惊呼:“水呢?”
水!水!水!
据报载: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济南,一半以上的泉眼冒不出水了。
白洋淀干湖五年之久。
海河连续八年偏枯。
京郊大小水库频临干涸,京津用水告急,整个华北地区都在缺水。全国一半以上的大城市地下水面临枯竭,被称为水库之源的天山、祁连山一带,冰川大踏步后退!……
“尧之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羿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
太阳恶毒地笑着,把火焰泼向大地。剩我一个,也够你们受的,人!
十一
冬天到来的时候,鲶鱼湾已是一片冷淸。
大批的小商摊像突然来时那样,又突然撤走了。经过夏秋两个季节,渔民们已露出穷相。他们手头都还有些钱,但不像开头那样大把大把往外甩了。他们开始作长远打算。
夏秋两个旺水季节没有来水,最少要等到明年了。而明年还是个未知数。现在,他们不仅承认了湖干是眼前的事实,而且真怕湖会永远干下去。他们宁可把日子想得更严重一点。起码不能坐吃山空。他们要认真寻找新的生计了。
狄老大带着女儿四妮在编席。
葛云龙见天背个猎枪下湖底打兔子开始时,他是打着玩儿。这家伙喜欢游游荡荡,不爱老在一个地方呆着,就像不断地寻找新的女人一样。但现在,他要以打猎谋生了。湖底一片片浓密的野草,成了兔子藏身的好地方。好像陆地上所有的兔子都跑到湖底来了。他的枪法不怎么准,每天打十只、八只,卖十多块钱,很不错了。有枪法好的、一天打二、三十只,挑到一条街去卖,极好出手。不论在饭店还是在居民家,野味都大受欢迎。
阮良仍在湖底寻找。
康老大办了个识字班。
而大批年轻人去一条街打短工了。
十二
后来佘龙子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去当东湖县的县长,会不会好一点呢?
那时,上级曾五顾茅芦请他出山。他虽然无党无派,却是众望所归,深得人心。因为他是抗日英雄,就在他埋葬万里浪不久,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的汽艇在湖上横冲直撞,比万里浪还要凶残,于是他带着他的船队又和日本人干上了。他的船队被日本人毁过七次,七次都是船毁人亡。他也多次受伤,只是凭借水性好才死里逃生。每次大伙都以为佘龙子和他的船队完了。渔民们藏在苇荡里,远远看着深夜的湖面在枪炮声中火光闪闪,都忍不住浑身发抖。他们知道,在那血与火的拚杀中,吃亏的总是佘龙子的船队。他们武器太差,木船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汽艇。他们是用血肉和身体与鬼子的大炮机枪较量。佘龙子的船队被毁灭七次,他就重建了七次。整整打了八年,日本人投降了。渔家子弟死了几千。那都是最优秀的子弟。佘龙子一身三十多处伤痕,原本一个英俊的后生,变得如同鬼形,丑陋不堪。
可他是湖的灵魂。人们尊敬他。
那时,有许多漂亮的渔家女愿意嫁他。佘龙子却选了个最丑的姑娘做了妻子他想过几年安定的日子,好好地当一个渔民。有时,他去看望那些死去的渔家兄弟们的父母和妻子。没有人抱怨他。他们把他当英雄看待,他们把他的到来看成一种荣誉。他们请他喝酒,吃饭。他时常觉得对不起他们。一天晚上,他喝醉了,被留宿在船上。朦胧中,一个年轻的女人钻进他的被窝。他吃了一惊说不能这样,朋友之妻不可欺。可那女人说你还我男人来!就幽幽地哭了。他慌忙阻止,不让她哭。她的公公婆婆就在旁边紧邻的船上。女人说他们知道,留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无话了。他没法还给他男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酒意和女人年轻漂亮的肌肤使他冲动,而黑暗又遮去了自己的丑陋。那女人又说了好多话。她想要个孩子。她太孤独。而那时女人改嫁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说最后的障碍扫除了。她终于让他相信他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而不必有任何不安。他和她睡了。她的饥渴的情欲把他引向疯狂。那完全是一种新鲜的体验。那时,他在女人这方面还几乎没什么经验。他的妻子是他接触的第—个女人。但那个丑姑娘自卑极了。她从来就没有主动过,她只是像个奴隶样顺从他。
后来,他和很多类似的女人相好了。差不多都在同样的景况下。他曾经带着负罪的心情忏悔,这和当年的万里浪有什么差别?可他很快就释然了。万里浪是抢夺和强暴,而自己没有。她们总是泪水涟涟千媚百态地乞求他。这不一样。他几乎到处受到她们的欢迎,用最好的鱼最好的酒招待他。他是她们心目中的英雄和帝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战争结束时,那种因为没有保护好她们的丈夫而产生的真诚内疚没有了。她们不要内疚,宁愿要男人。当他在醉意朦胧中搂着那些饥渴的女人和被她们蛇一样盘绕在身上时,他甚至有一种赴汤蹈火的悲壮。他像个仁慈的上帝到处行云布雨。
