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的故乡,有一个“名人”,十里八村没人不知道。他叫孙延文,乳名来子。由于家里行大,外人叫他老孙家大来子,习惯简称为大来子,以至于有些人忘记了他的学名。在人们眼里,他是自高自大的代表,说他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眼高手低、言过其实,嘴大舌长、喜欢吹牛。实际上,他是个思想先进的农民,热爱知识、喜欢沟通,对人友好、追求上进,心地善良、表里如一,嫉恶如仇、心直口快。虽然有时炫耀自己,也有高估自己能力和优势的时候,但并非完全无凭无据的。客观地说,他确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与周围很多人相比,他的视野是比较开阔的,对知识和爱情都很执着。正因为不愿意随波逐流,使他被人们视为异类,一生短暂、结局悲凉。
他生长的地方是非常偏僻的,不仅经济十分落后,而且没有什么文化气息。人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很少相互之间的交流。农忙时节,白天参加集体劳动,面向黄土、背朝天,专注于各自手里的活计,很少时间坐下来闲聊。收工回家饭后睡觉,收听广播和收音机的不多,家里外头都没什么读物,每天很少有新的消息。农闲的时候,人们备耕来年,或者忙乎着碾米储柴,彼此交流的机会也不多。如果有谁总是串门儿唠嗑儿,十有八九被看做不务正业,给人留下“二流子”的印象。由于大来子是生产队的会计,工作具有很大的弹性。自家的老人身体硬朗,还有弟弟妹妹们帮衬着,用不着到田里去春耕夏锄秋收冬藏,生活琐事也不用他操心,更无需出力,所以就显得优哉游哉。
夏秋两季,他有时也兼做一点儿清闲的农活儿,主要是“看青”,即看管着周边的庄稼田地,使之免于遭受人畜的祸害。这种工作的自由度很大,用不着按时出门,也不需要紧盯不放,白天夜里很少有事情发生,自由支配时间是非常充裕的。记得还在初中的时候,我周末或放暑假常看到大来子,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穿着看上去很顺溜儿的制服,上衣兜儿里别着钢笔。由于他身体消瘦而高挑,衣服总显得很旷,裤子看上去也很肥。他很喜欢聊天,不管是见到老人还是小孩儿,都能够凑上去聊上几句。而且特别喜欢串门儿,有事没事都愿意去别人家坐坐,有时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特别是那些他认为有见识的人家,他喜欢去听人家说一些事情。尤其愿意和文化人交往,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是有文化的。
那年月,读书学习的风气不浓,也没有获取资讯的其他渠道,孤陋寡闻是人们的常态。因此,无论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故事,都有传播的现实意义,可供人们在茶余饭后消磨时光。大来子喜欢交往,喜欢与人聊天儿,而且喜欢倾听文化人讲话,掌握的资讯就比较丰富。反过来,知道得多了,见到的也多了,又使他在与别人聊天儿时可以滔滔不绝。他对传播具有浓厚的兴趣,不像很多人那样封闭和保守。他会仔细地描述曾经听到或见到的细节,掰开又揉碎了翻来覆去地说,有时也难免添枝加叶,很少去考虑该说不该说,因此有时给人以编瞎话、吹牛皮的印象,甚至让人误以为他无法保守秘密、信口开河。其实,大来子讲的话大多是真实的,有所虚构也是情绪所致,并非全是有意为之。所以,与真实有出入的都属于枝节上的,说出犯忌的话也是有口无心。
让大来子自豪的有两件事情:一是在农业中学上学的时候,学校进行过语文会考,大来子曾经名列前茅;二是参加过“文革”期间的“红卫兵革命大串联”,到北京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远远地看到过毛泽东的影子。见过毛主席后,他曾经写过一封家信,将自己的“幸福”与家人分享。在信中说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满面红光”,父母理解成毛主席是红脸的,并且和左右邻居们谈起过,为此成为乡亲们的笑柄,这也是人们说他“吹牛”的一个佐证。至于说到他“农中”时的成绩,他的同学们说他瞎掰,可我宁愿相信那是事实。因为,大来子确实有语文功底,不仅看过很多书,而且能写一手好字。要知道,那年月人们很少看到书刊,更不用说阅读经典名著了。可大来子却看过《七侠五义》、《小五义》、《水浒传》等古书,还有《桐柏英雄》、《苦斗》、《家》等名著,可见他算是知识“渊博”的,因此有资格傲视他人。