他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他不要再去一网一网地打鱼。他常常驾着小船在湖上巡行,谦逊地接受人们的敬意和款待,满意地看着渔民们在没有任何侵扰的情况下撒网捕鱼。然后,随便而不失威严地聊些什么。没有人嫌他丑。他的一脸伤疤只让人尊敬。
刚解放,天下初定时,上级确曾三次请他出任东湖县县长,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此举不啻石破天惊,把余龙子在渔民中的威望一下子推向峰巅。县长!了得吗?日他姐!可人家不干。当年范蠡功成隐退,也不过如此罢。事后,当人们以崇敬的目光问及时,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根本就没那回事。这就更令人肃然起敬。于是渔民们到处都在传说,佘龙子是要和咱们共患难哩!人家真是的,人家!……啧!……佘龙子还要当什么县长呢?
他已经拥有一切。
那时,他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的湖。他感到湖面从没像今天这样平静这样美,他的渔民们从没像今天这样可爱。他离不开湖。湖是他的全部生命和信仰。他的血液里流动的都是湖水。假使有人敢于破坏湖的平静和渔家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会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率领大家和他们拼杀。他当然会!他会像雄狮保护母狮和幼狮一样扑上去。他会像帝王保护他的臣民那样去征战。
可是水没有了。
佘龙子和他的湖同时失去了炫目的光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湖心岛。
一座庙一样的石屋子矗立在上头。
湖心岛其实很小,方圆不到半里。在几百里湖面上,它只是一块凸起的黑色岩石。但它处在四湖交汇点上,就显得极其重要了。多少年来,它不仅是渔民们判定方位的标记,而且是遇险时的避难所。平时,就没有人住。
那座建在湖心岛上的石屋子,本是一座庙。还是解放初佘龙子三辞东湖县县长之后,渔民们为他修。为活人立庙,古时也不多见。佘龙子闻讯后赶来,坚决表示反对,要大伙把庙拆了。谁知大伙比他更坚决,说这庙无论如何不能拆。你要是不同意塑身……扶起,抱拳谢过,已是热泪双流。那一刻,他真希望有个什么强盗突然出现,他好一试身手,表白心迹。
从此,这座石屋就成了佘龙子的住所。他并不一年四季都住这里,但他常来住几日。他只要在湖心岛上出现,渔民们在湖面上看到了,就会远远地向他挥手致意,就会派人送上最好最好的鲜鱼。那时,他居高临下,注视着湖面上一片升平,啼听着悠扬的渔歌,心里是多么舒坦啊。
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此刻,他盘腿坐在石屋下那块黑色岩石上,像一只衰老的兀鹰。
这块有棱角的黑色岩石,就是万里浪撞死的地方。再往、下就是万里浪的坟丘。那是他当年亲手为他修筑的。坟上荒草疏疏,在腊月的寒风中摇曳。
佘龙子空茫地看着那束晃动的枯草,感到万里浪正在坟下向他招手。他在嘲笑他,又在可怜他。
他忽然觉得万里浪比他幸运得多,也富有得多。他是带着湖的全部美色和|富饶死去的。当年那一天一夜的恶战,真正取胜的是他。
他为他筑了一座坟。他把一切都带进了坟墓。
渔民们为他修了一座庙,可那只是一座冰冷而空荡的石屋子。
他往四野转动着苍老的头,不见湖面流光溢福,不见白帆远影,不见渔民向他欢呼致意,更不见有人给他送来肥美的鱼虾,还有,女人们呢?他的那些千娇百媚像蛇一样盘绕在他身上的女人们呢?……
佘龙子恍惚意识到,他被遗弃了。像一条再也无用的令人生厌的老狗,被丢在这个孤零零的荒岛上。
只有万里浪与他做伴。
十三
康老大办了个识字班。
这事很有些凑巧。有一天上级来了几个人,说是检查儿童入学率,说是发现渔家孩子入学率最低。说是现在机会难得,渔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时不会回湖上去。要办识字班,把渔家孩子都集中起来,进行学龄前儿童教育。至于经费和师资,当然都是自己解决。
于是就找到康老大,请他当老师。
上级领导原以为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个戴花镜的老头样的领导人讲了很长时间话,也就是动员大家把孩子交出来的意思:孩子是国家的,是不是?我们都没有权利不让他们读书是不是?咱们还是个文盲大国,是不是?妈的这怎么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让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儿子就是个大学生嘛。那个杂种上了大学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说明你有资本了。我说杂种你以为你爹就是个笨蛋?好,咱们比试比试。你上大学,老子也上。结果咋?只用三个月,老子就拿到一张大专文凭!他小子已经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没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你?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学生!到那时候,什么美国,什么日本国,都叫它们……尘土……莫及!
于是渔民们都鼓掌,热烈地鼓掌!
这领导人真好。不摆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余的都明白晓畅。道理虽大,可讲得人人都懂。船老大们当场都给孩子报了名。气氛之热烈,大出意外。
其实老大们都有一种遥远的隐忧了,干湖的阴影逼使他们想到孩子的将来。也许有一天,孩子们会不得不离开湖到陆地上去谋生,眼下让他们读点书没坏处。再说,这些日子孩子们像一群没王的野蜂,到处惹祸,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头,今儿铁柱抓破了石头的脸。那天几十个孩子结伙去半里外的地方戳弄哑巴,后来又攻打什么无名高地,被老娘一阵乱棍打下来。狗日的到处添乱!让他们上学,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也花不几个钱。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师。租了六妹子家三间大瓦屋,识字班很快就办起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
康老大忙得屁颠颠的。专门买了一件四个兜的褂子罩在外头,又刮胡子又理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那个热心和高兴劲儿。谁见了谁和他开心:“康老大!又当先生喽!”康老大嘿嘿笑着:“当先生!当先生!嘿嘿嘿!……”
他真地没有想到,事过几十年,又要当老师了。尽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可他照样髙兴。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积了几十年的梦。他渴望着手里捧个书本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他渴望着在黑板上写字并闻到刷刷流淌的粉笔宋味道。他渴望着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识都荒废了,可是教娃娃们认字还楚绰绰对余的。
报酬并不多。鲶鱼湾的孩子就这么一个班,五十多人。每个孩户每月交两块钱,除去买些必要的教学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过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大伙一合计,说这太少。可康老大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不少啦!”真的,他相当满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为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
五十多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一部分属于学龄前儿童,似大部分早过了入学年龄,有的已经十二、三。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课常上相当混乱,争吵、打架、随地撒尿,乱成一团。后来才渐渐像个样子。老实说,康先生并没有管理这些孩子的经验。面对孩子们的哭闹和捣蛋,他常常束手无策,只会说:“这不好,这很不好!很很……”治服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着一肚子什么气,动不动就扯耳朵,而且不准哭。在康老大上识字课的时候,调皮的学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术课时,就规规矩矩。菱菱老是用一冲令人发抖的目光盯住他们,手头的小棍随时准备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