大来子在农业中学毕业以后,一直梦想着能够上大学。当时的大学只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学要靠单位推荐,推荐的条件包括文化测验。大来子报名参加了测验,据说成绩还是不错的。由于没有“后台”支持,最后的结果是名落孙山。这件事对大来子的打击很大,一度差点儿精神失常。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来子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见人就说他大学落选的事,痛骂当官的选人不公、任人唯亲,控诉社会没有公道,还写过上访信和大字报为为自己讨公平。回过头来看,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本来就是个历史的玩笑,任何不公平都是“正常”的,没有“关系”想上学是不太可能的。大来子不过是那个时代真正工农兵的缩影,上不了大学是天经地义的事,实在没必要耿耿于怀,较劲就更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然而,当事者迷,当代者也迷,唯有那个时代当官的清醒,老百姓的愤怒是无济于事的。“文革”十年葬送了千百万年轻人的前程与梦想,大来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在爱情方面,经人介绍,大来子相看过好几个对象,但没有真正从心里喜欢的。我上大学时,他40多岁了。曾经收到过他的亲笔信,告诉我说他很快就要结婚了,当时我真的为他高兴。可那年暑假回去,得知他并没结婚,心里着实感到诧异。有一天,他陪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钓鱼,晚上住在河边山坡上的土窑里,他对我详细地说了与对象结婚前散伙的过程,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凑合”。据说婚前谈到彩礼的事情,女方一副卖身的架势,分毫不让地讨价还价,这让大来子忍无可忍,捏碎了手里握着的茶杯,右手拇指的筋被玻璃割断了,从此落下了残疾。当时他说过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别人说我眼眶高,其实我并不这样认为。前后见过十几个姑娘,结过婚的女人还有五六个。咱们看上的,人家看不上咱;看上咱们的,咱还看不上她。反正我是不想凑合的,凑合着过还不如自己过。”对农民来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能不凑合的如凤毛麟角。即使城市里的青年男女,有多少婚姻是因为爱情?“决不凑合”也许带来一生的孤独或失败,但不懈的追求是难能可贵的!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遥远的他乡工作,很长时间没听到大来子的音讯。后来有朋友来访,闲谈中得知大来子的消息:他投亲到一个城郊,看守一个料场,因得罪了盗贼而被刺身亡,当时只有40多岁。听到噩耗时我很悲痛,为他的短命而感到惋惜。如今时代已经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改变。当年大来子那些被人们指责的言行,如今已成了优秀的品质。比如,喜欢串门儿聊天儿,说明他有交往的强烈需求,有很强的沟通能力;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见识,说明他喜欢与人分享;表白自己的才干和优势,现在叫做自我推销,表明他具有自信的品质;喜欢读书、渴望上学,说明他不甘平庸、力求上进,希望不断地提升自己;抨击时弊、直言不讳,说明他具有正义感,心胸坦荡、光明磊落;选择配偶时决不凑合,反映出他不为世俗所惑、不随波逐流,心底里有对真爱的执著和向往……很可惜的是,大来子的生命是那样短暂,并且存在于错误的时代,使他的优点被视为缺点,饱受流言蜚语的困扰,由衷的企望化做了云烟。在他辞世多年之后,我写下这段文字以示纪念,作为他生命留下的回响,也告慰他野草般平凡的灵魂。好人,永远不应该被人们遗忘!